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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父与子

    柳晓楠高考落榜,烦闷焦灼地等待秋后征兵,柳致心却迎来他的第一个丰收年。

    随着秋收季节的一天天临近,柳致心每次从矿上回家,首先都要绕道到自家玉米地头去看一看,欣赏自己的杰作。

    玉米穗又长又粗,颗粒饱满,显而易见,不是周边那些用传统方式种植的玉米所能相比的。

    粗放保守,习惯成自然,几十年一成不变的耕作模式,仅仅把土地当成赖以生存的廉价资源,却没能把土地融入到自己的命脉中。

    吃大锅饭时,一部分勤恳之人养活一部分懒惰之人,一部分忠厚之人养活一部分奸猾之人。土地承包了,犹如潮涨潮落,鱼鳖虾蟹各现原形。

    看看庄稼的长势和地里的杂草,便会知道这家人的生存之道和对土地的重视程度。

    土地是生命的根基,人类不过是一块泥土。柳致心觉得大多数人并没有透彻地懂得土地和人的属性。轻易地获得土地,便不懂得土地的内涵不懂得珍惜,往往本末倒置。

    要开镰了,柳致心串了几天班赶回家,他想亲自带着儿子收割,让儿子切身感受一下土地的回馈。回到家里却不见儿子,姜长玲说儿子到乡里参加征兵体检去了。

    柳致心磨着镰刀,心中有一丝隐隐的担忧。这个熊儿子平时不爱说话,不知道他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恐怕会越来越难以管教。

    中午时分,柳晓楠一脸沮丧地回到家里,坐在炕上闷头大口吃饭,一句话都不说。什么都不必问了,姜长玲暗自舒了一口气,她真心不希望儿子去当兵。

    柳致心适当地表示作为父亲的关心,他问儿子:“说说情况。”

    柳晓楠郁闷地不想说话:“没什么好说的,一块鼻息肉挡住了我考军校的路。”

    今年征兵,全乡只有他一个高中生报名,乡武装部也希望他能顺利通过体检。向部队输送一名高中生的兵员,也是一项难得的工作成绩。

    可体检医生在他的鼻腔内查到了一块鼻息肉,说是急行军时会影响呼吸。只需做一个微小的手术,割去鼻息肉,明年还可以报名参军,体检肯定没问题。

    乡武装部的人深感遗憾,柳晓楠更是觉得哭笑不得。这种失落的打击滑稽透顶,比高考落榜更让人难以接受,命运真是太会捉弄人了。

    柳致心也觉得可笑,一块鼻息肉竟能解除所有的担忧,他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种地,当农民。”柳晓楠说得很痛快很坚决,有种无奈选择自断后路的悲怆。

    在茫然无措回家的路上,他知道自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而这条路必定艰难而坎坷。心系梦想,退无可退,只能坚定地走下去,头撞南墙也在所不惜。

    柳致心查看儿子的表情,安慰道:“你不必太悲观,当好一个农民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未必就没有出息。”

    柳晓楠没有再说话。

    玉米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玉米穗在秸秆上垂下沉重的头,金黄的玉米壳从顶部裂开,裸露出整齐排列饱满坚实的玉米粒。

    柳致心手持一把锋利的镰刀,踌躇满志地在地头观赏徘徊,竟然不忍心马上挥下镰刀。

    柳晓楠穿着父亲在工作中省下的蓝色工作服,远离地头,木然地用镰刀削着草叶,草叶只微微地颤动一下便被齐刷刷削断。

    眼前密不透风的庄稼地,对他而言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镰刀挥下去,农民的身份便坐实了。他的一生,从此将淹没在无边无涯的庄稼地里。

    他不明白父亲还在等什么,痛痛快快地挥下镰刀,至少可以尽快结束这一毫无期望的痛苦窒息的转变过程。

    叔叔柳致太来到地头,关得玉柳允奇柳其顺来到地头,许多村民都聚集在地头,议论着评判着。

    柳晓楠注意到,父亲的脸上焕发着初生阳光般的色彩,口若悬河洋洋自得,大讲特讲他的种田心得。

    他忽地明白,父亲是在等待村民们的肯定和赞赏。不过如此而已,有什么可值得满世界炫耀?

