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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冷月竹影

    都督府四面群山环抱,有几处还有奇峰矗立,皎然夜间要和其他侍女轮流守夜,在公子外间。

    野地里长大的皎然隐隐觉得此处埋着危机,但具体在何处,她又一时察觉不到。

    那个口舌锋利的都督大人首先就让皎然受了惊,他的那双眼睛如野兽在她身上打量,看得皎然浑身发毛,生怕他指着她说,哪里混进来的小偷,还不把她拉出去!

    幸好有穆衿在,他看上去还像是个正常人。

    府上的下人也如野兽一样,巴掌大的似愚苑,前后两座楼阁,十几个侍女各个心眼子比莲蓬还多,她白日里要是说错话得罪一个,晚上回去一模被子保准是湿漉漉的,左右怒目而视,又不知是谁。

    飞鸟从此处掠过,夜间只有扑翅之声,一声鸣叫都不留。

    外间熄了灯,只有公子床边还点着一只蜡烛,他靠着高枕翻书,漆黑的长发落在丝衾和腕子上,他手上只有一只碧玉扳指,据说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只有要闭眼休息时,他才会自己取下放在枕边,那只碧绿的扳指衬得他皮肤更白。

    另一个侍女莲步姗姗,慢慢走到了皎然对面,今夜就她们两个在此守夜了。

    屋内的蜡烛不一会儿熄了,陪同皎然一起守夜的侍女笑道,“公子睡了,你先看着,我们轮流守夜,下半夜你睡。”

    皎然看着膝盖下的薄垫,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问道,惊讶道,“你坐着也能睡着?”

    “那有什么不行的。”她说,“我们都是这样偷懒。”

    皎然轻叹了一声,喃喃道,“你要是去修内功,打坐这事就难不倒你。”

    “你说什么?”

    “呃,没什么,我是说,你要睡就睡吧,我看着。”

    皎然看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将手边的油灯朝自己挪了几寸,她本意是想将光移开来,叫她睡个好觉,岂料这一动就惹了她。

    “怎么,你是想让公子发现我在偷懒?”

    皎然实在不知她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我是担心光太亮会……”

    “照见我睡着的脸?”她道,“我呸,你是想让公子半夜起来解手,瞧见你在灯下好好执夜,我藏在黑暗里,他自然一猜就知道我睡着了。”

    皎然听着她一个人在自说自话,想起了绵垣小镇上有个疯子常常半夜起来唱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随你。”她道。

    那姑娘低声骂骂咧咧,不一会儿就打了哈欠睡过去了。

    屋中的暖炉炭火沉沉燃烧,仿佛是会英客栈的后厨在低火煮粥水,发出轻忽的风卷火舌之声。

    屋子里越发静了,隔着两道屏风和一扇门,里面就是睡着的公子。

    还有一个对面低着头已经睡着的侍女。

    皎然听着房中寂静,跟小镇冬日的夜一样静,这山中还有几处雪都没有化。公子房中没有地龙,寒气从脚下升起,直往膝盖里钻。

    皎然看着那睡熟的姑娘,不知她怕不怕腿冷,低头看去,她裙子里膝盖处鼓鼓囊囊,原来是早有准备,已经垫了棉花。

    就她一个傻子,跪坐在这薄棉垫上,撑这漫漫长夜。

    皎然迷糊了一会儿,也快睡着了,寒冷如影随形,冻得她强撑起精神来。

    富贵人家做侍女也辛苦得很啊!

    又过了一两个时辰,皎然捶着已经快没有知觉的腿,颤颤巍巍从座上起来,打开了外间的一扇窗子,从窗子可以看见外面冷月照竹影。

    皎然怀疑是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见院外果然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就站在院子里,院外就是连绵的远山重影,墨色氤氲。

    暮色苍茫,天是青黑色的。

    远山也是青灰色的,春似来似不来,天地间夹着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这人的背影也满是惆怅之感。

    那人背对着皎然,但皎然一眼就认出了公子。

    她打开门快步轻声跑到他身后,“公子怎么站在这里?”

    还不穿外袍,只着了一件春衣。

    他听见她叫他,回身道,“嗯?”

    他的眼睛也和夜幕一样苍凉迷茫。

    皎然没来之前,他背负着双手眺望着远山。

    现在他还是如此,皎然就站在他身旁,可有那么一刻,她觉得他似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比苍山远,比尘世远。

    那样瘦弱的一个人,腰背却是笔挺的,像是岩缝里钻出来的一株兰草。

    皎然不由分说扯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往屋里拽,“这么冷,公子不要站在这里东看西看了。”

    他被皎然牵住,皎然的手很暖和,她觉察到公子身子一僵,然而他的手没有强收回来,也并没有呵斥她的无礼。

    他在想,对她来说,这该是很寻常的一件事。

    两人打那侍女面前走过,她依然没有醒,皎然将他带到了床边,让他躺进被窝里,他摇摇头,不肯进去。

    “怎么了?”皎然掀开被子,里面并没有什么。

    他故作神秘说,“我梦见被子里藏了一条蛇,要咬死我。”

    皎然从床头检查到床尾,摊摊手说,“没有,怎么会有蛇呢,这个季节,蛇还没醒来。”

    她守夜到现在,已经频频犯困了,说起话来声音有些喑哑,在他听来却格外温柔。

    他在她的劝说下钻进了被窝,借着昏暗的灯光,皎然看见他发红的指节已泛紫,是伤不是冻疮,她已经确定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说是冻红了?皎然不明白。一定是他摔着了,磕伤了手面,不好意思对人说,这么大个人了还摔跤,说出去也丢人。

    皎然拿出了药箱,在瓶子里摸索,一个一个去嗅。

    “就是这个味道。”皎然心道。

    “你拿红花丹参丸做什么?”他问她。

    皎然倒出几颗,揉碎了混了几滴茶水,“是治冻伤的,公子在外面站得久了,怕冻疮发了。”

    他伸出手来并不怀疑她说的话。

    凤凰雏说他是个再温良不过的性子,可皎然这些时候看,似乎他身上还有股清冷的气质让人忍不住对他严肃,生出尊敬之意。到了夜间,没有那么多人伺候着,夜晚盯着的眼睛也少了,他的清冷混在夜幕中,皎然就不那么怕了。

    其实照顾他不是难事,皎然八九岁的时候就开始照顾门里的小弟子了,到了十二岁,给他们穿衣洗脸都是常事,小孩子不听话的时候常有,公子就不一样了,他比起小孩子好照顾多了,清晨伺候他穿衣,他也不会因为没有睡够闹脾气。东西不合胃口,他也不怪罪人。写字写得累了,他就坐在椅子上拿手撑着头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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