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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五回 计划

    等楚浩再次醒来,正是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借着月光,他看到在门口捣药的女孩子。

    可能光线不足,可能视力模糊,他看不清,身上不知道哪儿在疼,他勉强想起身。

    女孩听到动静,忙跑过来:“郡公醒了,我知道你会醒的!”女孩高兴地说,却差点哭了。

    “琪蓝。”

    楚浩听出她是谁,刚叫出她的名字,就感觉一阵恶心,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嘴里冒出来,他也栽倒女孩的肩上,血顺着女孩的白色袖子流下来。虽然眼睛模糊,楚浩也能看到吐出来的是什么。

    女孩很镇定,抱住他的脖子,慢慢把他放下,迅速而熟练地用湿毛巾帮他处理干净。

    “琪蓝。”

    “不要多说话,躺下休息,吐这点儿血是正常的,我给郡公拿水漱漱口。”

    楚浩抓住她的胳膊:“我是不是活不了了?”

    “郡公是死不了了,只要能醒,就能活。”

    耐尔洁的蓝眼睛仿佛可以发光,尽管楚浩看不清,他依然能准确认出她。他嗓子发干,喝了水,水里放了茶和水果片,味道很好,忍不住咽了两口。

    喝完水,还没有抬头,呕吐的感觉又来了,他绷着嘴想忍住,胃却反转上顶,水和血混合着从嘴角流出来。

    耐尔洁帮他擦干,把他放平,飞快跑出去,叫来老巫。

    老巫摸了摸楚浩的脖子,她的手温热,手指上的肉因为年老而松软,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拿着一个小瓶子放在楚浩鼻子前。

    楚浩听懂一句‘年轻力壮底子好’,就昏昏沉沉睡去了。

    北方草原的八月已经寒冷,楚浩醒来又看到了月光,比前一晚更加明亮。

    阿什那耐尔洁就睡在旁边的矮榻上,楚浩没有叫醒她。他现在能判断疼痛的位置,伤口就在前胸右下方,说不出是胀痛还是发痒,里面应该有什么东西,恨不能现在就把它抠出来。

    他不能起身,呕吐也许能要了他的命。

    黑夜中,他盯着帐篷的顶子,这不是一般的帐子,搭建架构的木头粗大结实,中间还加了框架,分了内外室,他们住在内室。

    当他再次扭头看耐尔洁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就住在她的房间里。突厥人或许开放,但是男女共处一室,怕也需要名分或理由吧,那么耐尔洁一定是把他藏起来的,别的人都不知道。

    根据月亮判断,楚浩猜现在应该是八月十六,因为八月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加明亮,看起来更清冷、高远,不管北方还是南方,只有八月十六的月亮才有这样的光,到了十七就会暗下去。

    他的眼睛模糊了,脑子没有坏掉,看清局势,猜准时间,那么楚岳要么被关押,要么已经回大唐。楚岳应该不知道他活着,要不然突厥老巢肯定不得安宁。

    如果楚岳他们六月底回去的话,现在燕西应该已经得到他去世的消息。

    要不要让耐尔洁给燕西送信,告诉她,自己还活着。

    不,不能,如果燕西知道,一定会想尽办法来救他,而他现在可不能移动,就算是被人抬着,也可能死在半路上。与其那样冒险,不如先隐藏,养一天算一天。如果真能站起来、活过来,谁也不用来救,他自己就能回去。

    第二天一早,楚浩还在睡着,听见水花的声音,接着耐尔洁用毛巾帮他擦脸。

    呼吸离他那么近,他睁开眼睛,耐尔洁少女的脸庞清晰可见。

    “琪蓝。”楚浩费力地叫她,声音里充满感激。

    “郡公醒了。”耐尔洁高兴道:“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很好。”

    “伤口疼吗?”

    楚浩微笑道:“不疼。”其实伤口又疼又痒,他强忍着手不去抠。

    “今天我给郡公刮胡子,侧值页一会儿来帮郡公换药。”

    耐尔洁的刮胡刀跟匕首没什么区别,就是把胡子抓起来割断。

    楚浩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没有见过人家怎么刮胡子,你用的是匕首吧?”

    耐尔洁挑挑眉毛:“怎么,怕我杀了你?“

    “救了我,再杀,有点啰嗦。”楚浩说话吃力,又有呕吐的感觉,可他脸上是笑着的。

    老巫侧值页进来,见楚浩醒了,看了看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又拿出小瓶子放到楚浩的鼻子前面。

    楚浩拨开她说:“我刚醒了,还不想睡。”

    老巫扭头对耐尔洁说了什么,耐尔洁放下手里正在捣的药,问楚浩:“换药很疼的,郡公确定要醒着吗?”

