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光明楼

    后殿。

    龙床边。

    一层层白纱被掀开,露出一尊白玉雕刻的美人像,黛眉含秀,眸如剪秋,梨涡浅笑,欲语还休,神态栩栩如生。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类词语大概就是形容此类女子的吧。

    林淙忽然明白了睿亲王,有这样的女子相伴一生,这江山不要也罢。

    罗裙女子始终没有踏进后殿,就像三百年前一样,嘴上骂着贱人,刻在骨子里的尊卑之别让她不敢觊越半步。

    哪怕坐在龙床上的只是一尊玉像。

    “听说这里有传国玉玺?”陆羽问道。

    “一块破石头罢了,有什么可稀罕的。”罗裙女子的视线没有离开玉像,眼底突然多了一丝孤寂与落寞。

    “还真的在这里?”

    罗裙女子转过头来,冷声问道:“怎么?你也想要?”

    “我要它作甚?国宝自然归国家所有,我只是想说,放在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罗裙女子稍作思量,叹了口气:“罢了,随我来。”

    石棺再次被推开,罗裙女子在阶下长跪不起。山中无岁月,原本打算陪夫君长眠,不曾想这一眠就是三百年!

    石棺内一目了然,明黄色的锦被上压着数十件随葬的宝器,随便拿出一件都是国宝级别。

    在所有宝物的中央,搁着一个金色的方形锦盒。

    陆羽小心翼翼地将它端出来递交给林淙,重新推上了石棺。

    “给我干嘛?”

    “你是衙门的人,不给你给谁?”

    “这...你不看一眼吗?”

    “一块破石头而已,有什么好看的,要看你自己看吧。”陆羽走下台阶,拾起那把赤色的武士刀自顾自地把玩起来。

    林淙皱着眉头,忐忑地打开锦盒,一块青色玉石映入眼帘。

    没有霞光之类的特效,模样也只是中规中矩,甚至其中一个边角还是破损状态,被人用黄金补齐了一角。

    边长大约十二公分,蓝田玉材质,上面雕刻着五条神龙,它们彼此交缠在一起,神态各不相同。

    掀起印章,底面刻着八个虫鸟篆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很难想象,这就是无数英雄逐鹿中原时反复争夺的东西。

    拥有它的皇帝天命所归,没有它的皇帝即使登了基,也会差上些许底气。

    失踪两千多年,今天总算又重见天日了,相比起天莹珠,这个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心里打着颤,陪着千万个小心,终于把玉玺装了回去。

    “我跟你回京城,不过你要保我人身安全。”一直没说话的罗裙女子忽然开口了。

    “好。”

    陆羽应得轻巧,从影武者的背后拔出刀鞘,将那柄妖刀收了起来。

    一场风波来得急,退得也快。

    个把小时后,墓室的入口处传来了螺旋桨轰鸣的声音。

    无数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声呼喝命令纷沓而至!

    军绿色的迷彩服上镶着鲜红的国徽,看着令人格外放心。

    ......

    林海市,城北。

    窗外是一条笔直的马路,昏暗的路灯有一盏没一盏地亮着,照出一块块扇形的橘色空间。

    仲夏的高温压在玻璃窗上结出一粒粒晶莹的水珠,它们顺着重力歪歪扭扭地交汇,滑落,直至从玻璃表面消失。

    窗内凉爽如秋。

    林淙浸在浴缸里,闭着眼睛细细享受这朝思暮想的一刻。雪白的手臂挂在浴缸外,将绯红的玉镯衬托得更加娇艳欲滴。

    一台老式留声机上,黑色胶片旋转如飞,宛若靡靡之音的钢琴曲在公寓里静静地流淌,总也听不腻。

    轻松,舒适,惬意,似乎只差一杯红酒。

    客厅的电视机上光影闪动,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电视机前,一个苗条的身影席地而坐。

    荧光照亮她高挺的鼻梁,侧颜清丽脱俗,双眼瞪得铜铃般,满眼的惊奇,正是第一次来到林淙家的小米。

    不知不觉的,墙上的时钟转了一圈又一圈。

    音乐早已停止,洗澡水也逐渐变得冰凉,却没能激醒沉沉睡去的林淙。

    恍惚中。

    穿过昏暗的楼梯间,再次站在熟悉的门口。

    4楼402室,那个曾经叫做家的地方。

    门内依旧是激烈的争吵,混杂着碗碟摔碎的声音,妈妈无助的哭声撕扯着林淙的心灵。她很想帮她,可是手按在钥匙上却迟迟不愿意开门。

    一场漫长的等待,就像小时候放学回家时一样。

    哪怕知道是梦境,长大后的林淙再也没有开过这扇门。

    相比之下,她更愿意坐在门口的楼梯上听他们吵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的声音还是和当初一样,清晰而熟悉。

    林淙的父亲因为一次意外工伤导致下肢瘫痪,意志极度消沉,整日与酒精为伴,郁郁寡欢,没多久就离开了人世。

    母亲因为自责,染上了重度抑郁症,没多久也在这个家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当住校的林淙返回这里时,母亲已经被同事们转移到了殡仪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当时还不是曹局的曹勇年收留了林淙,那一年的林淙刚读初二。

    自那以后,林淙再也没有回过家,哪怕是偶尔路过,也只是远远的看上一眼。

    忽然。

    屋里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好奇地回头看去,整座楼房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忽然陷入一片死寂。

    手指捏住冰凉的把手,一抹血色从脚下的门缝里缓缓地渗了出来,粘稠的血液红得发黑,看得人背脊发凉!

