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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飞沙走石》之一拆迁户

    熟睡的一家人,被屋后轰轰隆隆咣咣当当的搅拌机给震醒了。

    睡在里屋的女儿沙沙响率先发出一声尖叫,十三岁小姑娘尖利的嗓音能刺破人的耳膜:“吵死了,烦死了!晚上不让人安静学习,早上还不让人好好睡觉,有完没完了?”

    躺在外屋的沙柳看了看时间,起身穿衣,扭头朝里屋喊:“别嚎了,想把房盖给顶开啊。”

    沙沙响理直气壮地接着嚎:“下学期我就要上初中了,这种环境还让人怎么学习?考不上重点高中,考不上大学你们负责。”

    跟女儿拌嘴是一种特殊的乐趣,沙柳朝身旁的沙万里抿嘴一笑说:“这么大的责任我们可负不起。”

    沙沙响借机提出条件:“那就搬回楼上去住。”

    沙万里穿好衣服下炕,走到里屋拍拍女儿的头说:“不好跟你妈扯着嗓子叫唤。”

    沙沙响用被蒙住头,闷声闷气地抱怨:“谁像咱们家,还住在老房子里。”

    沙万里商量着:“顶多这一年。”

    沙沙响从被里伸出半个头,瞪着老爸:“一天也不行,都住两年了。咱们家像候鸟一样搬来搬去,你们也不嫌累得慌。”

    “还挺会形容的。”沙万里笑着走出里屋,无奈地对沙柳说:“闺女说的也是个事,咱们没有考虑到孩子马上就要上初中了,要不你们娘俩先搬回去。”

    这两年,他们一家冬季在楼里住,暖气一停又搬回老房子。老房子是四间瓦房,前院跟残存的葡萄园连在一起,四下里被参差不齐的楼群围在中间。

    工地一开工,嘈杂的机械轰鸣声响成一片,不到晚上八九点中不会消停,对孩子的学习确实有影响。

    沙柳叠着被说:“这才搬进来没几天,哪能让你一个人住在这。”

    “一个人倒没什么,孩子学习重要。”

    沙万里走出家门,习惯性的抬头看看天色,到房前屋后溜达一圈。

    天色灰蒙蒙阴沉沉的,太阳从楼群的缝隙中硬生生挤出来,像是刚从泥土里打了几个滚,灰头土脸的。风从楼群间穿过,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叫。被风刮起的各种颜色的塑料方便袋和泡沫保温板的碎片在空中飞舞盘旋,把天空装扮得五花八门绚丽多彩。

    院子里了无声息,没有喧嚣高亢的的鸡鸣狗吠,没有悠长的绵羊的咩咩叫声,只落着一层白色的泡沫颗粒,轻飘飘的扫都扫不走,憋气碍眼。

    沙万里走进废弃的羊圈,里面堆放着一垛垛截成很短的葡萄藤。

    高楼大厦建在葡萄园上,葡萄藤被连根挖出,当成建筑垃圾随意扔掉。他和沙柳从附近建筑工地捡回来,晾干锯断。用葡萄藤烧火做饭取暖,火硬耐烧,像劈柴棒子一样。

    他抱起一捆葡萄藤走出羊圈。以前早起总有干不完的活,打扫院子清理羊圈,到葡萄园里锄草打水叉子查看长势,忙忙碌碌又乐在其中,现在却沦落到给老婆抱柴禾烧火做饭的地步。

    他抱着葡萄藤朝屋里走,眼睛不由自主地、狠狠地盯着房子正面墙上那个大大的黑色的拆字。那个拆字一定是用大板刷子写成的,笔势奔放犀利,还画上了一个大圆圈,类似于以前公安局的布告上给死刑犯的名字上打的红叉,他的四间瓦房也是这样被宣判了死刑。

    是的,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已不属于他,农家小院纷乱繁杂忙忙叨叨的小日子早就离他远去,他只是这个小院的临时住户。

    沙万里抱着葡萄藤进屋,沙柳已在灶间生火做饭,葡萄藤在灶里噼里啪啦旺旺地燃烧。

    沙柳低头烧火嘴不闲着:“别什么都依着你那宝贝闺女,咱这葡萄园一年也有几万块收入,撂荒了怪可惜的,没人撵咱们走就接着住下去。”

