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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回 繁华长安

    显庆二年(657年),大唐建国四十载,历经“贞观之治”和“永徽之治”的长安城繁荣昌明,先不说大街上车水马龙、坊内日益稠密的人口及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单就东西两市的丰盈热闹,已然昭示着盛世的来临。

    冬日白雾笼罩,黎明姗姗来迟,伴随着清脆的钟声,长安一百零八坊的大门“轰轰隆隆”开启,大唐京都的一天正式拉开序幕。

    “我个子比楚岳高,力气比楚岳大,不让我去西域是唐军的一大损失,你们知道吗?”楚家狭小的练功房内,老三楚浩一边压腿一边唠叨。

    小六楚博睡眼惺忪,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凑到楚浩跟前斜他一眼。

    “横枪骑马去打仗多自由,整天在家里跟你们两个鸡仔儿为伍,还要受老娘的管教,烦都烦死了!”楚浩气不忿儿,抱怨不停。

    “谁让你比武输给二哥的?”

    “嗯。”小五楚旷比楚博大一岁,却是楚博的忠实跟班,用力点点头附和着。

    “碰巧而已好不好!”楚浩快要被激怒了。

    “大哥的花枪都赶不上二哥,三哥你还是踏踏实实再跟老娘学两年再说吧,哈哈”楚博最擅长取笑,张嘴乐得时,快下岗的两颗门牙直打颤。

    “你懂个……”楚浩脏字儿还没出口,“啪”,他的帽子被打得歪到一边。

    三兄弟的压腿姿势立即标准到位。

    母亲齐夫人不知何时站在他们身后,一脸的严肃。她瘦削的脸颊,炯炯有神的丹凤眼,小麦色皮肤,浓重的头发,身材高挑,穿着利索的练功服、高帮靴,飒爽英姿,打眼便知武功不凡。

    “啪”楚博的帽子也被打歪。“你们平时就这么称呼老娘啊?”

    “听听,听听,这是您自称的好不好?我们本来叫您‘母亲大人’来的……”楚浩睁大眼睛找根据,逗得两个弟弟“咯咯”乐。

    “啪”,话没说完,他的帽子又从一边歪到另一边。

    “你们三个到院子里,负重跳一百个。”

    “别介啊……”

    “闭嘴,一百个!”

    练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三个“难兄难弟”不得不乖乖绑上从大到小三个沙袋,到院子里跳坑。“女侠”母亲手拿短鞭“啪啪”敲着手掌,来回踱着步子。一百个跳下来,三人瘫倒在地。

    “起来,跟着我跑起来。”母亲再次命令道。

    “还要跑?”楚博一脸生无可恋。

    “哎呀,死了算了。”楚浩一边挣扎着站起来,一边拍身上的土。

    母亲头也不回,上马先跑了出去,兄弟三个后面紧追。

    他们出坊门,绕着楚家所在的靖恭坊跑圈。

    靖恭坊处在长安东市东南,地势比东市略高。到了坊西北角,便可以看到去往东市的商人、车辆、马匹成群结队从晨雾里穿过。

    母亲骑着马在最外侧,兄弟三人不敢斜视。楚浩搞怪,把手放进嘴里打一个口哨,从气量上听,他根本就没有被累着。响亮而冗长的尖锐声音,引来路人侧目和母亲毫无留情地一巴掌。

    跑完三圈,气儿还没有喘匀,母亲又开始教授南拳。一套拳打下来“女侠”气定神闲,可见也是自小的功底。然后她又把皮鞭拿在手里,看兄弟三个练习,不时示范、指正……

    卯时刚过,一个微胖的身影出现在小院门口,预示着孩子们吃饭的时间到了。

    楚浩偷偷朝秦姨挤挤眼,秦姨的眼睛立刻笑成弯弯的月牙。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浩,你留下贴墙倒立,不叫你不许下来。”母亲命令道。

    “为什么啊?我不是练得好好的。”

    “明天你若再打口哨,就罚你下腰。”

    “哎呦老娘哎,您还让不让我们活了?跑步那么乏味,调剂一下怎么了,至于吗,就贴墙?您看咱家墙,都被我贴掉一层皮了。”

    “哈哈哈……”弟弟们乐开了花儿。

    “你少说‘我们’,‘我们’。就是你,数你大,不好好练功,净胡闹。什么时候你掉层皮我就不罚你了,贴!”

