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我和母亲住平房的地方,本来有几十户人家,但前些年搞棚改,多数人家都上楼了,好多房子都空着。房子一旦无人管理,就门庭荒凉了。一场纠缠的冷雨淋湿了炎热的夏季,两片飘零的黄叶引来了萧瑟的秋风。那些没人住的房子院儿里及门前都站着枯干的荒草,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如果出了房门,看到夜幕下枯草的轮廓,我想什么,它就像是我想的东西的模样。而这时不知怎的却又偏偏不往好处想,心里明明知道那是枯草,自己却硬要划个问号:那里是否蹲着什么?空房子的窗户都是黑洞,我总感觉有阴森森的目光在监视着,那里又潜伏着什么?潜伏的东西能看见我,我却看不见它们。

    秋天的夜晚,到处都是不知名的各种小活物噪杂的叫声。那些小活物有的潜藏于细小的地穴中,有的躲在石头或者什么的底下,还有的竟然挂在半空的树枝上……各种声音仿佛交织成了波浪,时而从远处滚到近,时而又从近处荡到远,起起伏伏地将我淹没。在我记忆中,这本是供人欣赏的天籁乐曲,可在这个秋天,怎么都变成了铺天盖地令我毛骨悚然的哀鸣?

    辽东山区漫长的冬天,寒冷而苍凉。房前屋后零星孤单的树木没有一片叶子,灰黑色的秃树冠像张开的大手,极力地伸向天空,仿佛是向苍天索要着什么。到了晚上,黑咕隆咚,北风一起,它们像幽灵一样在摇曳、在起舞、在狂欢,还和风一起发出各种惊悚瘆人的声响。

    我感觉四周有无数双眼睛在不怀好意地瞄着我,仿佛到处都隐藏着饥饿的幽灵,到处都弥漫着要吞噬我的恐怖氛围。那段时间,深夜中的我,总是惴惴不安地躲在屋里。

    恐怖,我也得守护着母亲。

    其实,以前在那儿陪母亲,我内心也很祥和,感觉过着田园般的日子很惬意。但后来却出了一个我从未经历过的奇怪现象,它打碎了我深夜的宁静,洒落了一地的狰狞。

    2018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天冷不丁地阴得没有了缝,乌云迅速使夜幕提前降临了。风卯着劲地刮,电线嗷嗷地叫,偶尔还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落下的噼里啪啦和叮当声。不一会儿,低矮的空中唰的一下迸出一条张牙舞爪的银龙,天地瞬间刺眼地白亮。汪汪叫着的黑狗夹着尾巴奔了窝,紧接着就漆黑得啥也看不见了。突然间,炸耳的雷声抖动着大地也决堤了天河。风像毛楞了一样发狂地甩着冰雹般的雨打得窗户啪啪地响……夜深啦,风早已泄了气,只剩下有气无力的雨还在拉拉着,我仿佛看到了两军残酷杀戮后冒着刺鼻残烟的战场。邻居家的灯早关了,只有我们家的灯还亮着——我们家的灯,每夜都亮着。

    母亲在床上躺着,她突然说要坐起来。我扶母亲坐起来后,她指着门口说:“你是谁?”我向她指的地方看,并没有人。母亲就问我:“他是谁?”我说:“没有人,你看花眼了。”母亲又指着墙角说:“那不,他在那呢!”我还没反应过来,母亲又指着柜上面说:“他蹦到柜上面去了,那不是在柜上面蹲着呢吗。”母亲指着说有人的地方,我什么也没看到,只是突然间感到后背有股寒气,头皮有些麻酥,全身有种被无数的小针刺痛的感觉。从那时开始,我就恐怖黑夜了。

    母亲能看到而我看不到的不速之客经常深夜来访,不只是一个,好像是多个,因为母亲看着的时候喊出了好几个人的名字——那些都是已故的人。

    从那以后,母亲身体明显地越来越弱:心衰的次数越来越频,程度也越来越重,几个月的时间,她竟然休克了七次。2018年12月的一天深夜,母亲说胸部难受,我知道又要犯病了,马上给她吃了两片倍它乐克和地高辛(这药必须第一时间吃,一旦休克就吃不进去了)。吃完药,我就给她测血压和心率,果然,她血压开始下降,心率越跳越快,而且脉象紊乱、杂乱无章(房颤)。最后测到的高压是76,低压是38,心率是每分钟158次。这时母亲已不能说话,我赶紧给她舌下含两片硝酸甘油(心衰急救药)。再测血压,血压器提示:错误——什么也测不出来了,我知道血压已超低值了;我用手把脉,似有似无;贴近口鼻,听到的呼吸只有一寸长;脸,冰冰的凉;脚,青紫了;床,尿湿了……这些年,母亲心衰休克了三十余次,但这次不同以往,程度之重,令我恐慌。我束手无策,只能坐在床边,左手攥着母亲的手,右手抚摸着母亲的脸,无奈地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母亲脸一变黄,我就给她穿母亲自己准备好的已放了三十多年的衣裳。