    想法虽然一至,心思却各有不同。沙万里放下葡萄藤走出家门,走到院门口仰头察看着大门旁那两棵核桃树。

    那两棵正值壮年的核桃树,在早春里舒展着枝条,暗自积蓄着力量孕育着生机,却不知还能存活多久。

    等到这四间瓦房连同这个小院被推倒铲平,它们也会被连根拔起,旺盛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落了个跟老家的那棵老核桃树同样的命运。

    沙万里轻轻抚摸着核桃树光滑的树干,心中隐隐作痛,总觉得丢失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他每天早起都会轻轻拍打着核桃树粗壮的树干,似告慰似离别,仿佛这两棵老核桃树的子孙能听懂他的心声。

    沙万里来到院门前五垄地村仅存的这块葡萄园里,凝神站立,仿佛又站在老家沙里屯高高的沙岗上。

    这块幸存的葡萄园不过十几亩,用不了多久就会像老家的大草甸子一样从他眼前消失,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无能为力。

    当年爹站在老河套的沙岗上,巡视着两岸幸存下来的面积不大的沙草地,是不是跟此刻的自己有着同样的心情?

    这一带原是大片大片平整的农田和葡萄园。沙万里和沙柳经营者二十多亩的葡萄园两个蔬菜大棚,耕种三十几亩土地,饲养一百多头绒山羊,实现了多年的心愿。

    那是他一生当中最为辉煌得意的时候,那是一段怎样火热的日子啊!

    三年前,他家所在的五垄地村整体规划成为开发区,开始陆续地拆迁,他拿到了一笔可观的土地补偿款和四套楼房。

    祖祖辈辈土里刨食,一夜之间摆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村里人争先恐后地忙着装修搬新家。

    沙柳的儿子庄海建议,选一套采光好面积大的房子精装修,留着自己居住,另三套房子简单地装饰一下出租,等待升值再做处理。

    沙万里觉得很有道理,自己还得放羊抽不开身,沙柳也得照看着葡萄园,等庄海大学放暑假时,便交给他一手张罗。

    房子装修好了后,庄海请沙万里和沙柳回去验收。那是一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三室两厅,面积相当于四间瓦房。庄海按照自己的意愿和理念进行装修,欧式风格,全套崭新的家具和电器。

    两个人眼花缭乱地在房子里转着圈,像是参观别人家的房子,愣是连实木沙发都没敢坐一下。

    沙柳有些蒙头蒙脑,满腹狐疑地问庄海:“这是给我们住的?倒像是给你自己准备的婚房,这得花多少钱啊。”

    庄海诚心诚意地说:“这是你和我舅的新房,你们这辈子多不容易,该过过城里人悠闲的生活了。”

    沙万里倒不客气:“你小子还算有良心。”

    这年秋后,鸡杀了羊卖了葡萄下架了,一家人高高兴兴搬进了新居。新房暖气热烘烘的,外面冰天雪地,家里温暖如春。

    不用起早贪黑放羊耕地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不用烧火做饭烟熏火燎围着锅台转,也没有羊粪鸡屎发酵后的臭气熏天,更不必蹲茅房时忍受苍蝇蚊子的骚扰。

    坐在松软舒适的沙发上看电视,栽栽花种种草养养鱼,像城里人一样散步逛大街,简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晚上躺在软塌塌的双人床上,床头灯粉红色的灯光映照着紫罗兰色的墙壁,两个人的世界里呈现出暧昧迷离的情调。

    沙柳依偎在沙万里的胸前,梦呓般喃喃地说:“他爹,在沙里屯,想到过有今天吗?”

