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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笑里藏刀(一)

    过了一夜,便是初三,天依旧冷,守礼早起洗漱,见阴云挡住了太阳,院子里暗沉沉的,还有北风尖利呼啸,便笃定主意,回屋添件衣裳。

    刚巧屋里没人,守礼迅速套了棉衣,又从包裹里翻出葡萄灰钱袋,一股脑倒在床头,然后骗腿上床,盘膝而坐,手指铜钱,一枚枚数了起来。

    “壹、贰、叁、肆、伍、陆、柒、捌......陆十!”

    报完数,守礼面上展露笑容。

    目下,正是年关,宫里的贵人们应酬多,治酒办席便多,席间又不能太单调,免不得要使唤花房插瓶供花,可年关间支使人,那是要遭骂的,故而,贵人们往往多封赏,一则,为显自己大气;二则,也为平怒息怨。

    守礼如今跟着赵钦,也算有正经差事,贵人跟前,也领过几回封赏。

    不过,想起那几位贵人的做派,守礼就觉着好笑,明明位份不高,却一个比一个财大气粗,封起赏银,毫不吝啬,好似泼水。

    这其实也是好事,守礼偷偷算过,若多去那几位贵人处走几趟,不出正月便能凑齐一百文,然后,他便可以去内东门司探信。

    胡乱想着,守礼勒紧了钱袋子的罗口,然后,抬头望向窗口,双眼迸射出若明若暗的渴望,只觉未来可期,前途光明。

    刚巧田虎推门而入,守礼吓得脸色骤变,赶忙把钱袋子塞进包裹,然后若无其事地滑下大通铺,随便与田虎寒暄了几句,才怀着愉悦的心情出门。

    拐到前院,门庭冷落,四下寂然,守礼大感奇怪,又听花厅里有祷告声,不禁好奇,便蹑足靠近。

    趴在门边,只见厅中摆了楮木供桌,桌上站满了四方揭谛和八路神仙,又摆着三牲、酒菜、干果,显得格外隆重,守礼有些摸不着头脑,微微移开视线,又见冯子敬、宋通儒二人神态凝重,俱穿着天青联珠团花纹吉服,虔诚跪在地下,赵钦、邓佶、杜陵、刘昺统一着装,都穿湖蓝小联珠团花纹吉服,心平气和跪在冯、宋身后,再往后便是孟轲几个同辈,有穿鹅黄常服,有穿葡萄灰常服,有穿便服,十分混乱。

    守礼望了一圈,见小字辈都未出席,赶紧脚底抹油,离开前院。

    回到房间,仍是无事可干,守礼闷了一会,便与梁芳谈天,破愁解闷。

    这一谈,便谈至正午时分,守礼吃罢午饭,依序到上房伺候,熟门熟路从茶柜里取出砖茶,一把掰碎,投入碾砣,耐心碾了几个来回,见茶叶全碎了,便收了手,抓出两把,洒进鹦鹉纹提梁银罐,击以沸水。

    滚热的水腾起水气,氤氲到守礼面颊,守礼只觉眼睛润湿,便拿手揉了揉,然后,盖上茶罐,端进里间奉茶。

    里面,冯子敬、宋通儒正襟危坐,赵钦、杜陵坐在右下首,邓佶手捧账册,不厌其烦算着账,只见他掰着手指,口中报账:“八九七十二,九九八十一,这个月库房的支出为八千一百文!”

    “倒比上个月开销少些,上月支出整二十贯钱呢!”宋通儒态度自然,语气随和。

    守礼无声无息斟出五碗茶,覆了茶盖,一一摆在托盘内,送到冯子敬面前。

    冯子敬主动端了一杯,指使守礼给宋通儒送了一杯,余下便匀给赵钦仨师兄弟。

    师徒几个惬意品茶,却是杜陵率先道:“师傅听说了吗?内东门司的戚掌事被革职查办了!”

