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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午后灵光

    江昳明是厌恶午后,又眷恋午后的。

    她的午后,指下午两点前的几分钟,这是江昳明出生的时间。

    出生时的事情自然不记得了,记事是从幼儿园开始的。从那时起她便没有随各位同学一齐午睡的习惯,午后总是空白而无聊的代名词。后来遇到李老头给她算命,说她命局午火流通情况反映在身体上云云,总之心脏不好、容易心拍过速,很需要在午时静卧。

    她倒也足够惜命听话,于是午后静卧时,一种不再激切的阳光带来的、尘埃落定的感觉,就每每缠绕着她纷乱的思绪。

    特别是窗外的极远方白云充足、巍峨铺展的时候,这种“阳光便是从此开始离去的”、悲伤的安定感尤其丰富地蕴含在穹顶与地面之媒介中,青天白日下的罪魁祸首罢、就是这鼓胀的白云,好像壮美洁白的巨大肿瘤,微微挪移、聚合,感情也就随时间流逝逐渐在云中浓缩了,浓缩成为稠质的黏痰一样的东西,缠绕牵附于她生命的筋脉之上。

    午后的悲伤不可名状。

    被不可名状的悲伤纠缠,这是生命的某种无解。纵使行事淡泊无求亦无法摆脱。她想,大概非要回到出生的时间去,回到母腹中去,才能寻找到一星半点的解答。

    此时,她单臂裹了几圈渗血的纱布,像蜷缩于母腹中那样,蜷缩在江洋柔软如羊毛的怀里。

    就像,柔弱无助的小羊被她裹紧紫色披风,抱在怀中时一样。

    乌诗真理教暴徒的惨死,使蠢蠢欲动的西土政权有了动作的理由,代理人江千画以东海岛屿争议领土为由头,在东边海域上发动了小规模进攻和骚扰,潜藏于东土的敢死队在短短几天内不断组织着警局也难以镇压的恐怖袭击。校所的孩子们面对战争非常兴奋,但是他们还不清楚,自己身为东土的少年要面对的,是真正的第二次东西大战。

    他们仍在玩耍。

    学校窗外响着学生们特有的少年人的喧嚣,他们把旅馆前的空地当做操场来游乐:砸沙包、弹珠子、比试刀棍格斗。我早已经不是少年了,江昳明在想,就算今生才23岁的我、也已苍老不堪。那78年里,我被最信任的人杀戮,也杀戮了最爱的孩子,我失去了一些健康,一只眼睛看不见,味觉失灵,就连心也缺损了许多。我曾在自设的牢笼中,赋予白云的小羊一条生命和母亲般的怀抱,现在这生命的温度也以某种方式反馈回来了。

    生命过去这许久,可是生命、圆满了吗?

    【目前所处关卡:第三关、同人于郊;个人击杀数:119;负伤次数:2;道具:56;目前总战绩:第2位】

    “小羊。”醒回许金乌的身体中,负伤的左臂开始火辣辣地疼,这让她感受到一点活着的幸福。

    “您醒着。”

    “嗯。”她抬手、想要触碰江洋的暗色面纱,揭开它,可是又不想支使力气来做这无意义的事情,于是落手下去,只是翻身平躺,轻声问,“被人背叛是什么感觉。”

    “异教徒江千画吗。”

    “嗯。”许金乌把两手搭在胃部,她很饿,胃气升起来了,可是丧失了味觉使她并不想吃东西。

    江洋抚摸着她的少女脸庞,发声扁扁的,是特殊的声线、却格外令人安心:“我感到很可惜。可是我很快就遇到了您,这带来了无比的幸福,以至于让我几乎忘记了背叛造成的痛苦——注定要离开的人,是拦不住的。况且担负着振兴东土与大道的责任,我不敢懈怠于终日对背叛耿耿于怀。”

