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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我的一九八七

    一九八七年新年伊始,柳晓楠的人生,似乎进入到一个跳跃式的发展阶段。

    先是《师者》荣获市文联评选的本年度最佳处女作奖,接着《从军记》在省里获得本年度最佳中篇小说奖。同时,中篇小说《父亲的土地母亲的河》在市刊新年第一期上发表,并引起好评和轰动。

    柳晓楠连续参加了几场颁奖会座谈会。在那样的一种文化氛围中,他的眼界开阔了,见识宽广了,人生的目标清晰明朗。

    如果说以前尚有谷雨的光环罩着,柳晓楠的名气多少打了些折扣。而现在获得的这些名誉和成就,则完全是他个人能力的体现,个人努力的结果,跟任何人挂不上边。

    纺织厂同样给了柳晓楠一定的物质奖励,几位党政一把手一商量,不能把柳晓楠留在基层班组工作。

    他出去开会学习,接触的都是文化界新闻界的人士。得知他从事的是纺织厂最简单最劳累的倒班工作,会对纺织厂产生不良的社会影响:纺织厂不重视文化建设,不重视青年人的培养,有歧视农民轮换工的倾向。

    柳晓楠正在工作,张仕钥通知他去车间主任办公室。见到车间主任,车间主任热情地通知他,厂部直接调他去团委工作,现在马上去团委报到。

    再不能辜负领导们的美意了。柳晓楠没有换衣服,仍穿着工作服,戴着工作帽,围着白围裙,跟车间主任握手告辞后,独自去厂部面见谷雨。

    柳晓楠缓缓地行走在厂区大道上,心里自然是春分得意,可他急需冷静一下。以一个农民轮换工的身份进入厂部工作,不敢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至少在眼下是绝无仅有的。

    如果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父亲,父亲一定会感到骄傲,一定会成为父亲在工友们面前炫耀的资本;如果母亲知道了,一定不会担心她的儿子娶不上媳妇。

    如果理性客观地看待这件事,他又不愿意跟谷雨靠的太近。谷雨会把他拉到另一个方向去,这将偏离他的人生轨道。不跟随她的脚步又无法获得爱的资格,爱情与人生选择孰重孰轻?

    带着这种难以取舍的矛盾心态,他走进场部大楼,走向谷雨的办公室。

    谷雨办公室的门是半敞开的,她正在埋头做着案头的工作。柳晓楠敲了敲门,谷雨抬起头来,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地喊了一声请进。

    柳晓楠走进去,站在谷雨的面前,故作谦虚谨慎放低姿态说:“亲爱的领导同志,车间主任让我来向你报到,请领导指示训话。”

    谷雨站起身跟柳晓楠握手,眼睛含着笑,手指尖掐到柳晓楠的手背上的肉里面,例行公事地说:“这里没有亲爱的,领导就是领导。欢迎你到团委工作,请坐。”

    柳晓楠坐到谷雨对面的椅子上。团委其他的工作人员早听到了风声,几个小姑娘小伙子聚拢在谷雨的办公室门口,想一探究竟。谷雨喊大家进来,跟新同事见见面。

    当着团委全体工作人员的面,谷雨给柳晓楠安排工作:“你的新工作是负责宣传,不能只埋头写你的小说,也要给报纸写写新闻稿,提高我们厂的声誉。另外,也要经常深入到一线青年职工当中去,掌握青年职工的思想动态,挖掘他们当中的好人好事。你个人还有什么具体问题吗?”

    “工作上肯定没问题。”柳晓楠的态度很端正:“我可以问个有关我个人的问题吗?”

    谷雨警觉地看着柳晓楠:“如果与工作关系不大就不要问了。”

    “关系相当大。”柳晓楠先是郑重其事,后又旁若无人、带着某种焦渴地说:“办公室里可以谈恋爱吗?”

