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我悟了

    老朱一番训斥,直叫朱允熥面色发白。

    曾经,也有个人如此骂他。

    言辞虽不同,可内里含义很是相似。

    海瑞一封《治安疏》,骂的他体无完肤。

    如今,老朱三两句话,同样剖析着他的内心。

    朱允熥忽的意识到,自己还是太小瞧老朱了。

    这位底层出身的皇帝,眼光毒辣,一语中的。

    如今,老朱叫他除草去。

    除的是心中生长的荒草!

    深吸一口气,朱允熥手颤抖着作揖一拜:“皇祖父教诲,孙儿铭记在心。”

    看着朱允熥倔强而又发白的脸,老朱颇有些心疼,他何尝不喜欢这个聪慧至极的孙子?

    可朱允熥太聪慧了,身上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圆滑和世故,甚至还透露出几分让他厌恶的精明来。

    气质这东西很是玄乎,可老朱识人无数,从来都很相信自己的感觉。

    皇家子孙,聪慧是好事,可聪慧到精明,就落了下乘。

    老朱想不到什么好的词来形容朱允熥这股子精明劲儿,但这份不喜是真实存在,忽略不了,而且朱允熥并没有意识到他身上的精明劲儿。

    他现在点出来,叫朱允熥别飘着,该脚踏实地,除去心中荒草,如此才算得上一个称职的储君。

    老朱心里的天平逐渐的倾斜,他实在是喜欢朱允熥的聪慧,这样的人做皇帝,不会吃亏,也不会被人骗。

    可前提是,他别这么精明,太精明的人成不了大事,也落不得好名声。

    否则,老朱宁肯选择不那么聪慧的朱允炆,哪怕是蠢点慢点,好好的教,慢慢的来,也能做个守成之主。

    心疼归心疼,老朱还是强硬着来,道:“咱知道你一时半会想不清,咱给你时间,好生想想,什么时候想通了,跟咱说说!”

    朱允熥脑子里思绪乱的很,点了点头,刚走到门口,老朱又道:“记得每日来这里除草,不要荒废了。”

    “孙儿明白!”

    ……

    朱允熥回到东宫,关了门,睁着眼呆呆地坐着。

    脑子里,老朱的话和海瑞的《治安疏》不断地浮现。

    “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理论是好东西,可理论飘在天上,太高太虚了,得落在地里,得能长出粮食来,那才是好东西……”

    “然严嵩罢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先而已,非大清明世界也……”

    “……书斋里做出的学问,落不到实处,那就百无一用……”

    “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你不是什么万寿帝君,你得落在实处,得脚踏实地……”

    朱允熥痛苦的闭上了眼。

    海瑞骂他,他可以无视,可以不承认,可以诡言狡辩。

    可老朱训他,朱允熥做不到这些,不敢不听,不敢不承认,也不敢狡辩。

    海瑞见的是事,辩的是理,是从很多事上得出来的东西。

    而老朱,相处才这么几天,只从他的言语上,就看出来,就得出和海瑞差不多的结论。

    朱允熥手抓着椅子扶手,手指关节抓的发白。

    好片刻,他才睁开眼,满是血丝,有几分可怖。

    “错了!错了!”他喃喃念着,恍若魔怔。

    “错了!”

    “错了!”

    “有罪!”

    “有罪!”

    “……”

    “……”

    奉先殿中,只有朱允熥沉沉的呼吸声。

    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他心中才有几分安宁。

    蒲团前,一张纸,一支笔,未着点墨。

    朱允熥呆呆地看着,脑海中天人交战,思绪翻飞。

    烛火摇晃,暗影扭动,像是人心里的挣扎。

    牌位上的字迹模糊不清,光影下扭曲的像是金色的蛆虫。

    画像上的慈祥显得那么虚伪,嘴角的微笑冰冷中夹杂着讽刺。

    一只细小的蜘蛛掉了下来,透明的丝线救住了它,好奇的瞧着神思空洞的他,又慌慌忙忙的爬了上去。

    小太监来福站在门口,担忧的不时朝着里边张望,几根手指纠结的扭着。

    朱标灵前,朱允炆静静的跪着,偶尔瞧瞧身边空空的蒲团,怔怔出神。

    老朱批阅着奏折,挤压眉心,听着太监的汇报,目光中有些担忧。

    夜空,乌云密布,寒风乍起。

    雨打在明黄色琉璃瓦上,汇聚成水线,哗啦啦流了下来。

    侍卫们举着伞,把着刀,脚踩着水花,安静而又肃穆。

    灵前的烛火摇曳着,太子的灵柩拉的老长。

    小蜘蛛新结出来的网被寒风吹散,摇摇晃晃落了下来,对上一张神思空洞的脸。

    ……

    夜来静听风吹雨。

    雨停时,红日喷薄。

    迎着第一缕晨曦,朱允熥走出奉先殿。

    手里拿着一道奏折。

    “我悟了。”

    他轻声呢喃,回头去看奉先殿内列祖列宗。

    牌位上金色的文字清晰可见,像是一双双明亮的眼睛。

    画像上满是慈祥、鼓励。

    小蜘蛛结了一张很小、但漂亮的网。

    守了一夜的小太监来福紧张的上前问安。

    朱允熥笑了笑:“我很好,从没有这么好过。”

    来到朱标灵前,朱允熥恭恭敬敬叩了几个响头。

    再抬头时,朱允熥眸中满是眼泪。

    “爹,我懂了。”

    一夜时间,朱允熥放下自负的聪慧,不断地思考,不断地自省,终有所得。

    他接纳海瑞《治安疏》中所说,也明白老朱话里的意思。

    从此,再没有万寿帝君朱厚熜,只有大明朱允熥!

    他站起身,转身走出。

    身后似乎有一道年老的虚影,目送着他走远。

    ……

    奉天殿内,早朝。

    朱元璋接过奏折。

    “问心疏?”

    老朱眉一皱,翻开:

    “臣大明吴王皇三孙朱允熥谨奏:……”

    他一字一句的看下去,紧皱着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好!好!好!这才是咱的好孙儿!”

    老朱连叫三声好,越看越喜欢。

    底下群臣偷摸瞧着老朱欣喜的神色,心中惊奇。

    自从太子朱标薨逝后,很久没瞧见皇帝面上有喜色了。

    发生了什么?

    群臣不解时,老朱已经合上了奏折。

    他没有解释,扫了一眼,开口道:

    “为吴王朱允熥贺!”

    文武群臣眼神相对,有不解之色,但都恭恭敬敬跪下,齐呼:

    “臣等为吴王殿下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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