    “你消息倒灵通,连我还是早起在马掌事处听了一耳朵。”冯子敬纵着眉头,边说边往杜陵脸上扫了一眼,叹道:“杨都知明达公正,行事果决,他既有了处置,断无错判之理,想是确有其事。”

    杜陵听罢,义愤填膺道:“瞧他素日做派,拉帮结伙,嚣张跋扈,便知道不是个善茬儿,又仗职位之便,拉大旗、作虎皮,不光克扣手下的例银,还变着法讨孝敬,如今可是报应来了!”

    “他是罪有应得,以往昧着良心从我们身上搜刮了多少钱?”饶是赵钦温良,忍不住也咬牙道。

    “古人云,货悖而入者,必悖而出。”宋通儒神情冷漠,语气疏离,“又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邓佶仔细听着,发问道:“事发突然,我只觉着奇怪,听闻戚掌事很有手段,又善谄媚,缘何这一遭落了难?说不定还会峰回路转呢?到时他的困境便迎刃而解了!”

    话音刚落,满座皆惊,大家不约而同看向冯子敬,连宋通儒也投去探寻的目光。

    冯子敬不置可否,淡定道:“这一切还要从余押班开始协理内侍省事务说起。原来戚掌事手下有个甘棠,为人阴刻,诡计多端,他觊觎内东门司掌事职位已久,只可惜生不逢时,又无奥援,可巧他与余押班脾性相投,又巧在戚掌事手脚不干净,假立名目,冒领银钱,想方设法敛财,如此一来二去,便被抓了现形,而今一失足成千古恨,算是跌到谷底了!除非他有通天的本事,否则,只怕不能东山再起了!”

    宋通儒听了始末,忍不住抚髀长叹,道:“他落得这般下场,原是咎由自取,当初是他不念师徒情分,冰天雪地之际,将你赶出内东门司,如今,他落魄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你大可不必为了他失势而耿耿于怀!”

    此言既出,赵钦仨怔怔呆住了,连守礼也不敢置信,张目结舌便望向冯子敬。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他到底教过我东西,我也不好忘恩负义,不然枉为师表!”冯子敬目光幽幽,似乎在追想从前,“杜陵,去外面打听打听,杨都知究竟如何处置戚掌事?”

    杜陵遵命照办,唉了一声,飞快出去。

    宋通儒见状,目露不解,直勾勾望向冯子敬,真挚道:“瞧你这架势,还打算见他一面不成?我觉着没必要,他本就不待见你,你去见他,保不齐他还骂你落井下石,何苦来哉?倒不如置之不理,忘记从前种种!”

    “人越老,行事越乖僻,连你也看不懂我的心思了!”冯子敬悠悠道。

    “这些年,你心里憋着口气,总不舒坦,源头便是内东门司那段遭遇,我虽知道,却投鼠忌器,害怕揭了你的伤疤,所以一直不敢问,如今见你这般关切,倒也拿不准你是忘怀了还是忌恨着!”宋通儒目光闪烁,一错不错盯着态度暧昧的冯子敬道:“若是还忌恨着,倒不必上赶着去踩一脚,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怕早有人按捺不住了;若是为了其他,你便去吧,见他这最后一面,有些事,当面问清了也好!”

    冯子敬没搭腔,目光深得如一潭泉水,让人捉摸不透。

    俄顷,杜陵亟亟跑了进来,喘了口气,禀告道:“师傅,我打听到了,戚掌事并未被打进暴室,杨都知念其年迈无力,又念其为官多年,便给了他些脸面,只打发他去北苑歇脚,现在冰室附近一间破屋住着。”

    冯子敬点点头,道:“我心里别扭,想去瞧瞧他!”说罢,不管不顾离开座位。

    宋通儒见状,连忙伸手拦住,劝道:“这大天白日的,未免招眼了些,还是等天黑了,再去吧!”