    他和谷雨的恋情已进入稳步发展的热恋阶段,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如今在一起工作了,无需日思夜想,明知在办公室里不能耳鬓厮磨,也要表明态度。

    那几个姑娘小伙子们压抑着笑声,前仰后合的。

    “不可以。”谷雨严厉地回应,恨得牙根直痒痒,越来越难以驾驭了:“一切与工作无关的事情坚决杜绝。你现在就回车间,跟车间领导和工友们道个别,然后搬到新宿舍里,明天一早准时来上班,不得迟到。”

    柳晓楠长叹一声:“我是一步错步步歪,当初就不该来纺织厂。关小云说得一点没错,落到你的手底下,我是彻底完蛋了。”

    有热闹看了,一个小伙子赶紧关上门。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谷雨坐下来。她摸准了一件事,跟柳晓楠不能来硬的,她说:“如果后悔了,你现在就可以辞职回到农村去,没人拦着你,用不用我帮你办手续?”

    有些人虎视眈眈的,他刚来报到便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倒是可以减少敌对面。因此,谷雨很乐意配合柳晓楠。

    柳晓楠说:“不劳费心,大不了受你欺凌一辈子。”

    在谷雨的怒视下,在姑娘小伙们的嬉笑声中,柳晓楠得意地从厂部出来回到车间,跟车间主任说明了具体情况。车间主任问他临走前,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车间来帮助解决的,公事私事都可。

    柳晓楠犹豫了片刻,他想为伍艳丽做点事情,可又不好意思开口。又一想,何不借此机会检验一下自己所处的地位、说话的分量?

    他简要地讲述了自己和伍艳丽的暗恋经过,希望为自己爱过的人解决点实际困难,在不违反原则的基础上,调她上长白班。纯属个人私事,请主任酌情处理,不必勉强。

    车间主任听后很是感慨,调动一个人的工作不是什么难事,工作需要嘛,难得的是这番苦心。他告诉柳晓楠,过段时间再办理,免得别人联想议论,一定满足他的心愿。

    简单的不能再简单,考虑得又十分周全,这就是身份的不同所带来的难度的不同。不敢想象,且不用说得太远,如果是半年前自己提出这个要求,车间主任会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自己?

    或许,谷雨替自己设计好的人生路径也是正确的。

    柳晓楠回到工段,跟工友们话别。王艾青告诉他,晚上到她家里去,为他摆酒庆贺。王艾青在年初终于排上号,分到了两间瓦房。房子虽然不大,可总算有了自己的小窝,燎锅底和为柳晓楠送行同时办。

    第二天一早,柳晓楠黑着眼圈打着哈欠来团委上班。办公室里有了一张属于他的办公桌,他坐在椅子上暂时无所事事,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别人的走动说话都没影响到他的酣睡。

    谷雨忙完了自己的事情,过来看看柳晓楠第一天的工作状态,结果她看到了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柳晓楠在工作时间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和影响。

    办公室里另外几个人没有一个提醒他,乐得看笑话。

    谷雨克制着自己恼怒的情绪,推了推柳晓楠,替他找了一个借口:“你醒醒,是不是又连夜写作了?”

    柳晓楠抬起头,揉着眼睛抱怨地说:“我请求调回原来的班组,换回原先的宿舍,我受不了了。”

