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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0 冬雪煮茶

    腊祭一过,冰雪尚未消融,已进入了新的一年,公元前515年,春。

    祭祀完成后,工家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工赐的小院自从多了几位貌美侍女后,反而增添了一些小烦恼。

    明明三令五申过的:未经允许,不得进入自己的二层小楼。

    然而工家有一种奇怪的规律:工赐的话,阖府上下,只有工父,工母两位主人肯听,余者仆役侍从,包括这四位侍女,听也是听的,当天那一声声娇滴滴地‘是,好,清楚明白’答应得痛快。可转头就当成耳边风了,这左耳进右耳出的,都把工赐当一个小破孩。无论说什么,都先顺着答应就好了,回头该做什么还是照做,完全不用顾及。

    四人入住小院的当天晚上,工赐正睡得迷迷糊糊,其中两个竟然就溜到了自己卧室!

    自己还只是个孩子啊,她们想干嘛?!

    用溜进形容可能不恰当,因为二女进房后,还提着盏小灯,又是检查门窗,又是在自己床上一阵摸索。

    工赐被惊醒后,差点吓个半死,起床气发作,发怒质问;结果二女理直气壮,说自己二人从小服侍夫人,一直都这样,来前可是得了夫人再三叮嘱的,半夜要上来检查少东家有没有盖好被褥,天冷恐受寒云云。

    工赐还说男女授受不亲,结果二人昂首挺胸,直言两年前帮着夫人给你一把屎一把尿...什么没见过?

    工赐听着差点眼前一黑,只能心想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后你们再敢这样试试,哼哼!

    第二天就给四人指派了事做,不能让她们这么闲着了,但是年龄稍长的二女确趁机谈条件,帮工赐办事自然可以,但是必须配合她们查夜。

    工赐心想这点我能拒绝嘛?于是双方的第一次合作就这么谈拢了。

    工赐知道整个工府上下,除了内院,都是陈伯的人,想来也巧,这四人正好合适,就指派她们暗中按照自己所说的计划去查验盯梢了。

    四人都是内院的,在府内行动本就不受限制,比普通仆役地位还要高一点,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正好自己后续还有点小计划,需要用人,母亲就强制性地送人上门了。

    四人中年纪稍长的二位侍女分别叫迎春,语夏,自从年幼进府起,就是夫人的贴身丫鬟,名字也是工母起的,虽然现在还少女,但都是从小在工母身边长大的,算是府内的老油条了,盘问点什么事都轻而易举。

    于是就派这二人去了,余下两个年纪稍小的,是从刚进府的一批中挑选的,这年代起名很随意,比如皮皮上有个黑色胎记的就叫黑臀,肩膀上长了颗黑痣的叫黑肩,这个黑肩还是周王室的名臣,欲政变,结果失败被杀,这其中似乎还牵扯进了文姜夫妇,齐鲁二国许多匪夷所思的事,似乎也跟这场事件脱不了干系。

    这时代,很多女子甚至都是嫁人后才有正式名字的,比如之前提到的两位齐国的绝色公主:嫁给了卫宣公的叫宣姜,还有个姊妹嫁给了鲁桓公,叫文姜。

    至于最常见的公孙,公子,可不是普通庶人敢乱叫的,这些都是公族宗室的子弟,称公子的,他的父亲必定是公侯王爵,公孙的父亲必定是为公子。

    还有以先人的‘字’为姓的,这个时代的‘姓氏’二字,是分开的,比如齐国国君是姜姓吕氏,此外宗室分支还有国,高等大氏族家;至于伯仲叔季,则是儿子的排名,老大叫伯,老二为仲,老幺为季,老二与老幺之间的为叔。比如来工家理账的掌柜们最常提及的吴国,吴王寿梦有四子,商贩们私下就常用伯仲叔季来称呼这四子的。

    前三子都是按照兄终第及,当过吴国国君的,传到第四子的时候,四子季札拒绝了国君之位,于是第三子就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吴王僚继位。

    扯远了,既然工母挑选了四名侍女,工赐为了便于记忆,也给那年幼的两名起名:秋葵,冬笋。

    工赐感觉自己真是个起名鬼才,这下春夏秋冬齐全了,给秋葵起名时还好,葵字也蛮好听的,轮到冬笋时,那丫头小嘴一扁,瞪着个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眶一红,差点就要哭出来。