    慌乱之下,门锁的咔咔声如同炸雷般在楼道里回荡。

    吱呀一声。

    房门开了。

    客厅采光不好,昏暗依旧。

    老式大屁股长虹彩电,粘着透明胶带的玻璃茶几,丢满烟蒂的烟灰缸,熟悉的布置和离开时一模一样。

    电视机上播放着十几年前的老节目,荧光照亮沙发上两个熟悉的人影。

    中年男人的膝盖上披着毛毯,粗糙的大手里捏着一个电视遥控器。

    女人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光影将她的五官照得明艳动人。

    “爸?”

    “妈?”

    泪水夺眶而出,压根儿拦不住!

    他们仿佛听不见,呆滞的目光始终盯着电视屏幕,僵硬的笑容看得人心里发毛。

    血液从他们的手腕上的伤口处滴下,顺着地砖的缝隙汇聚在一起,流向客厅的每一个角落。

    诡异,压抑,无助,就像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冰冷的下午。

    刺骨的寒气席卷整副身躯,一口气呼出,瞬间变成白色的雾气。

    周围的空气变得极度严寒,连身上的血液也一起凝固住了。

    细碎的冰晶从眼睫毛处开始凝结,并快速蔓延到四肢,身体变得僵硬无比,全身上下只剩下眼球还能转动。

    这时,林淙爸妈突然同时转过头来,空洞的眼睛里流出两行鲜红的血泪。

    “啊!!!”

    林淙猛然惊醒!

    从浴缸里一跃而起,冰冷的水花溅得到处都是,全身寒毛竖立,皮肤表面起了一层肉眼可见的鸡皮疙瘩。

    窗外天色大亮。

    初升的阳光透过气窗照亮整个卫生间。

    林淙坐在马桶上放声哭泣,即使是葬礼那一天都没有现在哭得伤心彻底。

    又是一年忌日到。

    ......

    半山别墅的案子进行到这里算是断了根儿,再往上查就超出林淙的职责范围了。

    两个京城下来的军职人员接管了案件的主导权,林淙和参与案件的同事们一起签署了保密协议。能说的,不能说的,划分得清清楚楚。

    很快,传国玉玺的图片被放到了网上,墓室的发掘图片也陆续被爆了出来。

    各界媒体炸了锅,继天莹珠之后,林海市再次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这么棘手的案子,上面主动派人下来给结了案,不但没有责难,还发来了嘉奖令。

    人逢喜事精神爽,曹勇年意气风发,哼着小曲推开办公室的门。

    “哟!你不在家里休息,怎么又跑局里来了?”

    局长大人的宝座被人霸占了,翘着二郎腿,泡着茶,俨然当成了自己的工位。

    “这不是闲的慌嘛,顺道过来看看您。”林淙尴尬一笑,赶忙从宝座上退下来,把曹勇年让了进去。

    “你呀,跟你爹一样,劳碌命,歇不了一点儿。”

    “哪能啊,这不歇了好几天了嘛。”

    “传国玉玺啊,还是头功,咱市局这回可算扬眉吐气一把了。”说着话,曹勇年把自己新泡的茶水推到林淙面前。

    “你的凉了,喝我的吧。”

    “谢谢曹叔。”

    曹勇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推到林淙面前,笑着说:“你这回立了首功,咱们林海市庙小,恐怕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喽。”

    “瞧瞧,京城又来信了,点名要你过去。”

    林淙看了一眼文件袋上的大红章,伸手推了回去:“去哪都是工作,还分什么京城,地方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为自己的前程计较,不丢人。”

    “我不去。”

    曹勇年沉默了,这不是林淙第一次拒绝去京城了。他起身来到办公室门口张望了一下,回来时顺便倒锁了房门。

    “我知道,你这么多年不离开林海,就是放不下你父亲的案子。”

    “曹叔,我......没……”

    曹勇年抬手拦住她的话头,继续说:“别人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考警校,我可是知道的,你身上的那股子倔劲儿跟你爸当年一模一样!”