    沙万里抚摸着沙柳,无限感慨:“我那时一门心思光想着怎么才能养上一百头羊,到哪里能找到一块像模像样的草地,打破脑袋也想像不出还有今天。”

    沙柳丰腴的脸上变换着痴痴迷迷的色彩:“感觉怎么跟以前不一样?四十多岁了,比年轻时还恋。”

    新鲜的环境带来新的体验,上床取代了上炕,沙万里用行动代替语言。最初的那段日子真是新鲜无比,越过越有滋味。

    庄海给家里安装了一台电脑,教沙万里学上网。庄海在网上发了帖子,寻找沙万里丢失了十几年的儿子。沙万里每天晚上都盯着电脑看,一点音讯都没有。

    没出一个月,新鲜感一过,沙万里和沙柳又犯起了愁。

    有限的土地换成了有限的钱,虽说种一辈子的地也挣不下那么多的钱,可总不能躺在钱堆上过日子。

    沙柳还好说,每天洗衣做饭擦地板照顾女儿,总有的事忙,就这样还想出去找份临时工。

    沙万里说,你歇着吧。沙万里可真是闲出病来,睡着软塌塌的床,人也变得软塌塌的,吃不香睡不着,五脊六兽的。

    年龄偏大,没文化没技术,找不到工作,又没有经商的头脑,像掉进米缸里的老鼠,四下乱窜也找不到出路。有时躺在床上望着白花花的天棚想,要是有群羊满山遍野放着该有多舒坦。

    五垄地不是沙里屯,养群羊能把人累得半死,在这里即使是数九寒冬羊群也有枯草吃,不掉膘,羊羔成活率也高。可现在是住在半空中,抬眼便是密密麻麻的楼群,到哪里去养羊放羊?

    离开土地还不会活了,怎么还不如个二懒汉?

    二懒汉是城里人的身子庄稼人的命,拆迁前庄稼活拿不起放不下,一无是处,全靠爹娘养活。爹娘渐渐老了,干不动农活,二懒汉便把大部分的土地租出去。

    即便是留下少量的口粮田,地里的野草也长得比庄稼苗还茂盛,家里穷得一塌糊涂。二懒汉又是个不着调的主,老想着做买卖挣大钱,结果始终是挣得少赔得多,三十好几好不容易划拉一个媳妇,结婚半年便跑了。

    后来有个带着孩子的寡妇跟他搭伙住在了一起,寡妇在地里干活,二懒汉躺在大树下闭目养神。人们猜测二懒汉在那方面肯定不懒,不然寡妇怎么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有人问二懒汉:“二哥,晚上上炕的时候谁在上面?”

    二懒汉翻动着眼珠子不肯回答。大家都笑了:“肯定是二嫂在上面,你哪肯出那个力?二嫂白天晚上都得干活可真够累的。”

    二懒汉一甩大背头,得意得很。

    刚冒出点拆迁风声的那一年,二懒汉找到沙万里,把租给沙万里耕种的十几亩土地要了回去,并建议沙万里多多培育葡萄苗,他先预定下五千棵。

    沙万里暗想二懒汉转性了?不倒腾买卖想踏踏实实地栽种葡萄、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了?转变得也太突然太出人意外了。

    见沙万里一脸怀疑地盯着自己,二懒汉神神秘秘地说:“我得到确切的消息,肯定会拆迁,至于什么时候不好说。拆迁会给所有人带来机会,就看你怎么利用,提前做点准备准没错。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话也只能说这么多,信不信在于你。”

    回家跟沙柳一说,沙柳说:“你听他瞎白活。”

    沙万里也是将信将疑,不过还是听信二懒汉的话大量培育葡萄苗。这几年栽种葡萄的人逐年增多,葡萄苗的行情一直不错,可每年卖出去的都达不到二懒汉所需求的量。

    事后,沙万里暗自佩服二懒汉眼光独到,虽然这辈子做买卖很少成功,这一次却是预见性很准,超前意识给他带来巨大的收益。拆迁的消息一落实,他培育的葡萄苗成了抢手货,供不应求。

    二懒汉把租出去的土地全部收回来,密密麻麻地栽种上葡萄,平时也不去精心管理,随意生长。拆迁时按棵论价,得到的补偿款比任何人都多。

    二懒汉当农民时懒,身份一变脑筋比谁都灵活,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别人忙着装修新房,他舍下本钱买了一处门脸房,做起了建材生意,白天晚上忙活,生意火得很,见天人摸狗样的。

    二懒汉的建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时候,沙万里还在四处找工作。附近有一家国营钢厂招劳务工,他进去参观了一下便不干了。

    他想起了战友董家林的遭遇,理解了董家林生前说过的话,他不想成为第二个董家林。

    闲着无聊,沙万里经常到二懒汉的建材店里坐坐,想跟二懒汉学点生意经。

    这一看便看出自己的症结所在。

    以前二懒汉懒,是因为不想当农民,只是没有能力改变现状,机会一旦来临,角色转换得快就有了超前意识。

    自己当农民很成功很惬意很满足,从骨子里喜欢庄稼院春种秋收的小日子,住进了楼房还惦念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思路还停留在农民的层面上,自然就比别人慢半拍,不彻底改变自己怎么会有出路?