    “很好的回答。”许金乌只能微笑说。

    如果自己也是江洋这样的NPC,凡事用计算机处理最妥善的结果,那么是否也能活得轻松、正确一些呢。

    “他带来了不好的表率。”江洋忧心地对她说,“江千画每逢乌诗教祭祀或西土军事演习,必将在演讲时大肆展示自己包裹圣藏的身体,将他视为神明代理人的西土人争相模仿,不少人从黑市买圣藏的碎片缝合到身体里,结果只能是被反噬而死。”

    许金乌坐起身冷言:“这是当然的。宗教不借由智慧的传播,只能弄出些愚蠢乱象而已。”她抬起两手想要整理毛耳朵后边的头发,发辫却被江洋自然地接了过去:“然而据我所知,却有西土的医药公司将圣藏中的物质稀释制作成‘增强战力’的注射剂售卖给民间信教者,用以制造战争机器。”

    “结果呢。”

    “价格昂贵,但功效不稳定,很多信教家庭为抢购药剂,一夜间变得一贫如洗,很多家庭全家接受注射而无人幸存。然而西土神明代理人的江千画,却将这种人间惨剧美化为殉教的神圣行为。”

    “……不过话说回来,小羊你的意思是,他们已经由此制造出一部分……人形战争机器?”许金乌皱眉——她还没忘记,玩家可以在东土和西土之间做出选择,也就是说最后的东西大战,很可能是玩家间对战的形式。那么选择西土成为“乌诗乌主”的玩家,岂不是有可能为强化战力、接受圣藏药剂的注射吗?

    不,怎么会,怎么能有这种玩法……

    “没有错,我的主。”江洋探身俯看她的发型,抚摸她娇柔的毛耳朵旁的碎发,近看她微微失血的脸色和唇色、金珀般的眼色,以至于隔着面纱几乎要与她接吻了,江洋鼻息温热,这让恍神的许金乌也不禁脸红着后仰半寸。“好了小羊。”她说。

    “您的眼睛看不见了,而我想看看您看不见的眼睛。”江洋说绕口令一般说道,又问,“您是何时受的伤?”

    “上辈子。”许金乌想都没想就说。

    “上辈子……”江洋眼中写满了沉思,微微仰起下巴,又有所悟地感叹,“啊,上辈子。那时我还一无所知,只记得您安稳的怀抱,不晓得您受伤的眼睛。”

    “你讲话真是怪好玩的。”

    这时,门外响起骚动声,原是洛南第一警局的沙局长走进来了,这位倜傥高大、身着白制服的青年局长大概是所有学生的倾慕对象,以至于许金乌看见医务室门口全是人头在晃动,都是抓着门框往里面看热闹的学生。

    青弥,不,傅青梅也在外边。

    “哟,小家伙。这次防恐又麻烦你了?”这位每完成一关任务就要来自己面前打打酱油的沙局长,不拘礼节地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手还扶在自己腰带上挂的短刀刀把上,他抬眼扫了扫比自己还高挑的江洋,又看回许金乌的伤口,“你最近是出了风头了。嗯?”

    他白色的长官服反射了太多阳光,整个人都很刺眼。这是不是个“伟光正”的警察角色,许金乌还没调查清楚,只是东土目前警政合一的状况,让这位圣城第一警局局长的存在实在不可小觑。

    “警道一家人,危难当前,都是互相帮忙而已。”江洋说。

    “哦哦,我没有那个意思,江道使,您别紧张。”沙笑道,手离开刀把,拍在自己大腿的白色西装料上,来回滑了滑,许金乌感觉他可能是渴烟了,手没处放,“我只是说,许同学,咳咳。”

    “我有话直说,我调查了你的背景。”

    许金乌想想自己的剧情里的父母,面不改色说:“沙局长的职责所在。”

    沙局长呵呵笑了两声,“确实,水月宫这位小道主近来表现不俗,令人惊异不可置信,但我有必要为未来的’救世主’解释解释不是吗。”他掸掸左边肩章,上边打制着两个美丽的金太阳,这是最高警衔的标志。他紧接着说,“珠埠海运公司——墨城第一制墨厂。本来理所当然地认为能摸出些势力,结果只是经营上几个小小的违规罢了……不过如此小事你放心,我已经帮尊君尊堂搞定。”