    工赐感觉这时代的女人似乎都特别擅长哭,连忙解释:文人士子常自比竹子,所以竹子又名君子竹,而笋为竹先,寓意甚好;好比璞玉与美玉,有璞玉才能雕琢出美玉,美玉过于张扬,而璞玉含蓄内敛,竹与笋,也是同理...好一番解释,才让冬笋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转忧为喜,破涕为笑,对着工赐行礼道谢,笑言差点冤枉了少东家。

    腊祭刚过,那位临时工先生还未返回,工赐半瘫着,闲极无聊,让秋葵去府内领些茶叶茶具,让冬笋去收集些干净的雪,准备来个冬雪煮茶,风雅一回。

    没多久,冬笋提着个木桶回来了,见工赐正半躺在屋檐下的长廊上晒太阳,一脸乖巧道:“少东家,雪取回来了,按照您吩咐,去上弃下,只取最干净的中间层,您看看。”

    工赐本来是看都懒得看的,这时代的人,大多比较质朴,然而想到自己还要用人,不能让她们心寒,还是勉为其难地瞥了一眼,见果然洁白无瑕,夸赞道:“这么快就取回来了啊,嗯,这雪晶莹剔透,干得不错,你就用这桶雪帮我烧些水吧。”

    冬笋憨笑着回答一声,提着桶跑去厨房了。

    烧柴点火,费力地将满满一桶雪倒入锅内,转身撅着身子趴窗户边,偷偷开了条缝,发现工赐还是眯着眼,躺那晒太阳。

    见四下无人,狠狠地往锅里吐了两口口水:“我呸,小破孩把本姑娘当傻子忽悠,起个菜名还强说风雅含蓄,你自己咋不叫鱼刺呢,也就老三这憨憨才听信你胡诌!还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竟然让本姑娘提这么大一桶雪,以后有你好受的!”

    冬笋烧着水,似乎预见到了待会儿那小破孩品茶时候的模样,心里一阵得意,嘻嘻一笑,显得心情异常地好,嘴里还哼哼着莫名的旋律。

    另一边秋葵也取来了泡茶所需一应器具,工赐看着秋葵怀里抱着的一堆瓶瓶罐罐,似乎有点不好的预感。

    “少东家,您要的茶具都给你取来了。”秋葵一把将这些器具放在工赐躺着的长廊旁边,几个瓶瓶罐罐滚开了,眼疾手快地捡起摆正。

    工赐见秋葵累得气喘吁吁地模样,心里暗赞这个时代的人,笑道:“嗯,辛苦了,先坐下休息会儿吧。”

    “奴婢不敢,奴婢不累,站着就好。”

    工赐不勉强,含笑问道:“这茶具怎么这么多零碎的瓶瓶罐罐?家里茶叶品种很多嘛?”

    “不是的,少东家,这瓶最大的是茶叶,这些都用来配武的香料。”

    “香料?配武?”

    这时水也烧开了,冬笋将开水装进水壶,提着走来,自然而然地跪坐在工赐身边,笑吟吟道:“少东家,水烧好了,要奴婢为您泡茶吗?”

    “哦?你还会泡茶?”工赐闻言,饶有兴致地回头看看冬笋,见小姑娘巧笑盈盈,不知为何,怎么莫名感觉这小丫头似乎挺会的样子。

    “回少东家,奴婢此前有幸受训过,略懂一些茶艺之道。”冬笋说着,一边熟练地将那些瓶瓶罐罐摆好,“茶艺之道,可根据个人喜好比配,那些精通此道的茶艺大师甚至能根据饮茶者的身体状况,进行配伍,以达到辅佐去疾治病之效,奴婢自然是不及,只是略懂,比如现下初春,寒气尚未褪去,佐以桂皮,香叶,姜片,可以驱寒...”

    工赐见冬笋一双修长的小手熟练地打开瓶瓶香料,心下疑惑,实在没想到这个时代竟然就已经有了这么多香料,问道:“桂皮,香叶!既然有这些香料,为何做菜不用?”

    冬笋闻言,笑道:“少东家这番想法倒是有趣,这些香料在南方都算是稀罕物,价值不菲,很多香料都是名贵的药材,王公贵族也都只用以泡茶煮酒,拿去给庖厨做菜,岂不暴敛天物?”