    “三哥,快贴吧!”楚博起哄。

    楚浩瞪楚博一眼,却也不得不乖乖用手撑地,贴墙倒立。

    “好了,贴一会儿就来吃饭吧,不然赶不上早课了。”秦姨解围道。

    齐夫人并没有反驳,楚浩知道,秦姨这话管用,母亲一走,他就可以紧随其后了。

    秦姨是齐夫人当年从老家德州带来的丫鬟。隋末唐初,连年灾荒战乱,秦家没落,哥嫂就把十二岁的秦姨卖给了镇上的齐家。

    齐夫人是家里的独生女,那时刚怀上老二楚岳,要来长安与夫君楚涛团聚,就带秦姨一起上路。秦姨跟随夫人十五年,对几个孩子宠爱有加,照顾得无微不至。

    餐桌上准备了简单的炊饼、粥饭。练了一早上功的孩子们,狼吞虎咽吃起来,完全没有形象。楚博不小心把粥洒到桌子上一些,立刻趴过去舔吃了。

    “诶,诶。”秦姨来不及阻止他,无奈道:“要是你二哥在家又要数落你了。”

    “爱惜粮食嘛!”楚博纵纵肩。

    “二哥就是假干净!”楚浩一进来就嗤之以鼻:“大冬天还要天天洗澡,至于吗?到了西域看他怎么办?他正跟外面洗澡呢,敌军来了,光着屁股打仗去啊?”

    他说出的情景让两个弟弟直想喷饭。

    秦姨听不下去了:“浩,你别笑话你二哥,你不洗澡也就罢了,可你连脚都不洗,你那个屋根本没法进。我去给你换床单,居然从被窝里抖落出来三双半臭袜子,熏得我吆,啧啧。”

    “啊哈哈哈……”两个弟弟笑得更劲儿了。

    “以后把他的袜子都收走,这天儿让他光着脚穿鞋,看他还不知道干净。”齐夫人喃怪地看着儿子。

    “说着二哥呢,怎么扯到我身上了?”楚浩装无辜。

    “嗨呀,我要是有个女儿,一定把她养成知书达理的文雅小姐,要你们这帮臭小子干嘛?”

    “老娘您生猛成这样,有个女儿还能知书达理、温文尔雅?还是算了吧。”

    “我怎么……楚浩你就是挨揍没够,什么都敢说啊你?”齐夫人冲楚浩扬起手打空气。

    秦姨乐着帮腔:“浩说的也有道理,呵呵……”

    “我愿意当您的女儿,给我做裙子吧。”小儿子楚博翘起兰花指装模作样,逗得秦姨笑弯了腰。

    “别娘了你!买了裙子让你出门也穿着。”楚浩把他的手给按下去。

    “上学要迟了,你们快点吃完准备吧。”秦姨催促说。

    “瀚还没醒啊?”齐夫人问秦姨。

    “还没有,早饭准备好了,我这就给瀚送去,叫他起床。”秦姨手下忙和不停,把特地为楚瀚做的饭菜装进餐盒里。

    “让瀚早点起来跟我们一起练练功,兴许他的病早好了。”楚浩嘴里含着饭嘟囔。

    “吃你的吧你,吃完赶紧上学去,不然越先生又该让你抄书了。”齐夫人瞪他道。

    “我能不能不去上那个老古董的课啊,练练花枪不挺好吗?”

    “不行。”

    “那我还跟弟弟们一起上冯先生的课。”

    “你都多大了,还去重头认字啊?”

    “好啊,反正还没认全呢。”楚浩跟母亲淘气。

    “没时间跟你废话,赶紧吃饭。”说完齐夫人又给楚浩帽子上来一巴掌。

    老四楚瀚醒了靠在枕头上,齐夫人进来看他脸色苍白,忙不迭坐到床前:“瀚,哪儿不舒服啊?”