    可他偏偏只会种地和养羊,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子午卯酉。

    到了还是庄海半开玩笑半出主意:考个驾照买台车,开上车就不会想着放羊了。

    让晚辈安排自己后半生的生活,心中虽不情愿可还是接受了,学会开车寻找儿子也方便。驾驶证到手后,买了一辆出租车跑起了营运,满大街转悠,有点漫山遍野放羊的意思,自我感觉还不错。

    拆迁后的第二年,也是在这个早春的季节里,沙万里开车路过老房子,禁不住停下车走进居住了十几年的院落。

    规划已经完成,纵横交错的道和路,像一个巨大的毒蜘蛛网向四面延伸,不断拓展着空间和地盘,他的老房子连同一块葡萄园正处在蜘蛛网的空格间。

    五垄地村被推平了,竖起了密密麻麻的塔吊,尘土飞扬。流经村前的小河也在改造中,两岸自然生长的杨树柳树被全部锯倒,修建了人工堤坝,栽种着不知名的观赏树木。

    他的老房子还没有动过的痕迹,房子和院落完好无损,地里给葡萄搭架子的水泥桩还是整齐地排列着。

    搬到楼房居住的时候,他没有像别人那样拆下门窗和院门,撤掉给葡萄搭架子的水泥桩,虽然能卖一点钱,比起他心中的伤感是无足轻重的。

    他锁好房门和院门,正如当年离开沙里屯时所做的那样,只当是这家人出了一趟远门。这样做他的心里才会好受一些,至少是获得了某种精神上的安慰。

    沙万里心里一动四下打听,才知道老房子周围的土地,被一家房地产公司买去开发商品房。一期工程已在老房子西侧动工,二期工程定在老房子后面,只建了一处售楼处,先卖楼后动工,老房子所在的位置是预留的三期工程。

    他在老房子周围徘徊着。去年搬走的时候,他照例把葡萄藤下架,和沙柳用了几天的时间把葡萄藤埋在土里,不然经过一冬就会枯干冻死。

    虽然每棵葡萄都作价给与了补偿,但钱是钱生命是生命,这些葡萄都是从一尺多高的小苗,在他的精心伺候下长大的,他不忍心让葡萄死在自己的手里。

    现在那些葡萄藤就安然地躺在土里,只要扒出来扶上架,用不了多久就会长出宽大碧绿的叶子,结出一串串玛瑙般的葡萄,到了秋天这里又会飘散着醉人的葡萄香味。

    回家跟沙柳一说,两口子想法出奇地一致:搬家,搬回老房子。沙沙响嘟囔着心里老大不情愿,无力反抗打电话告诉了同母异父的哥哥庄海。

    庄海从学校跑回家,试图劝阻:“从早忙到黑还没忙够?怎么就不会享清福?”

    作为养父,沙万里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笑。沙柳不客气地对儿子说:“说得轻巧,你敢说你以后买房子结婚不用我们操心,我们就不再奔命,吃喝玩乐谁不会?”

    葡萄园旁边还有一块原属于二懒汉的空地,沙柳也想利用起来种菜。沙万里去跟二懒汉商量,看看能不能租给他。

    二懒汉说:“你也太小瞧我了,那块地现在不是我的,我要什么租金?”

    沙万里说:“那也得跟二哥说一声。”

    二懒汉说:“你天生就是个种地的命。你刚来沙里屯时是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又是种地又是养羊,现在老成啥样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脸膛黢黑,额头的褶子像地龙沟,弓着背跟个小老头一样。住楼房多好,拉屎都方便,往那一坐不用使劲它早晚都得自己出来。”

    沙万里笑着嘲讽道:“还是不够先进。要是你坐着拉屎时,上面还能伸下一根管子,直接往你嘴里喂饭,边吃边拉那多省劲。”

    他死瞧不上二懒汉,一句话呛得二懒汉直翻白眼。

    二懒汉十分气愤:“就算我以前对你家沙柳动过心思,你也用不着记恨到现在,你就不能不呛着我说话?”