    工赐听得直翻白眼,这些本来就该是做菜用的香料好吧,你们拿来入药也就罢了,还泡茶煮酒,这才是反话。

    谈话间,冬笋已经熟练地将茶泡好,又从大盏倒入茶杯之中降温,端茶笑道:“好了,少东家,请用茶。”

    工赐看着黑乎乎的茶色,有点无语,实在是无从下嘴,这哪里是茶,你说是汤药我还信。

    冬笋见工赐无动于衷,笑意吟吟地端茶欠身上前,奉茶到了工赐嘴边。

    工赐本不想让眼前的小美人失望,正准备喝下,鼻尖嗅到这股浓厚的药味,实在是无从下口,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喝多了这类浓茶,会不会得肾结石。

    冬笋心里正想着:你喝啊,你这小破孩,今天让你先尝尝本姑娘的口水,下回就是洗脚水了。却见工赐犹豫住了,一双明眸轻转,突然委屈巴巴道:“怎么了?少东家嫌弃奴家吗?还是担心奴家毒害您?我先喝给您看。”

    言罢,竟然豪爽地一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还特别豪迈地以袖抹嘴;工赐见对方修长的脖颈吞咽动作,有点无语,辩解道:“绝无嫌弃之意,我亲眼看着你泡的,又怎么会怕你下毒呢,只是这茶与我想象中的偏差太多,受不了这股味儿,你且单独用茶叶泡吧,少放点茶叶,我喜欢清淡点的。”

    工赐看那茶叶似乎因为保存不当,品相不怎么好,叶片也较大,以后世标准,只能算是粗茶。

    冬笋闻言,又换了个茶杯继续按工赐所言泡清茶;正在这时,迎春语夏二女回来了。

    “少东家,我们回来了,经过几天暗中查问,府内仆役收到的,与陈伯上交的账本都能对照的起来。但是有一个细节,各级仆役收受的礼品均不同,比如我等主家贴身丫鬟,收到的均是珠宝玉器,价值与账本标注价值差不多,但是其余仆役就各有不同了,我们去一些店铺盘问过后,果然有蹊跷,如少东家所预想的,这陈伯手脚不干净。”

    语夏来到工赐身前,递上账簿,这所谓账簿,其实就是两块竹简,每块竹简密密麻麻地记载着三列小字,轻声道:“前面所花费的购买价值,与最后的支取银两都能对的起来,但这些礼品中的绝大多数...价格都是虚标的,这个陈伯真是太可恶了,少东家交代的事,都敢伸手截私,还一截就是一小半,这种人必须严惩,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他这样干过多少回了呢!”

    一旁的冬笋听得暗暗心惊,有点心虚地撇了眼工赐,真是被自己身边这小破孩给猜中了,而给仆役发赏赐的差事也是他交代的,结合起来一看,分明就是针对陈伯一个陷阱啊。那陈伯也算是老江湖了吧,竟然第一次就着了这么一个小破孩的道!她有点暗自后悔了,刚才茶送到他嘴边了都不喝,不会是察觉到了什么吧?

    “欸,别激动,手脚不干净才好,竹简你们且帮我收好吧,暂时别告知我父母知晓。试想一下:一个人兢兢业业地忙活大半辈子,府内大权都在他手上,如果连点小财都不贪,那么他是为了什么?毕竟府内仆役,除了内院的,都习惯了听命于他,我就怕他不贪啊,现在咱们手头捏着他的把柄,反而是好事。要知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是财帛都不能动其心,此人必定所图甚大!”

    “哇,少东家好厉害!”四女听完,皆一脸崇拜地看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崇拜,反正工赐是挺受用的。

    “真不愧是少东家,略施小计一招便拿捏了陈伯。”

    “少东家这些都是书上学的吗?也不知道是不是读书人都这么聪明。”

    “那些人怎么能跟咱们少东家比,咱们的少东家,可是三岁便名扬卫国的神童呢!”

    工赐听到神童,略微有点尴尬,连忙摆摆手,随便胡诌了点道:“哪里哪里,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书上确实有记载: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忽然瞥见一旁的冬笋表情似乎有点怪怪的,轻声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啊?没有,我正在回想这件事,陈伯看着挺老实的,没想到背地里这么大胆子,感觉有点后怕。”

    “好了,这事咱们就这么定了,暂且都别提,如往常一样便好,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了,都来尝尝冬笋泡的这清茶吧。”

    冬笋分茶给诸人,工赐接过,放在鼻尖闻了闻,还真是最普通的粗茶,只有淡淡的茶香,茶色清透,终于是有点熟悉的感觉了。

    “这茶喝着淡淡的,有点淡淡的茶香,嗯!还有点回甘。果然比浓茶好喝多,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样喝法呢?”

    三女喝着茶,不住地夸赞着。

    冬笋低着头撇了撇嘴,偷偷关注着,见工赐终于轻品了几口后,暗自舒了一口气,瞬间感觉如释重负:这都喝了,应是没发现吧?可又见少东家砸吧几口品味后,皱了皱眉,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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