    打开包裹,我看到母亲为自己最后准备的行装:棉衣、棉裤、外袍、袜子和鞋。

    棉衣、棉裤的面儿是白色的确良布,里儿是米白色粗布,棉衣没有纽扣,两侧的大襟上各缝了四个白布条;棉裤的前腰处,缝了一条白色布带。说是棉衣棉裤,但两层布之间只絮了似有似无薄薄的一层棉花。棉衣棉裤都很肥大,我想这应该是母亲考虑我们给她穿时方便吧。

    外袍用的布料和做法与棉衣相似,只是肥大长了些,左前幅醒目得令我感到震撼——因为在左前幅白布的上面,母亲用红布条缝制了一个大大的十字架。

    那双鞋,鞋底是用三层米白色粗布納的,鞋跟处是四层,鞋帮的面是的确良白布,内衬是米白色粗布,两层布之间没絮棉花。在鞋里放着一双短腰的尼龙丝白袜,还有一双鞋垫——那是用白纸剪成的鞋垫!

    此外,还有铺的褥子,长约1.7米,宽约0.8米,上面是黄色的布,下面是米白色粗布,两层布之间也是絮了薄薄一层棉花。另有一块长两米多一点儿、宽0.8米的的确良白色盖布。

    这就是母亲为自己最后准备的全部行囊。上述物品,除了尼龙丝白袜是从地摊买的,其他的都是母亲手工缝制的。

    看着这些寒酸的衣物,看着床上弥留中的母亲,我百感交集。这就是我的母亲,她一生除了对我们放不下的牵挂,就是舍不得为自己多花一分钱的节俭!

    我就想:这是与母亲在一起的最后时光——我很快就永远没有了母亲。我想到从我小到母亲老如梦幻般的时光及发生的点点滴滴的往事。我又想:人老了,终究是要生病遭罪的,母亲这些年遭的罪让我看着都觉得残忍和心疼。我还想:或许这样母亲就解脱了,从此就不用再遭罪了,这对母亲也未必是坏事。这么想了之后,我似乎也释然了。但看着母亲弥留的脸庞,我的泪水还是不知不觉地又在流淌……

    这种状态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凌晨两点多一点儿,我发现母亲的脸不再那么冰凉,凭经验,知道她已挣脱了死神,我松了一口气。果然,三点多钟,母亲用微弱的声音说话了:“权——权——,我——好——点——啦——”母亲又奇迹般地回到了我的身旁!

    我的泪水再一次流淌。这时候,我才懂得了,眼泪,有时竟然也能代表幸福。

    母亲,我知道,为了感悟我,你的生命竟然如此之顽强!

    那时我就想,如果不把母亲对我的感悟记在心里刻在心房并形成文字,那我就对不起你——顽强又苦难的母亲!

    母亲每次休克时,我都是一个人守护。三哥家离得并不远,但我从不通知他,甚至母亲出现险情时,他在场我都把他撵走。我这种超常规的做法源于母亲很久以前讲过的一个故事:早年父母算过命,说父亲吃斋念佛活五十,是一个儿子的命;而母亲是两个儿子的命。那时国内战争还没结束,父亲是当兵的,他们认为能活五十岁就算烧高香了。父亲病危时,母亲本来是带着我们在医院陪护的。在1975年10月5日那天,父亲精神状态明显好转,母亲就领我们回家了,只留下了大哥。结果6日早上,父亲突然去世……所以母亲休克时,我只一个人守护。后来问三哥知不知道为什么在母亲出现险情的时候我撵他离开,他说不知道,我说:“我妈说过她是两个儿子的命……”

    母亲心衰休克时,我从不打120,也不往医院送,因为我懂得,在这种情况下,母亲承受不了那样的折腾。

    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母亲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地风雨飘摇,这可能与她经常看到的不速之客有关。开始时,我害怕它,曾出现过草木皆兵的恐慌;渐渐地,我讨厌它,因为它危害了生我养我的母亲。

    我自然而然地就鼓起了勇气,下决心要驱逐母亲能看到而我看不到却能感知到的不速之客。可当时我还没听说有谁能解决这个问题,但我相信我能找到办法,于是就开始思考。

    有人说这种现象是幻觉。但母亲看到不速之客时,我是正在看着母亲。根据我亲眼所见的情况,我就想,正常情况下,我们眼睛能看到的是可视光照到的东西,还有好多东西我们看不到,比如风、电、地球引力、5G信号等等。母亲九十多岁的年纪,病弱不堪,又经历了失而复明,这算不算是特殊情况?权当是吧。

    我想到了初中物理学的“能量守恒定律”。以前我就对这个定律思考过,认为它不仅适用物质之间,也适用于精神之间,还适用于物质和精神之间——物质之间可以转化,精神之间也可以转化,物质和精神之间还可以转化。人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最终也必然转化为我们现在尚不知晓的另一种存在。

    我相信世界是由“阳”和“阴”组成的。好多书上都是这么说的,比如《易经》和《黄帝内经》等。我也相信世界有“正”有“邪”。母亲看到的不速之客,它总是深夜来访,黎明鸡叫前就离开。因此,我断定它一定属“邪”属“阴”。

