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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甲光向日金鳞开 第十一章

    伴随河东骑军不断冲击,卢龙这边将台上旗鼓又变。

    李大身体前倾,扶在女墙上够头去看,声调提高,道:“我军要出击了。”

    果然鼓角过后,卢龙中路步军大阵开始如墙而进。数千甲士斜举着步槊,徐徐向前,每五十步一停,稍稍整顿队伍,左右看齐,缓缓向西先行百步站定。

    “看,中军突出,但左右都在弓箭防护之下,身后还有甲骑压阵,并不危险。不论河东步骑来攻,都不怕他。彼辈不动,我军便这样全军压上去,马兵失了回旋余地,冲不起来也无用,河东军步卒少要吃亏。看。”李大指着河东军方向,“安金俊要甲骑冲阵了。”

    就看河东军中军后缓缓驰出两千骑,人披铁甲,持马枪,寒光熠熠,由三千轻骑呼应着,列队向卢龙突出的中军冲来。步槊手们纷纷放平长槊,将丈多的大枪在前,面对刺猬一样的卢龙兵,骑士冲到近前终不敢直当其锋,绕开了。

    卢龙军见对方怂了,士气瞬时高涨,将台令旗猛摇、鼓声如雷。左右两阵步兵也开始向前挤压,中军则继续挺抢前行,又走了百步站定。

    双方距离仅二百余步了。

    这个距离,弓弩还射不到。但卢龙军只稍稍整顿一阵,中军甲士便开始加速。伴随令旗挥舞,千余甲士后来居上,跑在步槊手之前,人人左手持盾、右手持刀,摆开松散的阵型向前猛跑。这是战锋也叫跳荡,后面步槊手们继续扛着近两丈长的大枪缓缓跟进压阵。

    靠近到一百五十步时,河东的弓弩手们开始稀稀拉拉试射。快到百步时,一丛丛箭雨飞来,却因刀牌手队形稀疏距离又远,杀伤亦有限,也就起到个骚扰作用。当然,若是羸兵此时可能就射崩了。

    卢龙的刀牌手都是精锐,顶着三四轮箭雨,转眼突至近前。

    于是河东刀牌手们也上来,双方就在阵前厮杀。

    一时间刀枪入肉,洒下片片血雨。

    前一波刚交手,卢龙军三千人的一拨冲锋也到了,弓箭手也抵近支援,两边箭雨往来,士卒伤亡顿时大增,惨嚎声一片。

    步槊手们已经互相顶住。双方都是老手,不必试探,没有花俏,上来就是搏命击刺。都是密集队形,前后左右都无腾挪的空间,就是向前刺,刺,刺,双方都是丈多大枪,在阵间捅来捅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噗噗噗”!

    长槊在上方攒刺,夹在两阵中间的刀牌手,就猫着腰在底下捉对厮杀。只见有些跳荡一刀砍翻眼前之人,正想前进,却被斜前伸出的长枪戳个通透,一腔热血喷洒出来,双目不甘地灰暗下去。偶有几个贴上去砍翻了对面步槊手的腿,却又被补上来的敌人一刀斩翻。

    “那该是太原兵。”李大不无遗憾的说,“河东牙军,可惜了。”

    河东,一直是大唐制衡山东的大阵,历次讨伐逆藩,几乎都有河东健儿的身影。如今,这些汉子没有死在对外征战的前线,却在藩镇攻杀中抛头颅洒热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小白脸恨恨道:“大唐栋梁,却被沙陀胡种用来填沟壑,都是中华精血,可惜,可恨。”

    郑伙长可顾不上这些感慨。惨呐。远远站在城墙往下看,枪枪入肉,刀刀见血,颇有感同身受之苦,只觉自己身上被扎被刺一般痛楚,手心是一轮轮冒汗,脸皮也是一阵阵发紧。黑哥心想,自己若被放在前排,哪他妈有活路啊。

    片刻间,两军都已倒下许多,没死透的还在那里哀嚎,被双方反复践踏。

    中军在血腥厮杀,两侧胡骑却毫无办法,正面有两翼步兵护着,距离太近根本无法动弹,后面还有虎视眈眈的卢龙甲骑。寒光闪闪的长槊,向着胡骑一步步靠拢,惊得马儿们都有些着慌,四蹄乱动,胡儿们用足力气才堪堪压住。

    李大忽然叫声:“看,要乱了。”