    “没关系,外面太阳那么好,我要看着,再疼都能忍。”

    半尺长的药捻从伤口里抽出来,粘皮带肉的疼,新的药捻栽进去,楚浩昏过去了。

    老巫把药上好,药捻抽出来,给耐尔洁说:“他已经醒了,伤口里面开始长新的肉,不用药捻了。伤口会痒,注意不要让他乱抓。他现在抵抗力差,后背起毒疮,要用热水擦洗,保持全身清洁。”

    耐尔洁让两个贴身嬷嬷为楚浩擦澡,清理脓疮,等楚浩醒了,给他熬汉人滋补的小米粥,煮栗子。

    楚浩呕吐带血,还拉肚子、便血,身上的肌肉明显塌下去。伤口痒的时候,就想挠,用手抠,常常昏睡不醒。

    大雪来临之前,耐尔洁想把族人托付给阿什德晋谒,让晋谒带族人迁移到南部过冬,她要陪楚浩留下。

    阿什德晋谒对楚浩这位唐使的印象也很好,楚浩跟阿什德温傅交往多年,她知道父亲的死跟楚浩没关系。可楚浩是唐人,作为阿什德温傅的女儿,见到楚浩就应该杀了他。

    阿什德晋谒的未婚夫、耐尔洁的堂哥死了,晋谒在族长的主持下与阿什那骨笃禄的弟弟阿什那默啜定了婚约,以求东突厥和小弟弟阿什德思烨的平安。

    “冬季有毛人侵扰、虎狼为患,更有野散部落四处抢掠,你和老巫带着几个女仆和病人挺不过去的。跟我到南方去吧,虽然有可能被新立大汗发现,总不至有危险。”

    耐尔洁的叔叔、堂哥被杀,父亲病逝,她现在是部族首领。

    阿什那骨笃禄和阿什德元珍扩张势力,想要把耐尔洁的部族纳入旗下。

    耐尔洁认为他们二人能力不够,本打算西迁到她的出生地默察兰(今奥地利东部),在那里休养生息,积聚实力,但是被阿什德元珍阻止了。

    阿什德元珍提供耐尔洁领地和供养,让她们整理军队,喂养牲畜,安抚族人。

    耐尔洁的父亲阿什那期率统治部族,居住在西突厥的最西边,几乎没有被战争侵扰,也极少主动出战。

    他们占据水草丰美的牧场,生活富足,人们勇敢保护自己的家园,拥护首领,安定多年。直到大食侵占他们的领地,他们才内迁到东、西突厥的中间地带。

    听说大食在与拜占庭的战争中接连受挫,退到阿尔卑斯山脉西南,阿什那期率临死前叮嘱耐尔洁回到故地去,等东部出现强大的首领,再回来给叔叔一家报仇。

    耐尔洁的母亲在她十二岁的时候死于瘟疫,之后她一直住在舅舅阿什德温傅家,与阿什德晋谒亲如姐妹。

    阿什德元珍虽然阻止耐尔洁,但是碍于东突厥和期率所部的势力,并不敢强留。如果他知道耐尔洁救了楚浩,一定会以此做文章,鼓动部族内部反叛,让期率部族摆脱耐尔洁这个刚满十八岁的毛丫头,转而投靠他。

    为了族人考虑,耐尔洁不能任性,她召集麾下三支部落的酋长:阿什那多格期、阿什那盾里、阿什那佳业率,同他们商讨迁徙事宜。

    阿什那多格期年龄最轻,去年娶了阿什德元珍的女儿,最不愿意受阿什德元珍的控制,他建议耐尔洁等阿什德元珍部南迁之后,他们就西进,驻扎到阿尔泰山南。

    阿什那盾里是个中年人,与耐尔洁的父亲阿什那期率年龄相当,是阿什那期率的远房堂兄。他本来独立统领一个部族,因受到大食重创,不得已加入阿什那期率部族。

    盾里稳重,小心谨慎,把安全放在第一位。也只有他知道耐尔洁不是阿什那期率亲生女儿,但是为了部族的稳定,他一直保守这个秘密。

    阿什那佳业率三十多岁,跟随耐尔洁的父亲多年,最受阿什那期率的信任。

    阿史那佳业率本来以为阿什那期率会把汗位传给他,没想到阿什那期率把汗位传给女儿耐尔洁,这让他很不满。

    阿什德元珍就是想利用佳业率与耐尔洁内讧,拆散期率所部。

    他们在前厅商议的事情,楚浩大约能听个明白。

    等耐尔洁回来,他跟耐尔洁说:“你不用考虑我,不要因为我影响你的决策。”

    “郡公不必多虑。是部族内部和整个突厥情势不稳,我才犹豫再三,不知迁徙到哪儿。”

    “如果不给你添麻烦的话,请派人把我送到夏州北境,我会找人来接。”

    “郡公……”

    耐尔洁一直没有直面称呼过楚浩,叫了声郡公,忽然脸红了,她忙背过去端起药碗,避开楚浩的目光。

    “侧值页说了,郡公现在不适合乘车。郡公哪儿都不能去,是我冒险把郡公救下来的,郡公欠我的,没有资格拿主意,必须听我的。”

    “这样说话才像一个部族首领,刚才在前厅怎么不拿出气势?”