    村民们陆续地散去,大田里响起此起彼伏收割的唰唰声。柳致心不再多言,走到地头挥下镰刀。

    柳晓楠跟随着父亲挥下镰刀,一刀下去心里一哆嗦,仿佛割倒的不是玉米,而是砍在自己的心上。

    柳致心割三垄地,柳晓楠割两垄地。一手扶住玉米,一手在离地一尺高的地方挥下镰刀,爷俩齐头并进。秸秆粗壮,下刀很费力,割倒的每棵玉米拿在手上都是沉甸甸的,单凭手感也知道丰收在望。

    柳致心动作娴熟挥洒自如,脚上生根双臂一扶一挥犹如舞蹈,伴随着唰唰声,一棵棵玉米在他面前利索地倒下,充满着力度与美感。这是一年辛苦的结晶,是一个耕种着引以为豪的价值体现。

    柳晓楠机械地挥着镰刀,力度控制得不够稳定,身体摇摇晃晃。要么用力过猛,把自己闪得一趔趄,要么用力过轻,镰刀夹在秸秆里,需二次用力才能割断。

    手臂渐渐地发酸,心情渐渐地烦躁,如果玉米秸秆像别人家那样又细又轻,可能不用这么费力。

    柳致心注意到儿子漫不经心的表现,虽然也用力,可动作僵硬缺乏激情,流淌着汗水的稚嫩面庞呆滞生硬,一直提不起精神头来。他放慢了收割速度,语气平缓地说:“种地也是门了不起的学问,只要你用心,把心长在土地上,同样能获得快乐和收获。”

    父亲的土地获得丰收,柳晓楠并非没有感受到由衷的喜悦和兴奋,并非没有产生深深的敬佩。他只是觉得这一切与己无关,他的梦想不是土地里所能生长出来的。

    柳晓楠直起腰对父亲说:“祖辈勤勉克己、知礼守法、勤俭持家,我一直都记得。”

    柳致心暗想,关先生给儿子留下一块石碑,不知道会对儿子产生怎样的影响。

    收完了玉米收水稻,收完了水稻收大豆,收完了大豆收花生,收完了花生收地瓜,收完了地瓜收白菜萝卜,挖菜窖垛草交公粮。

    除了下雨下雪,无休无止的农活像天上的繁星,数都数不过来。等到天寒地冻,柳晓楠才觉得松了一口气,才顾得上去想想自己的梦想。

    农村生活枯燥无聊繁重,农村人简单无趣粗俗,有什么可写的呢?

    一天夜里,一户人家的草垛突然起火了。村民们醒来赶去救火时,草垛已经烧塌了,只剩下表面上的余火和一大堆黑色的灰烬,几担水便给浇灭了。

    人们私下里偷偷议论,没有火源怎么会半夜里起火?莫非是得罪人了被人为纵火?

    这个偶然事件,并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土地承包后,整片的土地化整为零,地垄挨着地垄,产生矛盾在所难免,可也不至于恨到放火的程度。

    或许是多虑了,没有熄灭的烟头也可能引发大火。

    第二天夜里,柳允奇家的草垛再次燃起大火,冲天的火光映亮了几家人的窗户。等人们穿上衣服跑出家门,挑着水桶赶去救火,同样是没有任何灭火的价值。

    人们这才警觉,两次起火的现象一模一样,都是从草垛内部燃起,等火势燃到草垛表面,已没有多少可燃之物。

    联想到秋季发生过的一件事,人们终于确信,这是一起故意纵火的恶性报复事件。

    秋天,大白菜正在包心的时候,柳允奇家菜园里的大白菜的菜心里,被人统统浇上了大粪。这种整人的招数实在太损太恶毒了,这还能食用吗?