    做了不够光彩的事情,他还是一副帮了别人大忙的样子。许金乌想,这种人要不然就是做久了官变成大老爷,要不然就是真正的老手、但无时无刻不忘装蠢扮猪。

    然而许金乌对他仰脸笑说:“我担心老爸那几笔难搞的账挺久了,倒是谢谢您,总算放心了。”

    “哈哈哈哈!”沙只能压着眉头大笑,“诶呀诶呀,做生意的人嘛、难免。”他叹气,眯眼看她的眼睛,评价说:“啧,真是。”如果有根烟草在他那两排象牙白色的牙齿中间燃烧,发散出刺眼熏人的白气,场面也不至于太过沉闷恼热。他就那样看着少女,哑着嗓子说:“传说,你的眼睛里有太阳,也有月亮。”

    “那是西土关于乌诗乌主的传说。”江洋纠正说。

    “怎么说的来着——黄昏时无边的光里,祂圣姿显现,望那容颜,目含日月,望那身形,俊逸高大,望那动作,轻盈如风,望那头顶,是祂灵魂辉煌的光环……嗯嗯,”沙并不理会旁人的纠正,摸了摸下巴,看着她的眼睛重复说,“啧,真是。”

    他端详文物般的眼光并不包含崇敬,也不包含鄙夷,仅仅是端详一段历史那样沉静放松,有着现代人特有的自以为是。许久,他从腰带上挂的小皮盒里摸出了一张卡片,递去她手边:“很高兴看到你没有大碍,上次联合剿匪忘记送上我的名片,今日特来送上——往后有事,别忘联系上面的通讯号,有话说的好,警道一家,危难当前,互相帮忙,对吧?”

    他笑睨了江洋一眼。

    “不要擅自行动,及时报备”的意思,许金乌懂得很,她一声不吭地接在手里。

    沙局长走后,傅青梅走过来问她有没有事,得到了否定的答复。

    许金乌无意与这位温婉的少女多攀谈,只是多看了这美丽精致到诡异的替身几眼。之前未有发觉,或者从前没有而现在有了:傅青梅的眼神里饱含着一股不安和忧虑,这是一种守卫边疆的军人式的不安,带有无法达成守卫任务的焦躁。

    她要守卫什么呢?是终将背叛自己的秘密吗?许金乌尚无法了解,少女的原型青弥对她来说也是一个谜,只是对方眼神中的忧虑和悲伤,倒与这午后不可名状的悲伤如出一辙,是与生命本身的“不可解”有关的东西。

    不过总之,是要避免将她编入战队的。许金乌想,最好还要避免和她多说话。

    【重要提示:游戏时长5.5日,您已正在线13小时,请及时下线休息。】

    【自动存档】

    【确认下线】

    ……

    午后两点,京都炎热非常。

    这是依傍清水五条站的五条大桥,桥下便静静流淌着波纹精致繁复的鸭川。

    鸭川忠实地以水镜映满了天的色彩,沿川两边步道,来往着衣裳鲜艳的人和自行车。不愧是夏天,整幅画面饱和度过高了,以至于观测到的远山已经突破了浓青色的束缚而泛出妖冶的紫色,云层暗处阴影也幽幽透出宝蓝的艳丽色调。

    顺着桥一直往东边长长的上坡路走,度过一段阳光暴晒下的行进,便能到达清水寺、东山,若是无心亲自到达远方,那么站在桥上凭栏而望,看东山山顶被滚滚云层紧咬着吞吐不休,亦是碧蓝天空下、身为小小人类的一件乐事。

