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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四个姑娘

    方芷晗原本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可没想到,在她以前就已经有三个姑娘在此居住多日了。

    方芷晗在被侍卫带进来的时候,正看见两个姑娘坐在一楼的堂间,一个在弹琴消遣,一个面无表情地坐在角落里。

    那个弹琴的姑娘斜眼一瞥,眼神中流露出的是掩饰不住地媚态。方芷晗与她对视一眼,身上就起了鸡皮疙瘩。于是她连忙把目光避开,望向了角落里的另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坐在地板上,手臂环抱双膝,下巴颏靠在膝盖上,表情呆滞,动也不动一下。

    “呦,又来一个姑娘?”那个弹琴的娇声笑了起来,青葱玉手轻掩嘴巴,调笑道:“看来张相的话天家也听不进去呦。”

    她说着一口吴侬软语,极其柔美亲和。

    “这是最后一个了。”带方芷晗进来的侍卫冷冷地对她说了句,算是回应。然后他冷眼一转望向了方芷晗,语气又温和了起来:“方家娘子暂且住在三楼,衣食不必发愁,均由万年县料理。”

    “多谢侍卫大哥。”方芷晗微微欠身以表感谢。侍卫也行了一礼,然后退了出去。

    那个弹琴的姑娘将琴轻轻推开,迎步走了上来。她走起路来,似弱柳扶风,好不婀娜。只是方芷晗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姿态全然出自刻意的摆弄。所以她越看就越觉得俗气。

    “偶叫绿屏,那个叫玉珠。”这女子来到方芷晗的跟前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娇声娇气地说:“敢问娘子的芳名?”

    方芷晗顿了一顿,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绿屏一边踱着步子一边喃喃念道:“好名字,真是好名字。嗐,都怪花妈妈不好,起不了这么好听的名字。”

    说到最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间极尽无奈和遗憾。方芷晗疑惑地问:“花妈妈是你的娘亲吗?”

    “偶哪里有娘亲的啦!”她又是掩口一笑,换了一副神采奕奕地表情,说:“方娘子可到扬州的地界打听打听,哪个不知道我绿屏的。”她颇为自傲地拍了拍胸膛,接着说:“偶可是醉韵楼的花魁好啦!”

    方芷晗柳眉顿皱,心里起了一阵恶感,就像是吞下了一颗苍蝇般难受。“这些花鸟使也忒无耻,怎么连风尘女子都找了来。”她心里这样想着。

    她还没说什么,绿屏却又将手一挥,踱着步子说:“算了啦算了拉,再是花魁有什么用,进了宫去能不能见天家都说不好了啦。不过嘛,能在兴庆宫里住着,吃好的,穿好的,就是一辈子不见天家偶也愿意啦。”

    她已走回了刚才坐着的位子,便又重新坐下,将琴拉了回来,说:“方家娘子,偶给你弹一支曲子可好听?”

    “哦,好。”方芷晗有些呆傻地应了一声,眼睛却始终不离角落里的玉珠。

    她可以感觉到,玉珠和绿屏不是同一类人。想必玉珠是经受了和自己一样的痛苦才辗转来到这里的。于是,她望着她,有了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她向她缓缓走了去,直到走到她的跟前,她的眼珠才勉强动了一下。

    “你叫玉珠?”方芷晗问道。

    玉珠微微抬起头来,一张苍白的俏脸上依稀可见泪痕。她的鼻头泛红,眼睛红肿,眼窝深陷,头发干枯,虽然生得一张精致地面孔,看上去却极为让人心疼。

    方芷晗矮下身子,问道:“你是怎么来到长安的?”

    “啊!”玉珠忽然尖叫了一声,两手紧紧捂住耳朵,像是见着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极力向身后躲去。她赤着双足,不断地向前蹭着,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躲避危险。

    她的这一声叫,不仅吓了方芷晗一跳,更让绿屏身子一颤,正从她指尖流淌出的音乐戛然而止,就像一匹美丽地布帛被不解风情地人一刀斩断。

    “哐当”一声,绿屏狠狠地把琴推倒在了地上,埋怨道:“杀猪啦,瞎叫什么!”

    方芷晗在惊慌之后更是担忧,忙伸手去扶她,轻声唤道:“玉珠,你怎么了?”

    玉珠紧紧靠在墙拐角,两手在眼前乱抓,叫道:“罗刹!罗刹!都离我远点!”