    沙万里呛着二懒汉说话,倒不是因为沙柳,而是心中气不过。

    五垄地村最懒最穷的二懒汉,只因为已经出嫁的四个姐姐名下的土地还在承包期内,人口多土地多,一拆迁成了最大的暴发户。

    让人气短不是因为羡慕嫉妒恨,而是一个最不拿土地当回事的人,在失去土地的时候,却成了土地的最大受益者,哀叹之余也只能说走了狗屎运。

    搬回老房子,不仅仅是白捡了两年的好收成,还成了村里一些老伙计经常聚集的场所。大家开始只是在农忙的时候过来帮忙,都是庄稼院里的行家里手,什么季节干什么活心里都有数,葡萄上架下架采摘,扣蔬菜大棚,不等打招呼自动前来伸一把手。

    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饭,一阵工夫就干完了。后来,一些日常管理的活也不用他操心,常常是白天出车还想着该除草了该浇水了,或是该给葡萄打水叉子了,晚上回来已经有人替他干完了。

    他的葡萄园和菜园子似乎成了大家共同的财富,其实大家下意识里都是在重新体验一把种植的乐趣。

    久而久之,常常是屋里坐着一帮老娘们,核桃树下坐着一帮老爷们,唠嗑打牌干农活织毛衣,许多新话题老话题都在这里议论传播。

    比如:张老歪的大儿子两口子赌博,一个推牌九一个打麻将,一年输了几十万,拆迁补偿款快败光了;二儿子找小姐得了性病,老婆正闹离婚。

    最让大家叫绝和佩服的是二懒汉。他的四个姐姐结伴回家,索要名下所属土地补偿款,不顾姐弟情分甚至要打官司,二懒汉愣是一个子也不给。

    反过来却给了寡妇一笔钱和一处房产,算是这几年跟他搭伙过日子的补偿。他说:“以前谁都瞧不起我,只有她心甘情愿地跟着我,我不能亏了她。如果不是因为她不能生育,我不会跟她散伙。”

    二懒汉把寡妇留在建材店里看店,另找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小媳妇,肚子已经大了起来。

    大家曾笑谈沙万里家的老房子是五垄地村第二村委会,他是新任村长,沙柳是新任妇女大队长。

    大家都说拆迁不是不好,住进高楼也不是不舒坦。可是,各家各户关起门来过日子,透过窗户看到的除了高楼还是高楼,望见的总是一小片狭小的天空,总不如庄稼院里热闹。

    住进了城里,骨子里还残存着农村人的习性,这种热闹又能维持多久?

    短短的两年间,高楼大厦像二懒汉家庄稼地里的野蒿子,蹭蹭地往上窜。道路两旁的小树,像营养不良的庄稼苗,被挤压得直不起腰抬不起头。

    去年,他家后面的二期工程动工了,竖起了一片在建的高楼,有的封顶有的盖了半截,今年三期会不会动工?

    开发商和拆迁办都曾找他谈过,三期一动工他就得无条件搬走,一切损失自负。他答应了,他决定坚持到最后,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一手栽种的葡萄再旺盛地生长一回,结一次果。

    几天前,一位外地客商打来电话,询问他今年还种不种植葡萄。如果种,他提前预定,有多少要多少。

    外地客商至今还惦记着自己的葡萄,说明自己种植的葡萄品质好,在外地也很受欢迎。如果以后不种植葡萄,自己十多年来精心种植闯出来的好名声就会销声匿迹,曾经拥有的成就感与荣誉感也会随之消失。

    这也太遗憾了,自己这辈子还能蹦跶出什么名堂来?

    天空飘过一片黑云,下起一阵零星小雨,沙万里不紧不慢地回家。一场春雨一场暖,再过几天葡萄就该上架了。

    才进屋,正往炕桌上收拾饭菜的沙柳盯着他直笑:“怎么像个泥猴子?”