    “胸口闷。”

    “是不是早就起来了,昨晚又没睡好?”齐夫人说着托起楚瀚,给他揉搓后背。

    “没有,刚醒一会儿。母亲用过早饭了吗,冷不冷?”楚瀚柔弱又贴心,让一个女儿都没有的齐夫人把他捧在手心里疼爱。

    “吃过了,暖和着呢。”

    等秦姨把吃的端进来,楚瀚坐在床上勉强吃了几口,实在没有胃口又放下。齐夫人担心地看着他。

    秦姨一旁说道:“夫人,我先伺候瀚起床,先生没到之前,我再让瀚吃点东西。您去栾大娘那儿取冬衣吧,中午西城的张夫人要来做客。”

    “好吧。”齐夫人边说,边把风帽戴上:“盖洛先生还没回来,我再绕道看看盖洛夫人。那三个你得看紧了。”

    “好。您和红玉两个行吗?让阿忠也跟着吧。”

    “我骑马去,不带红玉了。”夫人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门口。

    “秦姨,罗马离长安那么远,盖洛先生要好几年才能回来吧?”楚瀚问。

    “盖洛先生家因战乱动荡,从帕维亚搬到葱岭一带居住,两个月就能回来。”

    “我喜欢赛穆勒哥哥,每次他来都载歌载舞,好不开心。”

    “嗯,他和岳儿真是对好青年,武功高、字和文章样样拔尖,人长得也精神,等他们长大了,媒婆还不挤破门,呵呵……”秦姨边说边利索地给楚瀚穿好衣服。

    “大哥也样样出色啊。”

    “你大哥已经定亲,喜事儿临近,未来岳丈新升了五品官……”

    “哎呀。”楚瀚一站起来就捂着前额。

    “别起那么猛,头晕了吧?来,来,秦姨扶你这边坐一会儿。”秦姨扶楚瀚坐在特地定制的高交椅上,然后把粥端来劝道:“瀚,再勉强喝两口,不然早课下来喝药肚子不舒服。”

    “我喝不下。您能瞒着母亲,今天不喝药行吗?这几服药特别苦。”

    “那怎么行,良药苦口利于病,好起来才能跟哥哥、弟弟们打拳玩耍,而且还能有力气多抄会儿书啊。”

    “咱们快点儿吧,先生这就要到了。”楚瀚找借口避开秦姨的唠叨。

    “好了,已经好了。”

    楚家的宅子不大,不过五个下人伺候八位主子,也是顾不过来。小厮阿忠一早洒扫院落、喂马、筛糠、劈柴、拢火;管家老周兼任门房,年逾五十,行动略显迟缓,平时除了闭门、开门、记记账、管着往来开销,也就做不了别的了;老周的妻子柳妈多病,只略能帮忙擦洗打扫。

    秦姨把孩子们分班送去上课,抓紧时间吃个早饭,便带着丫鬟红玉忙着收拾主人的房间,大家连话都顾不上多说一句。

    原来家里负责做饭的大娘,年老多病不能胜任,后来招得厨子,都是各官府里混惯了的,肥头大耳,一看就是捞了不少油水的老奸巨猾,用不了几天就辞退了。

    秦姨经齐夫人同意,把小侄子秦铭从老家叫来做工,估计这两天就到,她干完手里的活就去接。

    靖恭坊大门外,秦姨刚一站定,就听人叫:“大侄女儿。”

    送秦铭来的是秦姨的当家子叔叔,名叫秦多喜,四十多岁,人看着很精炼。

    久别故里秦姨看了半天才认出来:“四叔,是您啊。”

    “是嘞,是嘞。”

    “这一路辛苦您呢!”

    “哪里的话,咱德州有几个能到这京城来一趟的?我有造化哩,嘿嘿。”

    “这几天,我天天在这儿等,恨不得到城门去找你们。怎么样,路上还顺利吗,进城等了多久?”

    “多亏你安排周到,路上还行,送药材的把头挺照顾我们,让我们钻进车上的中药堆里,很暖和。昨夜在城门等了一宿就进来了。”

    “那就好,这大冷天,进城的人少。”

    “可不老少呢,长队排得看不到头。”

    “那可能是快过元日的缘故吧。我哥怎么没来?”

    “你嫂子才生产完不久,你哥走不开,让我把铭儿送来。”

    “又生了?男孩女孩,这是第几个了?”