    身体有所好转,但清水明空还是被晒得有些发晕,两只胳膊搭在滚烫厚重的石栏上边,轻薄如纸的皮肤也已然烫红。

    陪行的小护士询问他是否散步着回去,这位吸血鬼一样惨白的少年却眷恋着刺伤自己的太阳,原地踱了踱步子、摇摇头,说话间,两羽白鹭展开双翅从他头顶略过,阴影的覆盖只是一瞬间,而后就好像只是两张病例那样的白纸,倏然下桥去,飘到河面之上立住了。

    这是忧郁的长腿水鸟,善于迈着温顺的步子徘徊于河中。

    少年亦是一身白衣,他从白色水鸟的徘徊联想到自己此刻的徘徊,就觉得是可怜的——徘徊着、忧郁着不想死去,却又不知道活着是在做什么,仅仅是为了观测烈日光照下、山与云互相交融的壮阔美景吗?如果活着就是这么回事,那不免差点意思。

    放眼去,桥下众人庸庸地行走花、草、树木、河川之间,为包裹自己身躯的这一套环境的变换而体验着感官上的变换,从而品味一喜一悲,沉醉于一喜一悲,迷茫了,全然不知自己人生此行是从何处的“生”而来,到何处的“死”去,这一回人生,又是为了做些什么而度过。

    “我要到哪里去呢。”

    少年望着白鹭喃喃着说完这话,立即被变了脸色的小护士从栏杆旁拉扯向后边。

    她以为他就要轻生了吧。

    清水明空失笑,也无意辩解。只是想原来如此、将死的病人在长命人的眼中,是更亲近死亡,所以恨不得立即与死亡共舞的一类可怕的人啊。

    他随小护士拉扯的力道往回走——放风一小时,他的自由也就是能控制着自己的两腿随小护士行走的自由,仅此而已。五条大桥距离临川的小教堂不算近,要经过小桥三道,跨桥铁路两道,于是沿水五里、漫长而无言的行走中,清水明空空空如也的脑子里不断返响着自己的话语。

    我要到哪里去呢。

    他才忽而回忆起,这句感叹的话是从鸭川边与他擦肩而过的女孩口中听得的。一两年的那个女孩,擦肩而去的声音缥缈异常、如轮回之境走马的梦幻泡影,由于说的是中文,故而格外抓住了他的耳朵。

    是的,那个女孩亦是一只忧郁的水鸟。

    走过小教堂脚下的河道旁一树娟丽而含毒的夹竹桃花,花朵从他和小护士头顶略过了,往常,通过花的缝隙可以斜着观测到教堂顶上铁灰色的十字架。如今,花朵开得密不透风。于是,仿佛花朵铺展开来那样,记忆也鲜艳地铺展开来——礼拜日忙着诅咒生母的少年,有时不经意望向彼岸,那里会有一位在浅滩中徘徊、寻找着什么的少女,总是每个星期天出现的姿影,时常将他从无边的诅咒的泥潭中拉扯出来。他的目光随她的动作一起在川水中寻找,少女一无所获,他也是。

    虽然总是一无所获,虽然从来看不清远处她的面容,但他还是从这种同步的专注中获得了某种满足和宁静,从少年撒旦变回折翼的天使了。“我要到哪里呢?”仅仅一次擦肩而听得的少女的自语,总是回荡在他耳旁。

    一段时间之后,少女不再出现。她刚离去的两个月,少年的梦里会出现少女光着脚踩水、在鸭川中寻找着什么的美丽身姿。

    那不时露出裙摆的白皙双腿,明显是善跑的、形态流畅的,那披肩发是强韧、黑亮的,那面颊如当季的富士苹果,是含有晕红的颜色的……她的一切都镀了光,加了滤镜,变成一个清水明空向往的“集合体”了。

    醒来的少年深深惆怅:追寻着什么的少女让他学会了什么是“追寻”,让他认识到什么是“梦幻”,让他习得了“平静”,而他,甚至不清楚少女的长相,也不知道少女的名字。

    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清水明空已远远走过花下。他轻轻地说:“一定也是这辈子无缘见到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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