    我感觉“阳”和“阴”是对立统一、相互依存、不可或缺的。否则,大而言之,世界将不复存在;小而言之,人也不能生存。关键是二者要平衡,得互相制约。比如对人而言,阳气盛那叫阳亢,阴气弱那叫阴虚。阳亢到顶或阴虚到竭人就不能存活,阳虚到竭或阴盛到顶人也不能存活。健康需要的是阴阳平衡。“阳”不一定是“好”的,“阴”也不一定是“坏”的。母亲九十多岁了,现已“阳”气将竭,在此情况下,若总是被“阴”所笼罩,那她的生命之火必将很快被熄灭。这就是我下决心要驱逐带有浓浓“阴”气属“邪”的不速之客的原因。

    我又想,世界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就相克而言,比如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那我用什么克制母亲经常深夜看到的属“邪”属“阴”的不速之客呢?

    根据我对“正”、“邪”、“阴”、“阳”的理解,认为既然它是属“邪”属“阴”,那我克它就应该用“正”用“阳”。

    理论想清楚了,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我想用的“正”和“阳”是什么呢?

    我苦思冥想,不仅白天想,夜里也想。但好久也没找到我需要的“正”和“阳”。这期间我除了让母亲继续服用“欣康”和“地高辛”药物外,还给她服用了补气的“生脉饮”和“秘制参”。

    后来我就想,母亲信奉基督教的时间已有八十多年了,这是她与众不同之处。母亲经历过战争年代的避祸逃难,经历过天灾人祸的忍饥挨饿,经历过风烛残年的病痛折磨……在这种境况下,母亲八十余年的虔诚、八十余年的执着、八十余年的坚守,应该是感动了上帝凝聚了能量。对此,我隐约感知到了,但却看不见摸不着。

    2019年3月8日的黎明时分,睡梦中的我梦见了母亲:她戴着老花镜在看书。我很好奇,过去一瞧,原来她是在读《圣经》。母亲发现我到了身边,就把经书递给我,说:“你拿去用吧”。我刚接过《圣经》,梦就醒了。

    我恍然大悟,睡意全无,立刻起来找母亲以前读过的《圣经》。但家里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我就打电话问三哥,他说《圣经》在他家呢,我让他赶紧给我拿回来。

    因视力原因,母亲好久都没读《圣经》了,似乎早已把它遗忘。但在那天晚上,当我把母亲久违的经书交给她时,发现母亲眼睛一亮,不仅吻了《圣经》,还把它搂在怀里,贴在胸膛。母亲让我给她念一段,我就读了经书的开篇:起初,神创造天地……

    我跟母亲说:“以后你不离开《圣经》,《圣经》也不离开你,行不?”她带着微笑满意地点了点了头。我就让母亲看着把《圣经》放在了她的枕头底下。天黑后,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既恐怖也侥幸地开始默默地观察。第一天晚上,到了十一点钟,我就提心吊胆啦。时间慢慢地过,我紧张地挨,直到听见鸡叫母亲也没看到不速之客。我就心思:或许它是因为什么事儿耽误了没来吧。第二天晚上,我又盯了一宿,母亲仍然没看到不速之客,我似乎感到了希望。第三天晚上,我还是忐忑不安地守着,母亲不仅没看到不速之客,觉睡得还挺好。那之后,母亲再也没看到令我讨厌的不速之客,她的身体状况也逐渐好些了。

    我经过百余天的思考和实践,终于成功地驱逐了不速之客。对此,我还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是攻克了一个哲学的问题。

    后来,我和一位中医博士讲了这件事。他问我:“那期间你给她用了什么药?”我说:“主要就是欣康、倍他乐克和地高辛,对了,还给她用了生脉饮和秘制参。”他就笑了,并告诉我:“你母亲九十多岁,阳气不足;深秋时节,大自然阴气上升,两者结合,气推不动血,老人承受不了,所以她深夜难以入眠。气虚体弱,就视物模糊,在这种情况下,容易出现幻觉,这属于正常现象。”我问:“那她为什么总是在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三点这段时间出现幻觉呢?”他说:“这两个时辰是一天中阴气最重的时候,如果你母亲身体再弱些,那她白天也可能出现幻觉。”我问:“那她后来怎么就没有幻觉了呢?”他反问我:“你为什么给她用秘制参和生脉饮?”我说:“她阳气不足,给她补气呀。”他说:“这就对了,一方面你给她补气了,另一方面到了春天,大自然阳气涌动,老人阳气不亏、身体状况好了,所以就没有幻觉了。”他还告诉我:“遇到难事儿要多和行家探讨,万事皆有原因,弄懂了就简单,没弄懂就感觉复杂,就容易迷信,这是应当警惕的。”

    以后的路必将更加艰难。我时刻准备着,准备随时应对不确定的各种挑战。因为我渴望着,渴望着母亲能陪着我在人生的旅途上走得更远、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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