    “女娃儿,总算有了个女娃儿,第七个了。”

    秦姨苦笑摇摇头,转向秦铭:“诶,铭儿,怎么躲在后面不说话?我是姑姑,你的亲姑姑,快来,让姑姑看看,姑姑可还没见过你呢。”

    秦铭躲在秦多喜的后面,听秦姨叫他才怯怯地走过来叫:“姑姑。”说着便要跪下行大礼。

    秦姨扶住他说:“起来,孩子,一家人不必拘礼。走,咱们快进去吧,这儿风大。”边说边带他们进了坊门,到门官处登记后,回到楚宅。

    秦多喜独身一人,家里无牵无挂,之前在酒馆做过厨子,秦姨与齐夫人商量后一并留下做厨。

    秦铭刚满十二,初来乍到,又来自孔孟之乡,处处谨慎小心,礼数周到。齐夫人见他聪明懂事儿,没有安排他干重活,只让他和楚瀚做个伴,陪着读书写字、照料起居。

    今日是腊月十五,裴家学堂的午饭另外加了点心。每隔两日来这里“受刑”,楚浩很是厌烦。

    裴家是大家望族,家教甚严,学堂里规矩多。二哥楚岳曾是这里的佼佼者,老师总拿来跟楚浩做比较。后来楚瀚也来上学,书读得比楚岳还好,老师索性开始给他加课,就连幼子班的师傅也拿楚旷和楚博激励他,再加上一两个裴家的子弟热情“指点”,楚浩每次来上学都如坐针毡,连美味的点心都吃不出味儿。

    好在学堂下午放假,很快就可以熬过去,齐夫人又派他带小厮阿忠到东市给马买草料,楚浩的心早就飞出去了。

    买马料既可以逛遍东市的繁华,又可以私扣些散钱,是他最喜欢干的差事。靖恭坊就挨着市场,几步就到。

    进了东市,楚浩让阿忠赶车先去常平仓,他一个人去往怡康肆。

    琵琶演奏、杂戏或是胡舞……怡康肆每个店面前都是一处热闹的地方。

    穿过酒香满街的怡康肆,瞧瞧卖绫罗、绸缎、锦绣彩帛的毕罗肆,然后再去到他最喜欢的马具店。

    马具店大都开在最繁华的街面上,门前很宽敞,地面用青石砌成。

    最大的马具店‘星会’前面有个摆摊卖胡琴的,胡乐奏起,吸引着人们聚拢过来,偶尔还有一两个胡人跳旋步舞,很值得驻足。

    路边三个格子的拴马桩子,前面停了两辆马车和几匹马,马车上的货物已经卸下来放到地上,伙计正在往里搬送。

    宽大的步入店面,说明店主的财力非同一般。顶级牛皮做得马鞍,不用触摸,只瞟一眼,就可以感觉到它的质感,牛皮的味道也让人倍感舒适和亲切。

    这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达官显贵,他们穿金戴银,付钱定做马具。

    要交货的马鞍整齐码放在门口边的长案上,两个伙计仔细地擦拭着金属护板,等着主顾来取。

    来取货的客人,被请到内侧的长凳上坐下,边检验着货物,边听店家讲着用料如何考究、做工如何精到之类的话。

    偶尔也有涂脂抹粉的漂亮女人跟着男人一起来,华美的绸缎、昂贵的头饰、馨香的味道堆叠出一种莫名的高贵诱惑,让楚浩眼睛的余光不自觉地跟着她们的步子,看着她们摇曳生姿、款款生情。

    每每此时,楚浩就想象着自己也锦绣华服、带冠佩玉、美女簇拥被奉为上宾,来定做渴求的马具,他躲在三两人后面,边想入非非,边估摸着时间,以防店里的伙计过来揽客。

    往往都是身后的脚步声把他拉进现实---一位伙计朝他走过来,楚浩转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门口。

    他接下来要去的是卖文房四宝的小肆,尽管已经有几只毛笔,楚浩仍然要再买上一只,纸也要买上几页,即便家里的纸根本就不用他来买。

    他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到这个纸醉金迷的东市,不花点钱难受,花大钱又没有,花散钱买些纸张和笔,既能显示自己的高雅,又能得到内心的慰藉。当然回到家,母亲的一通唠叨是免不了的。

    重倚肆是东市最高级的所在,华楼斗拱、飞檐亮瓦的建筑排列在道路两旁,店面一个比一个精致、华贵,门口没有摆摊吆喝的,人流也少。

    盖洛叔叔家的店在最显眼的位置,三层的高楼,五六丈的开间,东、西开了两道门。窗格上嵌着极薄的贝壳壁,明亮、透光、保暖,辉映着店内的珠宝。

    在东市做生意的胡人较少,跟楚家交好的盖洛先生是罗马人,祖上晋时就来到中国,长安、洛阳、苏州、扬州、广州都有分布。

    家族中,只有盖洛一支有唐方至,却后劲儿十足,生意做到皇宫里,店面也是重倚肆最大的。

    盖洛先生喜欢大唐风格占主流的东市,特意把店开在这里,店名也很唐味儿,叫做‘切磋’。

    盖洛夫人在毕罗肆也有一家店,卖帐幔、抱枕之类的布艺,近几年,靖恭坊修了袄教寺,他们索性把家也搬到了东城。

    楚浩拿着买来的纸笔从容走进东门,熟络地跟店里的伙计打声招呼,便坐下,等伙计给他端上茶。

    对他来说看珠宝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可以看到年轻漂亮的女孩。看脸、服饰和走姿容易,唯独手,只有在珠宝店才能欣赏到。