    方芷晗愣在了当场。她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候,传来一阵“噔噔噔”的下楼声,一个娇媚地声音紧随而至:“玉珠呀!你又发癔症了?”

    方芷晗仰头一望,只见一个穿着素色衣衫,手持团扇的女子信步下了楼来。她虽然穿着朴素,但脸上腮红、花钿、胭脂却是俱全,厚厚地粉将脸涂抹的煞白,眉间点着一朵武周时最流行的梅花妆。

    绿屏没好气地迎上去,对这女子说:“红袖姊姊,侬瞅瞅她,忽然喊了一声,吓死了人!”

    这个叫红袖的用团扇在她伸过来的手上轻轻一拍,微斥道:“人家玉珠有病,等你有病摊在床上,拉屎拉溺的当儿,可也别指望我们。”

    “偶怎会啦!”绿屏讨了个没趣,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红袖缓步走来,面带春风一般的微笑,对玉珠说:“玉珠呀,听阿姊的话,你阿爷还在家等你呢,你要好好的。”

    方芷晗蹲在旁边,痴痴地望着红袖。玉珠也瞧着她,激动地情绪渐渐平息了下来。“阿爷?”她嘟囔了一句。

    红袖笑道:“对咯,阿爷还在呢,莫不是你忘了?”

    “阿爷还在。”她又重复了一句,接着眼泛泪珠,身子迅速蜷缩起来,抱着脑袋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红袖蹲下身子,轻抚着她的背,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把你的委屈一股脑地哭出来,什么就都好了。”

    好一会儿,玉珠才收了哭声,头轻轻地靠在墙壁上睡着了。红袖或许是蹲得时间久了,站起时脚下一软,险些摔倒。方芷晗忙伸手将她扶住。

    “哈!多谢你呀。”红袖冲方芷晗一笑,道:“你是叫芷晗是吧?我看你也比我小,就叫我一声红袖姊吧。”

    方芷晗瞧了瞧睡着的玉珠,又问:“这位玉珠姑娘是什么病?”

    “嗐!”红袖叹了一口气,一边扭动着有些僵硬的腰一边说:“失心疯了呗。在这儿,只有我能劝好她,你们谁来都不行。”

    “那你们……”方芷晗不知该不该问,但话已出口就收不回来了。

    “我们和你一样,都是花鸟使到各地采来的。”红袖踱着步子,扬手一指坐在一旁生着闷气的绿屏:“喏,她是从扬州采来的,玉珠是汴州采来的,阿姊我嘛,是从幽州采来的。你呢?你是从哪采来的?”

    方芷晗略微皱眉,她极不想用“采”这个字,便说:“我是蒲州人。”

    “哦,蒲州采来的。”红袖笑道:“你呀,该是最后一个了。听说张相和李相在朝堂上龙争虎斗,好不热闹。张相不许天家再派花鸟使去采花,李相呢,就说天子圣德泽被万方,天下美人入京是莫大的荣宠。”

    “难道阿姊也觉得,这是荣宠?”方芷晗跟着红袖脚步问道。

    红袖的步子忽然一停,转头说道:“对我和绿屏来说,当然是荣宠。”

    “为什么?”方芷晗十分不解,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心甘情愿去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当妃子,纵然得宠以后荣华富贵,招手即来。可宫闱争斗向来残酷,谁又能保证自己一定会得宠?况且一入深宫,便终身不得自由。这样的荣宠,又要它何来。

    红袖却将下巴一扬,说:“你看绿屏就知道了,这贱婢可是扬州出了名的花魁。但也正是出了名,她那个什么花妈妈就把她当了招牌,夜夜要陪那些风流公子们喝酒。要不是花鸟使把她采来,只怕这会儿……哼,还不知跟哪个老男人睡着呢。至少她在这儿可以弹弹琴,唱唱曲儿。你说,这是不是荣宠?”

    方芷晗望着一旁的绿屏,眼中是难以言状的复杂情绪。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不过绿屏却是嗤嗤一笑,不无嘲讽地说:“红袖姊也不比偶好啦,侬那点丑事要不要偶给侬抖落出来呀!”

    她斜着眼瞧着红袖,满眼地轻蔑,嘴角挂着一点轻蔑地笑。

    红袖却是哈哈一笑,道:“要说也是我自己说,要你这个浪蹄子搬弄!”