    说时迟那时快,顺着李大手指,郑二看到在中路河东军后队中,有人毫无征兆地扔下武器转身就逃,虽被身后的驻队即督战队砍翻,却毫无作用。

    就似瘟疫般,河东武夫突然就丧失了斗志,纷纷抛下兵器,转眼冲散了自家驻队的防线。从城头看去,变故是那么分明,一切又来得那么出人意料。跟玩笑一样,刚刚还在奋力搏杀的士卒们瞬间崩坏、全无战心,宁可将后背亮给敌人劈杀也再不反抗,刚刚还貌似严整的队伍,转眼就如惊散的兽群,四散奔逃。

    对,就是作鸟兽散。

    “呜!”

    雄浑的角声适时响起。

    近万卢龙甲骑奔驰而出。先是两路从左右驰出,似两柄利刃,奔向河东军两翼胡骑。而就在他们启动的一霎那,河东军的胡骑们就似得了逃跑的命令,都不等卢龙兵过来,直接就跑了。

    哎,真他妈快。

    李大帅抓起头盔罩在脑袋,跳上战马,一骑当先,一顶红披风那是十分亮眼。亲领三千亲军,以五百具装甲骑当先,穿过步军大阵中的间隙,直插敌军帅旗。而此时,中路压阵的数千河东甲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已为败退下来的步军冲乱,被裹挟着一起溃退。

    只见一杆“李”字大旗直入河东中军,所向披靡。

    “呦,那骑将看着像是大郎么?我等是否去冲一阵。”节度使带头冲锋,卢龙兵士气沸腾,在城头看着我军纵横捭阖,郑伙长登时就有些按捺不住胸中烈火,主动请战。

    大李淡淡瞥他一眼,道:“无令,不得妄动。”转头却飞奔城楼,口里高叫:“大胜,大胜啊!”

    ……

    趁你病要你命。李匡威亲率近万骑兵,追着河东溃兵屁股就是猛打,绝不能让他有重整旗鼓的机会。站在城头向下观瞧的刘仁恭将军轻抚虎须,因笑道:“李帅此战打得漂亮。”

    边上一将却道:“三万打一万,再不赢怎么说。”这汉子姓单名可及,是刘将军亲兵队头子,也是员虎将,更是他的妹婿。

    边上一小将亦帮腔道:“姑夫所言甚是。他李家会打仗么。当年易州城下,父帅一战夺城,若非李全忠这草包无能,大好形势岂能丧失殆尽。哼,非有父帅,他李家能得幽州……

    “且住”。刘仁恭目中华彩闪过,看那小将正是次子刘守光,生得面如冠玉,但体态魁伟,顾盼之间英气十足,年纪轻轻已有勇有谋,真是心怀大慰。又看看另一侧,站着长子刘守文,更是文武双全,沉静有谋。心中感慨,有此二子,刘家何愁不兴。

    “大军即胜,这城不用守了,整顿兵马,准备出城接应大帅。”刘将军这是准备为君分忧了。正见李崇文大步走来,叉手请令,道:“刘帅,贼众大溃,是否遣军出城一战。”

    刘仁恭略一思索,道:“嗯。李帅西去匆忙,你速去追,请得李公将令回来,某好定行止。”

    “喏。”

    看大李兴高采烈去了,刘仁恭指着城下的兵卒们,道:“我儿速去河东营地,财货随彼辈去抢,我等收拢马匹、牛羊、粮秣,甲仗、军资,多多益善。单哥儿,你也去。”

    ……

    请得了将令的李崇文一路跑回,叫一声:“速走!去追李帅。”就旋风般下了城头,立马扬鞭一挥手,带头就冲了出去,也不管后面谁跟上谁没跟上。郑二是万万没想李大跑得这么快,等他罩上甲出来,就慢了半拍。待他出城,就只见李大率队正绝尘西去的马屁股,郑伙长紧忙催马也赶他不上。急得老黑没法,只能远远吊在后面,眼睁睁是越追越远。

    追亡逐北啊。

    河东军是完全溃散了。

    数千步兵彻底垮掉,除了少部掀翻骑手抢了马匹跑掉,大部直接做了俘虏。正在那或跪或坐散了一地,居然还有说有笑,嘻嘻哈哈欣赏骑兵们的表演。看到围上来的卢龙军似乎也不紧张,还有主动来打招呼的。