    珠宝和其它商品不一样,尽管供参考的样式摆到不同形状的货架上,大多主顾却愿意各自按照意愿定制,有些直接带璞玉或宝石来加工,伸出手来比比划划不时发生。况且来买珠宝的女孩子,手都是经过保养的,如青葱、白玉般娇嫩爽滑的皮肤,勾着楚浩的眼球。

    姑娘都由母亲陪着来,小媳妇则跟着官人或是妯娌来,也有几个女孩子带着丫鬟婆子一群人一起来的。她们梳着精致的发髻,戴着华贵的首饰,穿着彩色的衣裳,踩着流光的鞋履,窃窃私语,掩面娇笑,注目观赏……

    楚浩总要消磨一刻钟的时间喝完碗里的茶,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当然了,他最爱的还是街上的骏马。马童把主人的马拴在马桩上,整理马鞍或是用刷子刷马身上的尘土,惹得楚浩一脸羡慕。

    如果可能,他真想去给王子、公主们做马童,照顾那一匹匹难得一见的宝马。可惜的是,在街边不比在店里便宜,只是路过看两眼,连回头都怕被人瞧见,以免伤了男孩子脆弱的自尊心。

    等楚浩绕了大半个市集来到常平仓,阿忠已经打理好一切,只等着这位公子来付钱。

    回家跟老周交货验收后就是楚浩的自由时间了。

    家里养着五匹骑乘马,父亲楚涛,大哥楚勋和二哥楚岳各骑走一匹,剩下两匹马供他们兄弟平时练习用。楚浩想单独骑匹马出去,总要跟母亲费一番口舌,须提前两三天请示,比如今天就没有达到目的。

    不骑马,也有好玩法,他在坊里集结几个发小,出靖恭坊大门到胜业坊去。

    胜业坊在东市的北边,坊里的龙首渠,是冬天滑冰的好去处,可以从胜业坊一直滑到通化门的龙首西渠。

    龙首西渠、城墙和城门前年刚修整过,水渠顺着城墙,通到春明门,从春明门再通到东市东边的道政坊,正好天黑可以回到靖恭坊。

    小伙伴都仰仗楚浩才能进到胜业坊,因为胜业坊入口的门卫曾经是楚浩大哥楚勋的部下小兵,打仗立了功,残了手指,被派到这里守门。

    进到坊内,想要去水渠滑冰,楚浩必须找他的朋友李林。

    李林比楚浩小两个月,是兵部尚书李绩的弟弟、李弼的孙子。

    李绩原本姓徐,叫徐世绩,开国赫赫有名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太宗赐姓李,改名李绩。李氏兄弟两家人口众多,孙辈就有几十人,都在自家学堂求学、练武。

    李绩的声名地位,远远高于弟弟李弼,李林的父亲又是李弼庶出的儿子,李林的母亲是个婢女,偏生下李林平足、瘸腿,所以李林在李家毫无立足之地,每天最盼望的就是跟楚浩出门畅快玩耍。

    楚浩为了李林,跟李林那些哥哥们打过几次架,李家家教严苛,约束着,李林的哥哥们也不敢造次,只要楚浩去找李林出来,他们就不敢阻挠。

    胜业坊西边隔着崇仁坊即是皇城,坊里个个府邸都要比靖恭坊奢华气派,坊民的官阶也大都比靖恭坊高,连下人们走在街上也都趾高气扬,生怕谁输给了谁。

    李林跟渠保是亲戚,几句话,一行人就到了水渠上。

    “驾,驾”车夫赶马的声音由远而近,车轮碾压在冰冻的地面上“噜噜嚓嚓”作响。胜业坊街道上的马车络绎不绝,而这家的马车引得路人皆恐避让不及。

    硕大的车轮、奢华的车盖、华丽的车幔、高头大马,连拉车马的笼头都镶金错银,浩浩荡荡七八辆,从南向北招摇而来,不用问就知道是中书令李义府的派头。

    等车队经过,楚浩众人边跑边滑,好追上马车的速度。就见车辆到一处气派非凡的府邸门前停下,从车上下来莺莺燕燕十几人,她们人人貂裘裹身、钗环叮当,簇拥着满脸得意的李义府。