    她眼睛一转,望向了方芷晗,叹息道:“我的命也没比这贱婢好多少。虽不用陪那么多客人,只陪一个人就够受的了。”

    方芷晗想了想,猜测似的说:“阿姊莫不是谁家养的歌姬?”

    红袖点了点头:“起初嘛,是歌姬没错,后来就当了人家的妾了。唉,原本想着,像我这种穷苦人家出身的,能给将军当一个妾也蛮好。可谁能想到,那家伙……唉,真是畜生一般的家伙!”

    “他打你?”方芷晗关切地问。

    红袖卷起自己左手的衣袖,亮出了半截鞭痕累累的手臂来,说:“你瞅瞅,这是他打的。”

    “啊?”方芷晗大惊失色,忙用手捂住口鼻向后退了去。红袖那雪白的胳膊上凹凸不平、一道浅一道的鞭痕太过触目惊心。

    “他每次喝完酒就打我。”红袖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了,却又忽然一笑,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你说怪不怪,他的侍妾有那么多,但每次都只打我。我浑身上下全是伤。要不是花鸟使把我采了来,早晚,我得给他打死了。”

    方芷晗鼻头发酸,感叹道:“如此说,倒也是因祸得福了。”

    “可不?”红袖用两手将眼泪擦干净,换上了一副笑脸,说:“我走那天,将军恶狠狠地瞪着我,悄悄地跟我说了一句话,倒是把我吓得半死。”

    “他说什么?”方芷晗问。

    红袖还没回答,绿屏却抢着说了:“早晚有一天,俺要像射天上的雄鹰一样把长安城射下来,把天家所有的女人都抢过来。是不是?哼!这话你说了多少遍啦!”

    红袖只回头瞪了她一眼,却没有斥责她,算是默认了。不过这话却让方芷晗有些心惊肉跳:“你那个将军叫什么?”

    红袖整理着自己的衣袖,漫不经心地回答:“安禄山。这小子是个胡人,腋下臭不可闻。唉,胡人都一个德行。”

    “此人有反心,红袖姊可得把这个消息告知官府呀。”方芷晗有些焦急地说。

    红袖有些疑惑地瞅了她一眼,说:“你以为京兆府愿意揽这闲事?你是没去过幽州,那边的将军啦,节度使啦,都督什么的,没一个把天家放眼里的。说过这种话的人可不止他一个。”

    “哼!偶倒巴望着他反了。”绿屏语带嘲讽地说:“最好能把这长安城翻个底朝天,看那些臭男人还来欺负咱们不。”

    听了这话,方芷晗和红袖相对默然,彼此摇头苦笑。

    “那……她呢?”方芷晗回头望了一眼还在熟睡的玉珠。

    “她就惨咯。”方芷晗注意到,红袖的眼中透出了几分怜悯:“她打小就没了娘,和阿爷相依为命的长大。唉,一辈子没碰见贵人,倒是碰见了那天杀的花鸟使。她阿爷不肯放人,就被花鸟使活活打死了。虽说这妮子贫寒些,但也没经过风浪,哪里见过这个?这不?失心疯了。”

    方芷晗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她原以为自己是最悲惨的那个人,可和玉珠比起来,自己吃的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她再回头望向红袖和绿屏,她两个的命也比自己苦得多。

    忽然,她悲伤的情绪犹如洪水溃堤,再也收不住了。“哇”地一声,她捂面痛哭了起来,倒是吓了红袖一个哆嗦。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可吓死我了。”红袖不断用团扇拍着胸口说着。

    于是,四个姑娘就在这楼上住了下来,等着朝廷的最终裁决。其实这个裁决也无非是看天家更愿意亲近谁。他若更愿意亲近张九龄,那她们也许就会被放回去;他若更愿意亲近李林甫,那她们就只能入宫去,接受莫测的前途。

    其实,她们住在这里也并非会很清闲,每天都有人来叫起,督促她们学习宫廷中的礼仪。走路、行礼、坐、卧、吃饭、喝水,甚至连更衣都要学习。

    起初,玉珠不懂“更衣”的意思。红袖就在她耳畔小声提醒:“就是出恭。”就因这一句粗俗的话,老宫人罚她多跪了一炷香的时间。而她却不服,扬声道:“好你个老家伙,他日我若做了皇后,定教天家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老宫人呵呵一笑,说:“你还是先入了宫,见了圣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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