    冯子敬心知宋通儒言之有理,不禁皱眉。

    赵钦目光锐利,见宋通儒一个劲向他使眼色,赶紧拉了蒙昧无知的杜陵、邓佶出去,守礼也不好意思再呆着,赶忙端起茶托,出了里间,送回厨房,细细擦拭,归到架子上去。

    及至夜幕降临,四合漆黑,北风又忽忽吹了起来,院子里的枯木不禁风吹,跟着瑟瑟发抖。

    赵钦撑开棉帘,挑起灯笼,坦然迈过门槛,守礼提着包裹,紧随其后出了门,然后齐齐在廊下伫候。

    少顷,冯子敬面无表情打了棉帘出来,只淡淡瞄了赵钦和守礼一眼,便一溜烟下了台阶,行走如飞。赵钦连忙跟上。守礼见师徒俩一句话也不说,只好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提紧包裹,纵步跟上师徒步伐的节奏。

    很快,进了西苑,触目皆是荒凉,枯木秃枝,残花败柳,师徒仨沿着一条蛇形小溪穿过树林,不想在长信宫附近迎面撞见一哨羽林军。羽林军头目态度蛮横,师徒仨迫于无奈,不得不上去解释,然后,冯子敬舍了一吊钱,才借以脱身。

    “北苑最是荒僻,这天寒地冻的,路上多半结冰了,夜里昏暗,看不太清,你俩小心着点!”冯子敬眺望前方,发觉即将踏入北苑地界,便适如其分的交代了这么一句。

    赵钦、守礼唯唯称好。

    须臾,进了北苑,只见房屋疏落,四下黑洞洞的,猎猎北风刮动眢井一带的梧桐树,落叶飘零,无声无息坠在地上,鸟巢内的斑鸠听见声响,受惊发出‘咕咕’声。

    冯子敬目色深沉,施施而行,赵钦也不在意,只有守礼听着脚下嘎巴嘎巴的碎叶声,心中凄然,不禁向冯子敬面上打量一眼,道:“师傅,咱们这是要去送谁?”

    “一位故人!”

    冯子敬面色蔼然,但语气十分冰冷。

    守礼摸不着头脑,又见冯子敬压根没有解释的心,便悄悄腾出发酸的右手,换了左手拎包。

    转眼又行了一射之地,路过菊圃,只闻鸟鸣喈喈,几个黄门说笑着迈出院门,不想正面撞见冯子敬,几个黄门吓得脸色都青了,赶紧收住脚步,纷纷凑上前寒暄问好,笑道:“冯师傅怎么有空来这鬼地方?”

    冯子敬闻言,笑了笑,道:“你们年轻,所以不明就里,我当年曾受教于戚掌事座下,也算是他半个徒弟,如今他老人家落了难,我又岂能辜恩负义不来探望?何况,戚掌事掌管内东门司这些年,大家多尊敬的!”

    “尊敬他?真是笑话,冯师傅难道没听说吗?杨都知已革了他名衔,另由他人接替了他职位!”一麻子脸挺身站了出来,面上毫无敬意,用鄙视的语气道:“如今,他和我们也没有两样,都是低等黄门罢了!”

    另一个黄门也紧随其后道:“到底杨都知心慈手软,若换成我,查实他那么多桩罪名,还不将他千刀万剐了?如今不光留他性命,还允许他在这自生自灭,真是便宜了他!”

    “杨都知行事稳重,如此处决,自有他深意!”冯子敬虽看不惯这落井下石的几个人,但面上仍保持着和气,劝告道:“你们资历尚浅,不好议论上司处置。夜深了,还是快回去歇息吧!”

    几个黄门面上难堪,俯身作了个揖,纷纷逃走。

    冯子敬懒得理会,径直到了陛前,望着蓬门荜户,稍微犹豫了一瞬,然后,暗暗攥了攥拳头,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到门前,扣响房门。

    门里寂静,无人答应。

    冯子敬心中纳罕,瞟了眼同样不解的赵钦和守礼,再度转过头去,不急不慢咳嗽了一声,问候道:“戚掌事,子敬来瞧您了!”

    话音刚落,房间内马上有焦躁的动静,过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一位老黄门步态蹒跚,爬满皱纹的老脸拧出狰狞笑容,道:“子敬?许久未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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