    李义府的府邸自西向东面宽几十丈,朱红大门、高大的阙楼、数进的厅堂院落、方圆数亩的花园,坊墙单开的小门……一切都昭示着主人的地位。

    李林小声跟大家说:“这是皇上御赐给李义府的宅子,前段时间已经办过乔迁喜宴,大大小小的官来了无数,在胜业坊出尽了风头,好多皇亲国戚都送了礼。这个李义府可牛气了,连我大爷爷都让他三分。”

    “不就是武后替他撑腰吗?长不了,听说皇上也对他颇有微词。”靖恭坊的同伴程务挺嗤之以鼻。

    小孩子们之间评论官场都是些道听途说,楚浩心里却非常不希望这个李义府倒台,要不这奢华的府邸、成群的美人怎办呢?而且楚浩与李义府的少子李湛关系很好,李义府虽矫情,李湛却还算仗义,是个不错的朋友。

    若是朋友家败落会严重影响在一起玩乐的情绪,甚至还需要安慰,这是楚浩最不愿意看到的。他希望一切繁华都能维持下去,不管他是多么大的贪官污吏,此刻与楚浩相关的只是他是朋友的家长而已。

    楚浩父亲官位不高,一家人随父亲长年守边,他八九岁时,母亲才带着他们兄弟回到长安居住。

    在戈壁野惯的孩子,很难融入长安街巷;母亲整天亲自赶车、骑马出门,被四邻的官夫人们嘲笑,一家在城里倍感孤立,所以他特别珍视友情。

    李湛家没有发迹的时候,也是三流人物,很快被楚浩“收拢”,这两年也给了楚浩不少便宜。

    然而长安城里、天子脚下,楚浩难免经历朋友家的起起伏伏,尤其是近年来,几位发小被流放发配,来不及告别,便杳无音信。

    “听说中书令杜正伦与中书侍郎李友益合谋除掉李义府,反被李义府上奏了皇上,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

    “我也听说了,李湛这几天都不见人影是不是跟此事有关?”

    “李义府才不在意这个呢,你看他哪有收敛的样子?李湛估计是功课没做好被先生罚了,嘿嘿。”

    楚浩马上黑脸制止道:“别没根据就议论家长。”

    慑于他自带的威严,众人立刻闭嘴。

    李义府家的大门里面出来几个人,从马车上搬东西,箱包匣盒之类卸下无数。

    靖恭坊的几个孩子看到如此打扮的美人、如此多的财物,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楚浩吆喝他们说:“诶,诶,诶,擦擦你们的口水啊。天儿说黑就黑,暮鼓一响就回不去了,赶紧滑吧。”

    其实楚浩一眼就看中李义府坐骑,比小伙伴们还馋呢,那马比平常马高一头,除了西域,大唐没有这么高大健硕的马,人骑在它身上都显着小巧了。枣红色的毛油光发亮,强健的四肢,一看便知积蓄着耐力与速度,器宇轩昂快步跑过,犹如骄傲的年轻将军。

    楚浩结交广泛,内心里却有很多不如人意之处。他若一直住在西北边境倒也罢了,可偏偏回到长安的富贵窝里,靠近东市那金银奢靡之地,家里的官爵地位、财力都不能拿来跟人比。

    他又是个好强的性子,在人堆里,混得个孩子王,更让他整日心里生出无数的欲望。

    想着从哪里能弄到钱买马,买最顶级的;买马车,最气派的那种;买衣帽鞋袜,最考究的料子……满脑子想的都是将来自己如何独立,如何赚钱。

    每当他跟李林牢骚几句的时候,李林常常这样说:“再宽大、气派的马车在长安数十丈宽的繁华街道上都会被淹没;再高的官帽,在长安随便一个场合的皇亲贵胄中都显不出来;再阔气的豪宅,在皇宫边上,都会黯然失色,你呀,还是享受当下的生活吧。”