    本来还想争辩两句的林淙软了下来,拄着办公桌低下头发愣。

    因为曹勇年说的对,她就是倔强,就是放心父亲不下当年的案子。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每一次谈到这个事情,爷俩就会变成这样。

    林淙百无聊赖地掀开杯盖,看着白色蒸汽在阳光中渺渺升腾,淡淡的茶香溢出来,很细,很香。

    她喜欢闻茶叶的香气,但是从来不喝茶,因为会想起父亲。老林家有两大消耗品,香烟和茶叶,尤其是龙井。

    曹勇年叹了口气,起身走向角落里的保险柜,一番操作,取出一个黑色日记本。

    “当年这个案子的影响很恶劣,群众的呼声很高,局里去了十几个人都哭丧着脸跑回来了。”

    “只有你爸一个人坚持下来了,但是结局你也看到了,并不好。”

    “包括他写下来的东西,根本没办法成为证据,你自己拿回去慢慢看吧。”

    林淙拿起日记本,快速翻阅起来:“果然是明楼案,这案子是我爸办的?”

    “嗯,这个案子是林海第一悬案,也是我们局的耻辱。当年被百姓们骂得狗血淋头,公信力尽失,要不然你爸也不至于......唉!”

    曹勇年本想说“死得不明不白”,终究没忍心说出口。

    兢兢业业地当一辈子警察,明明死于公职,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誉,甚至还要背上“疯癫”的非议,这对于林淙的父亲是极其不公平的事情。

    林淙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曹叔,我爸妈其实......是自杀的吧?”

    “你听谁说的!”曹勇年勃然大怒!

    天生的大嗓门炸开,整层楼的人都能听见!

    “哪个王八羔子敢在我曹勇年的背后嚼舌根子!”

    林淙急忙拦住要出门骂人的曹勇年:“曹叔息怒,没有人跟我说,是我梦见他们了。”

    “你......梦见他们了?”

    曹勇年瞪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林淙。

    “是的,我梦见他们坐在沙发上,地上全是血,他们……这里......有伤口。”林淙在手腕的位置比划了一下,没勇气再说下去。

    曹勇年瘫软在座椅上,红着眼眶呢喃:“林飞航你不该啊,你不能这么干,就没你这么当爹的!”

    “曹叔,你看着我。”林淙直视曹勇年的眼睛,坚定地说:“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能处理好这个事情,请您务必相信我!”

    “找陆羽!”

    “一定要找陆羽回来,他是高人,他肯定能帮你。”提到陆羽,曹勇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去京城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回头我打电话问问吧。”

    “你听我说,明楼的案子很邪门,千万不要冒进,一定要等陆羽回来再说!”曹勇年的焦急发自真心,他是真的担心林淙太急功近利。

    “明白,我一定会按流程来,不会占用警局的资源。”

    “哎呀,我不是说这个。”

    二人正说着话,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警员急匆匆的敲开房门。

    “曹局,有命案!”

    “什么命案?”

    “明楼!”

    听到明楼两个字,曹勇年算是彻底服了气:“闺女啊,命运之轮滚滚,终究还是转到了这个关口啊!”

    林淙接过警员手里的文件袋,回头问道:“曹局,现在能拿回我的配枪了吧?”

    “拿,拿吧......回头我去签字。”

    曹勇年扶着额头靠在椅背上,这一刻,他感觉身子都是软的,且得缓一会儿。

    冥冥中,一切似乎早有安排。

    ......

    明楼。

    地处城南郊区,出了名的凶楼,在林海几乎家喻户晓。

    其前身是林海市静安医院,后来医院整体搬迁到市内。这栋旧楼因为扯不清归属权,没人拆也没人建,结果就这么荒废着。

    慢慢的,有人贪图不用租金就搬进去住了起来,大多是一些进城打工的农民工和社会闲散人员。

    政府管了几次,收效甚微,又不能天天派人守着,后来也就不怎么管了。

    就这么的,明楼成了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直到十四年前的“明楼案”,人们才陆续搬离明楼。

    一个月内死了七个人,而且个个死相极惨,因为七人之间没有内在联系,外界传闻是被厉鬼索命。

    当时局里成立了专案组,十来个人驻地办公,什么都没查到不说,而且怪事频发,弄得人心慌慌,最后全部灰溜溜地回了局子。

    除了林飞航,林淙的父亲,不过林飞航的工伤也是在明楼落下的。

    所以,对于林淙来说,一切苦难的源头就是眼前这栋建筑,明楼。

    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是市政围的,因为按年月来说,明楼已经是一座危楼,只等土地官司结案就可以爆破拆除。

    主建筑是一座七字行楼房,高七层,每层14-18个病房。既是行政楼,也是住院部。

    外墙的白瓷砖剥落严重,缝隙里爬满了青苔,白一块青一块的,看起来破败不堪。

    侧面楼体上悬挂着两个金属大字:明楼。

    原本应该是红漆,氧化成了黑色,远看像用大毛笔写上去似的。

    仔细看两个字的上方其实还有一个字的位置,并且依稀有残留的印记。

    光。

    光明楼。

    这才是它本来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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