    “是我自己拿不定主意,叫他们来不过就是走个形式。”

    “你觉得哪个酋长情绪最大、最难统领?”

    “阿什那佳业率。”

    “那就把决策权交给他,让他来决定往哪儿走,尊重他的决定,跟着他。”

    “佳业率和多格期都主张去阿尔泰山南,盾里不表态。阿尔泰山南距离我们部族的故地还很远,那里的草场很久没有归属,谁都可能占为己有。如果占为己有,就有人来攻打,铁勒九姓及弓月残部都不好对付。”

    “听取表态人的意见,让他们负责迁徙,会充分调动他们的积极性,你需要做的只是协调他们的关系,让他们不受阿什德元珍的控制。占领领地势必要付出代价,突厥目前情况很不乐观,与其游离在中部受制于人,倒不如到阿尔泰山南稳住脚跟。”

    “可是我怕你坐马车有危险。”

    “我躺了两个月,腻了,出去透透气,好的更快。”

    阿什那骨笃禄和阿什德元珍等部为了收集东突厥残兵、占领南部的草场,提前出发。耐尔洁所部也为迁徙做好准备。

    路上洗澡不方便,老巫给楚浩检查完伤口之后,让几个老嬷嬷给楚浩备了水,让他泡个澡。

    太长时间脚没着过地,楚浩站起来头晕目眩,吐了两次,才走到沐浴间。他坚持让老嬷嬷都出去,自己洗。

    两个月没有痛痛快快洗个澡了,楚浩往伤口上贴上膏药,浸泡在澡盆里,闭上眼睛享受着。

    他不能急,但是需要一个计划回到大唐。身体是一方面,主要是天皇能不能放过他。

    他在大唐已经是死了的人了,可以远走高飞,到海上去,只是燕西和孩子们怎么接出来。

    不,他不想当逃兵,长安是他的家,他一定要回去。

    楚浩在里面呆的时间太长,老嬷嬷偷偷看一眼,见他一动不动,叫道:“唐使。”

    “我很好,不叫你们不要进来。”

    水温本来就不高,一会儿冷下来了,他还是不想动。

    耐尔洁在外面等急了,生怕有什么闪失,隔着门叫:“郡公,郡公。”没有得到回应,她索性喊:“楚浩,楚浩。”

    楚浩的嘴角上扬,想起去年那个草原的夜晚,耐尔洁穿着领补用的柔软丝绸,散发着淡淡的奶香和紫罗兰香味。那个时候,他隐隐觉得他和耐尔洁是有缘分的,不想今年就应验了。

    她还正处在权力交接和四面强敌的危险时刻,楚浩不想成为她的累赘,要帮她度过难关。

    午饭都摆上了桌,楚浩才穿戴整齐从沐浴间出来。

    尽管虚弱,脸上的英勇和睿智遮盖不住,修剪整齐的胡茬,带着浓厚的男子汉气息。突厥的羊皮袍子更加凸显他上身健壮的倒三角。

    耐尔洁鼓掌说:“郡公若能走到桌子这边来,我分你一整只烤羊腿。”

    楚浩走的缓慢,坚持到桌子跟前,拍了拍耐尔洁的头,弄乱她的发帘。

    烤羊腿楚浩是吃不了,滋补的药膳汤足够他喝饱了。枸杞、冬虫夏草、百合、黄芪……老巫的药膳跟大唐的大夫开的方子如出一辙。

    天下有很多东西是相通的,像音乐、舞蹈和病理。

    ***

    燕西带着三个孩子,悲伤只能是暂时的,她需要天皇、天后给个说法,没有尸体的葬礼怎么办。

    李林阻止她说:“郡公经由海路出使大食时,曾经嘱咐我,除非郡公的尸体被运回长安,否则不要替郡公报丧,更不能举办葬礼。”

    燕西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李林解释道:“若郡公死了,靺鞨难保封给谁,商队和船队都会乱。只要没人见到郡公死,就假装郡公一直还活着。维护现有局面,等着孩子长大再做打算。”

    燕西哭着点点头:“被人揭穿怎么办?”

    “当年朝廷都为二哥楚岳立了碑,后来二哥不是也活着回来了吗?有谁问起来,就拿二哥的生还搪塞。如果郡公果然像二哥说的被猎犬吃了,尸体已经不存在了,那就不会有人来揭穿,除非他们能抬回浩的尸体。”

    “二哥也同意吗?”

    “我和二哥商量过了,目前这是最好的办法。就说郡公在突厥中箭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使团的人也没有办法反驳,天皇也不会再纠着郡公和郡主不放。就算郡公真的活着回来,也要让郡公到海上避一避。”

    “二哥见郡公最后一面时,他还活着对吗?他会不会还活着?”

    李林不敢给燕西希望,自己也不敢有这个奢望。

    他的悲伤不比燕西少,在这个世上,楚浩是他最亲的人、意志的导向,失去楚浩的人生,他还没有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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