    这话不用人说,楚浩心里都明白,只是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在胸膛里不肯平静。

    楚浩此时是留在家里最大的孩子,好多花销都经过他的手,他对母亲花钱时的谨慎和无数次唠叨着节俭颇有微词。

    随着年龄增长,他也能够明白家里的状况。军人最大的收入是军功,父亲多年守兵等于只有俸禄,加上为官清廉,养活长安的一大家子还有马匹,生活不会那么恣意。

    楚浩弟兄六个、父亲、母亲和佣人,有十几人之众;四弟楚瀚终日卧床,医药不离,还要单独请先生教书;一家子吃穿用度、上学、会朋友等等,花销难以想象。

    一个武士官,参军是要自带马匹的,这也决定你在军中的身份和地位。在城里养一匹马的开销比养一个人要贵得多。靖恭坊寸土寸金的地儿,马厮要占去家里不小的空间。

    所有的饲料都需要花钱买,一匹成年公马食量是普通家庭无法承受的,加上打理、喂养、清扫等等,一年要消耗不少。

    全家都依仗父亲一个人的进项;大哥楚勋两年前被派到前方,才略有些军功;二哥夏末初参军,还未见作为。

    大哥到了娶亲的年龄,家里房屋有限,须筹划着给他置办宅院婚房,可以想见需要多么大一笔银子。几年前定下的亲家,如今已经官至正五品朝散大夫,聘礼自然不能含糊。

    娶长媳撑门面,对五个弟弟能订到一门好亲事至关重要,所以婚礼一定不能马虎。

    弟弟们眼看都长大了,当然也要准备为他们置产。四周住的都是达官显贵,每一个孩子的产业级别早就被定格。

    楚瀚病着,楚旷和楚博还不更事……

    这些压力从齐夫人那里直接传给楚浩,参军立战功成了楚浩的首要目标,然而内心深处那不是他想要的,却是目前唯一的出路,为此他每天激励自己刻苦用功。

    一边物欲横流、一边清苦磨砺,十四岁的楚浩在这两个世界里努力寻找平衡。

    ***

    冬天的夜幕提前降临,人们躲在屋子里,坐在炉火旁享受着温暖慵懒的时光。

    家里的琐事都安排妥当,齐夫人心里略安些。

    夜晚宵禁,坊门上锁,兄弟们都到街坊邻居家玩耍去了,楚瀚则被病魔困在床上,努力通过读书了解外面的世界。

    齐夫人只要有空就陪在他身边:“抄书太费精神,实在需要,咱就买了。”

    “这书太长、太贵,抄下来,省钱还能记得更牢,一举两得。”

    “你书读得好,你父亲说了,别的可以节俭,给你买书不用计较。”

    “谢谢父亲母亲,需要的话,我再告诉您。忙了一天,您也早点休息,我今天觉得好多了。”

    “乖,我的儿,真是又懂事又孝顺,还这么有学问,这样的孩子,哪个母亲不喜欢呢?我就是再累,坐在你旁边,看你病好些,都不觉得累了。”

    “母亲,您最疼我了!”楚瀚趴在母亲的怀里撒娇。

    “老天总是公平的,把病痛给你的同时也会把聪明和智慧送给你、把父母最多的爱带给你。”

    秦姨进来收拾晚饭的碗碟,看到他们母子幸福的场景都不忍心打扰。

    “走,走,先进门,别在外面丢脸。”院子里楚浩怒气冲冲地数落着弟弟。

    楚博“嘤嘤”哭着,不敢大声。齐夫人和秦姨出去一看,楚博刚换上的新冬衣,滚了一身土,楚旷也好不到哪儿去,楚浩身上更是脏,领子都被撕破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去了,弄成这样?”楚浩跟人打架不是一次两次,这回竟然还带上弟弟,齐夫人冲过去质问他。

    “您问楚博吧,平时在家里跟我横着呢,出门就怂了,菜瓜一样让人家欺负。”楚浩憋了一肚子火,大声嚷嚷着。

    “到底怎么回事啊?”齐夫人转身问楚博。

    楚博还是“嘤嘤”哭,不说话。

    “他们欺负弟弟,我打不过他们,然后三哥来了,跟他们打起来。”平时很少说话的楚旷,好容易憋出这几句来,也没有表达清楚。

    “博,别哭了,走,到屋里去,秦姨给你用热水擦擦,不然脸又要皴了。”秦姨出来把楚旷和楚博带进屋里。

    齐夫人把楚浩拉到他的房间,帮他换下破掉的衣服,问个详细。

    “李义府家迁新宅,老宅各种小孩子的旧玩意儿被翻了出来,几个家丁带着李义府大儿子的两个庶子在门外玩。楚博见人家东西稀罕,过去跟人家一起玩,那两个小孩霸道,他们玩游戏比不过楚博就耍赖,楚博不让。跟班的一个家丁上前一把把楚博推倒了,还让他滚。”