    “这位哥,有吃食么,早上出来急,干粮没带,饿了。”

    “你等是哪部分呐。”

    “听说幽州富裕,一岁多少赏赐。”

    “哎,有水么,爷爷水囊被射破了。”

    慌个屁,步卒主力都是河东汉儿,战场上厮杀那是各为其主,但只要放下武器那就好说嘛。大家都是大唐一家人么,这都是积年兵卒,值钱着呢,只要投降,谁舍得杀呐。看那有成建制的一堆一堆,可能都已经商量好怎么跟卢龙军谈条件了。换身皮继续当兵吃粮,多好。可能更好也说不定。

    胡骑们夺路奔逃,被卢龙兵撵鸭子样在旷野里追杀。数千河东甲骑更是笑话,都没发挥作用,就被自家步兵冲散,主帅安金俊可能已死于乱军总之是找不到了。没了主帅,甲骑也就一哄而散,为跑快些,在马上就把甲都脱了。

    眼见散乱一地的铁甲,郑哥眼睛发亮,招呼弟兄们抓紧收集,能拿多少拿多少。转眼看见河东降兵跪坐一地,瞧郑二他们忙活居然在笑,又见一群群正在拔腿狂奔的卢龙步兵,放着这些降兵也不管,只顾闷头往前跑。怎么,这帮两条腿的要追四条腿的么,郑二心里疑惑,赶上几个跑得正欢的步军问是去哪,结果人家头都不回只顾快跑。

    边上刘三眼珠子一转,道:“我知了,彼辈是要去抢河东大营。”郑二看看乱糟糟的队伍,大李早就不见踪影,把手一挥,叫声“速走”,上马也要去抢大营。有便宜不占绝非郑老板的风格,催马快跑,转眼超过了一群又一群步兵,真是十分得意。

    等郑二冲进营地时,早有捷足先到的在喜气洋洋地忙碌,钻进钻出。

    河东大营扎得非常潦草,粗粗几个木栅,就是帐篷挨帐篷。郑二驰马而入,绕开那些头脑发昏的丘八们,直接冲到一片尚未开发的营区。留下舅哥带两个辅兵看马,踢开一个帐篷就开始翻找。他娘的,有点失望。整个帐篷就找出来有些粮食、干肉,闻闻臭烘烘丢一边也吃不下口,七凑八凑拼出铜钱小半袋,绢帛有几卷。唉,怎么包袱里还有女子衣裳,这都是什么人呐,口味这么重么。

    换个帐篷再找,也没强到哪去,郑哥心中疑惑,走错地方了?还是真穷。

    这群初哥忙活一圈没甚收获,刘三抱着两卷绢十分不满地说:“河东军这么穷么,没啥财货啊。”众人都不满足。王大寨主想起当年做马贼时的往事,道,“错了,找辎重营,家什得在那里。”

    但他妈哪里是辎重营呢。河东军也没见什么马车之类的标志性建筑物,到处都是帐篷挨帐篷。一群新兵蛋子茫茫然四下张望,正不知何去何从,老郭举手往北一指,道:“那里有马,许在那边。”

    众人匆匆把寥寥无几的财物搬上马背就走。

    苍蝇再小也是肉么。

    郭大侠带路找到马群,发现又错了。这里只是数百匹的一群马,河东军逃散时没顾上,就圈在这里无所事事。边上确实有些辎重,可惜都是粮秣之类,只有寥寥几堆绢,最多百把匹吧,河东军这么不富裕么?一再失手的郑老板感觉有点嘴角冒泡,咳,有多少先是多少吧,叫道:“将马圈了,这些搬上。”准备再去找找,心说实在不成,就卖马换钱。

    众人刚刚动手,忽一队骑手也冲了来,估计也被马群吸引。

    来人约五十骑,正是奉令出城的单可及绰号单无敌。单副将前面已拢了几批缴获遣人送回城去,远远看到这里有数百匹马模样不错,跑来了才知竟被人抢先。眼见对方人少,单哥儿就想下杀手,但又看像是卢龙兵,那是自己人,没有完全泯灭良知的单将军就有点犹豫。

    这黑厮长得雄壮,步幅沉稳,瞧着是条汉子啊,单副将起了爱才之心,看看是哪部的,能否招到自己手下也不错。单可及决定先礼后兵一下,挥挥指头,数十骑将这一众围起,喝道:“你等何人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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