    昨天下午,宿舍管理员为柳晓楠调换了房间,搬到五楼长白班的一间宿舍里。同样大的房间,只住着五个人,没有上下铺,应该很安静。

    只是屋里摆放着锅碗瓢盆,显得有些凌乱,另外四张床上围挡着厚厚的帷幔,令人不解。宿舍管理员说,另外四个人都是大学生,你们住在一起会有共同语言的。

    厂里对大学生还是很重视的。柳晓楠没有多想,搬来自己的行李,铺好床铺便去了王艾青家。

    王艾青在家摆了两桌酒席,工段带长的和同班组的工友都在。王艾青悄悄告诉柳晓楠,她特意请了伍艳丽,伍艳丽说家里有事没来。

    柳晓楠的心里便有些难受,难受又能怎样?所有的一切都无法重头再来,也走不回去了。

    尽管关小云不断地揭露他和谷雨在农村时的种种“劣行”,逗得大家开怀大笑;尽管大家都尽情畅饮,诚挚地祝愿他越走越远,可他的心里始终没有真正地高兴起来。

    世上纵有灯火阑珊处,心里只为一人感伤。

    喝到很晚才回宿舍,跟新舍友相见相识。宿舍里不止他们四个大学生,另有四个女人出出进进、洗洗涮涮。

    原来,那四个人都是从农村考上来的大学生,入厂工作多年,也都结婚了,没有房子,只好挤在宿舍里。床上的帷幔里,便是一个个只隔着一层布的“安乐窝”。

    四个人按照年龄排序,自然把柳晓楠排在老五的位置上,以“老五”来称呼他。都是农村出来的,没有隔阂感陌生感,共同的话题自然而然地产生共鸣。

    “老大”三十整了,媳妇是大学同学,一同分配到纺织厂。结婚三年,想生孩子想得抓心挠肝,牢骚话也最多。

    “老大”抱怨,十年寒窗苦读,才获得跟城市人平等生活的权利,本来挺高兴,结果更大的难题又摆在面前。城市的青年人结婚可以跟父母住在一起,他们这些从农村考进来的“城市人”仍旧一无所有。

    不结婚,永远没有分房子的资格;结了婚,也只能挤在宿舍的一张单人床上。苦熬苦等分房子,等到天老地荒。

    “老二”鸣不平,就算分到房子又怎样?没听说有这么一句话吗,工人阶级“顶天立地”,干部住在群众中间。意思是说,普通工人大多住在顶楼和底楼,二三四这样的好楼层都分给了干部。像我们这样的,能分到瓦房就算烧高香了。

    “老三”鼓动柳晓楠,你不是能写小说吗,把我们的境遇写进你的小说里,引起社会的高度重视。

    “老四”怯怯的,谁让咱们没权没势的,听天由命吧。

    从他们的身上,柳晓楠看到了自己将要面临的处境。又一想,自己还是农民身份,还没有资格去享受他们的苦恼和困境。

    他们哥四个苦中作乐,却给柳晓楠带来极大的困扰。

    “你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谷雨想,柳晓楠决不至于这么愚蠢,第一天坐到办公室里便打瞌睡,让别人去抓小辫子,一定另有原因。

    柳晓楠扫了一眼等着看热闹的新同事,振振有词地说:“同宿舍的那哥四个,红绡帐里卧鸳鸯,根本不顾及一个单身汉的感受。我在床上一览无余,闭灯后我才敢脱衣服,我总感觉有女人在窥视我,我也在窥探别人的隐私。我想象力丰富,任何一点响动都会让我联想到少儿不宜的画面,我没有坐怀不乱的定力......”

    “好了,你别说了。”谷雨打断柳晓楠的诉苦,在一片哄笑声中,她竟然也微微涨红了脸。

    这个臭小子,小时候就知道去研究蜻蜓的公母,跟结婚的人住在一起,也真是难为他了。她说:“你先克服一下,我跟宿舍管理员联系联系,看看能不能给你再换间宿舍。”

    谷雨亲自出面,效果自然非同凡响。宿舍管理员说,阁楼有间杂物间腾出来了,如果不嫌寂寞孤单,可以搬到那里去。

    柳晓楠需要的正是安静,谷雨替柳晓楠做主,同意了宿舍管理员的安排。等柳晓楠下班后回到宿舍,阁楼的那间杂物间已经收拾好了。房间不大,放上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两个衣柜,已经没有多少空间了。

    柳晓楠很满意,至少能安安静静地读书写作,当天晚上便搬到阁楼上。

    在其后的工作中,柳晓楠不喜欢坐在办公室里看报闲聊,经常下基层下班组,对于青年人的住房状况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纺织厂原先有三栋独身职工宿舍楼,另外两栋作为住房分配给了结婚的青年职工。工龄长一点的可以独得一间不到二十平的宿舍,还算不错;工龄短一点的两家住一间,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纸板墙,七八平的狭长空间,放下一张双人床,便没有多少回身的余地。

    生活中的诸多不便只能忽略不计,并且,这等同于分配了住房。

    “老大”“老二”他们,正因为不想丧失福利分房的权利,这才挤在独身宿舍里。房子,不论在农村还是在城市,永远是头等首要的大事。

    柳晓楠独自拥有一间阁楼,得益于他的小说获奖和谷雨身上的隐形能力,心里有些稍稍的不安,可又理所当然地享受这一特殊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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