    齐夫人听到这儿攥紧拳头。

    “我正好路过,见楚博在地上哭,楚旷不说话,瞪着眼去推那个人,那个家丁竟然回手把楚旷也推倒了。你说我能不跟他们急吗?我上去把那个家伙狂揍一通,其他几个家丁也过来帮忙,就打起来了。”

    “你伤到没有,让娘看看。”

    “没有,他们几个根本不是个儿,跟我交手能让他们占便宜?”

    “那有没有惊动李义府啊?他们家可不好惹。”

    “没有,他们都搬到新宅了,老宅里没几个人。”

    “你看看你这一身土。呵呵,不过老娘还就喜欢你这英雄模样,揍得好!”齐夫人赞许地看着儿子。

    “您得说说楚博了,到外面别看人家有好东西就往上凑。”

    “弟弟们还小嘛,你要好好教导他们。你给他们出气,他们会有多崇拜、多尊敬你呢。”

    “还是算了吧,他们就不听我的。”

    “跟他们好好说啊。你毕竟大了,他们还不懂事,教导弟弟是哥哥的责任。打从小,娘就最喜欢你,弟兄几个里,就你最豪爽,像娘。还不到三岁,你就知道行侠仗义,帮忙朋友出气了。当时啊,你抬腿说‘踢你,踢你’,那肉呼呼的小腿,踢起来小肉直打颤,可爱的呦。娘就想啊,这么招人爱的孩子,娘就是再生多少都喜欢不过来呢。”

    “母亲,这话您都说过多少遍了,腻不腻啊?”楚浩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心里甜蜜着呢。

    “你腻啦,娘可没有,每天晚上躺下娘想想都幸福!哎,这才几年你们就都长大了。”齐夫人说着,拍了拍他身上的土,抻过他破损的衣领,想着如何修补:“不过,往后可不能出门就打架、惹事儿。如今家里就你一个顶门立户的男子汉,你得帮娘分担家事、教导弟弟。”

    “母亲,我记下了。”每个不听话的孩子都禁不住母亲几句软话。

    “好了,洗洗睡吧,我去看看弟弟,一会儿让秦姨过来拿这件棉袄。”

    楚博和楚旷都已经洗漱好,小儿子跟齐夫人撒娇说:“母亲大人,我屁股疼,今晚想跟您一起睡。”

    “好,今晚你和旷儿都和娘一起睡。不过说好了,这可是最后一次啊,要不然都快娶媳妇儿了,还跟老娘睡一个屋,人家听了笑话。”

    “嗯!”楚博开心地笑了,他知道这不是最后一次,捞着一回算一回。

    齐夫人把他两个抱上床,一边一个搂着,哄他们睡觉:“哎呀,你们两个可是娘的小心肝,娘就你们两个娃娃还没有长大。等你们长大了,娘还疼谁去啊,搂着谁家宝宝睡觉啊……”

    两个孩子听着母亲温柔的话语,忘记了今天的不快,在幸福满足中睡着了。齐夫人悄悄起来,坐到灯前帮忙秦姨整理孩子们的棉衣。

    秦姨看她笑着说:“夫人,您跟每个孩子都说最爱他,也不怕穿帮?”

    “不会的,这是我跟他们之间的小秘密。”齐夫人诙谐一笑。

    “哎,听得我都快笑场了,呵呵。”

    “孩子多,就这点儿麻烦,相同的话要说很多遍,嘿嘿……以前勋儿在家,把几个小的管得服服帖帖,哪儿用我操心。”

    “孩子们大了,不服管也是有的。”

    “岳也不在,我心里更是空落落的,晚上睡觉的时候很想像王夫人那样念念经文,拜一拜佛。”

    “夫人疼岳儿呢。论武艺,咱们家的孩子可是数一数二,齐枪、楚剑、南拳、北腿,哪个能比?再加上有老爷和勋儿照应,您就放心在家里等他们建功立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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