    马格思用清水一棵棵冲洗,自我安慰地对围观的人表示,公公和男人以前都是大队生产队的干部,没得罪过什么人,一定是那个浇大粪的人整错了。

    没想到当天夜里,马格思刚刚冲洗干净的大白菜,被人用铁锹连根全部铲倒,似乎是明确无误地告诉她:一点都没错,要整治的就是你家。

    马格思坐在菜地里哭嚎:“以前怎么都不敢哪,还不是看我们家没权没势了,这就开始报复了,丧尽天良啊......”

    柳其顺站在菜地里发着狠大骂:“要是让我知道他是谁,我把他家的草垛给点着。”

    第一场大火未必是柳其顺放的,年轻人气盛放狠话实属正常。可一场大火引起人们的互相猜忌,以前所有的矛盾开始集中释放。

    人们简直都要发疯了,大火接二连三地燃起,防不胜防。往往是这家的草垛还没有燃尽,人们还在尽力扑救,一转身,另外一家的草垛又燃起大火。

    人人自危,都不敢乱说话,说不定那个放火的人就在救火的人群里,一句话不当就会引火烧身。

    这个冬季热闹非凡,一到晚上,人们都坐在家里核计着谁家的草垛还完好无损,等候着谁家的草垛随时火起,犹如等候看一场灾难大片。

    这场闹剧演愈演愈烈,最后演变成人人谈笑风生的笑话,我家的牲口没草吃,别人家的也别想保留,大家都去买草才公平。

    乡里派下干部和警察蹲点做工作,都没能有效制止,稍一疏忽又是一场火起。

    柳致太柳晓楠叔侄俩,轮换着在晚上看护着草垛,用手电四下扫一扫以示警告。

    柳致太告诉柳晓楠,他最近才从一些知情人那里,得知为什么大火会从草垛内部燃起。

    将一束火柴捆绑在线香的末端,点燃香头塞进掏空的麻杆里,将麻杆插进草垛内部,转身可以回家睡大觉。

    过一段时间,线香燃尽引燃火柴,火柴点燃易燃的麻杆,麻杆在草垛内部燃烧点燃草垛,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勤劳憨厚朴实,柳晓楠觉得这些传统的赞美的词汇,并不能全面地概括农民的真实本质。

    他清醒地意识到,肥沃的土壤里并不只是生长庄稼,杂草与荆棘同样茂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柳致心从矿上回家,离村子大老远,便望见柳子街一段段烧黑的墙壁和一堆堆飞扬的黑色灰烬,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醒目刺眼。村子的上空,笼罩着灰蒙蒙的动荡的不祥气息。

    了解到具体情况后,他不准弟弟和儿子再在晚上出去看护草垛。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看到多久是个头?人心撕裂,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思索了一晚上,清晨醒来,柳致心对躺在被窝里看书的儿子说:“晓楠,你的钢笔字是临摹关先生的石碑学来的,你何不用毛笔再去临摹,练练毛笔字。”

    柳晓楠抬起头,大惑不解地看着父亲。数九寒天蹲在石碑上临摹毛笔字,还不得冻成冰雕?

    柳致心说:“练好毛笔字,过年时给大家书写春联福字,也算是做了件有益的事。”

    柳晓楠说:“在家也可以练写毛笔字。”

    柳致心简略地讲起,那块石碑是如何被推倒做了垫脚石的经过。他重复着关先生的话,颇有深意地说:“让那块石碑看看,柳子街都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件事非你不可。”

    柳晓楠利索地爬起来,他似乎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尽可能穿着保暖一些,用铁锹铲去石碑表面的积雪,用凿子一点一点将笔画里的冰雪剔除干净,赤手端着毛笔临摹。

    手脚冻麻木了,将手伸进袖筒里,原地跑上几圈,恢复知觉再接着临摹。

    一连几天,村民们惊讶地看到,柳晓楠迎着寒风蹲在石碑上临摹。那孤独单薄执着的背影,如同一尊石雕,为这寒冬增添了一股慑人的暖意,令人动容触动心弦,不能不联想到曾经的那个留着小辫子的干巴老头儿。

    或许是村民们想到了石碑上的内容,唤醒了心中久远的记忆,寒气消退春意复苏。柳子街从此再没发生纵火事件,一场人为的混乱消弭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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