    准备吃饭的沙沙响,干脆笑得倒在了炕上。沙万里也觉得不对劲儿,脸上黏糊糊的,抹了一把,一手的泥水,这才发现身上也落着一层泥点子。他说:“外面下着小雨。”

    沙柳坐在炕沿上给他盛饭:“这是下雨还是下泥点子?快把衣服脱了洗洗脸。”

    沙沙响坐起身说:“这是灰尘飘到大气层中,又随着雨水降下来,典型的环境污染。”

    沙柳说:“还是我闺女懂得多。怪不得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沙尘暴,还是从咱老家那边刮过来的。”

    低头洗脸的沙万里粗声大气地说:“纯粹胡扯,咱老家的沙子能刮这么远?咱老家的沙子又是从哪儿刮来的?”

    沙柳说:“你朝我吼什么,你问天气预报去。”

    沙沙响说:“难以想象,你们老家都成了什么样子。”

    沙万里擦净脸坐到炕沿上吃饭:“那里也是你的老家。”

    沙沙响说:“我可没有那么荒凉的老家。我出生在这里,这里才是我的老家。”

    沙万里看着女儿说:“你的根在那里。”

    沙沙响毫不含糊地说:“我连爷爷奶奶的面都没见着,哪里还有根?”

    沙万里有些生气:“你这孩子......”

    沙柳向着女儿帮腔:“你不是也有十几年没有回去过?别光顾着说孩子。”

    正说着话,屋后又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三期要开工?沙万里心里多少有些担心,放下饭碗走出家门。那母女俩的话也让他郁闷烦躁,躲出去耳根子清静。

    雨停了,阴风四起,天空越发的昏黄。这个鬼天气,怕是要误了葡萄上架,影响葡萄的生长。心里暗骂了一句来到屋后,原来是几个民工在他家的后院搭建活动板房。

    他板起脸不客气地大喊着:“快停下,谁让你们这在这儿盖板房?赶快搬走。”

    屋后的空地面积不大,种植着三年前才引进的葡萄新品种,产量高易储存,去年已经开始挂果了,活动板房正好把葡萄种苗压在下面。

    几个民工停下手里的活,一个穿着某建筑公司灰色工装的小伙子,操着南方口音说:“怎么了,碍着你什么事了?”

    口气还挺冲!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长瓜脸,高颧骨,不瞪自圆的眼睛透着稚嫩桀骜的神色,身材细长而壮实,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生瓜蛋子。

    沙万里很清楚,自己没有理由阻止工地上的任何施工,可还是连哄带吓地说:“出来打工别找不自在,有的是地方搭建活动板房,离我家远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小伙子浑身是刺,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毫不退让地说:“打工的怎么了?打工的就随便任人摆布?你不过是个钉子户,这里又不是你家的地盘,我还就看中这块地方了。”

    竟然说自己是钉子户!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

    他曾经暗自琢磨着,把这四间大瓦房连同二十多亩土质肥沃的葡萄园传给儿子——尽管他至今还不知道儿子在哪里,长成什么样子——跟自己共同经营着葡萄园,希望儿子不要再像自己一样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这个愿望在三年前已经破灭,只剩下不堪回首又难以割舍的复杂情怀。一股无名火起,沙万里也不跟他废话了,弯腰抓住活动板房的底梁,双臂一用力,把已经铺好的活动板房框架给掀翻了。

    正在收拾饭桌的沙柳,听到屋后传来嘈杂的厮打声,连忙跑出去看,眼瞅着沙万里被几个民工围住互相推搡着。

    一个小伙子抬起一脚踹在沙万里的肚子上,沙万里踉跄地倒退了几步,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后脑勺磕在一根活动板房的横梁上,顿时昏厥过去,一缕鲜血顺着脖子缓缓地流下来。

    沙柳大叫了一声:“我的妈呀!”奔过去用手捂住沙万里的后脑,对呆立在一边踹人的小伙子厉声说:“年纪轻轻的你不学好。”

    只看一眼心里便一动,好像在哪儿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紧跟出来的沙沙响又跑回屋里,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报了警。

    送到医院时沙万里已经醒了,脑后缝了三针,轻微脑震荡并无大碍,留在医院输液观察。

    两名年轻警察前来了解情况,一眼认出沙万里:“大叔种的葡萄特甜特好吃,我们年年都买,今天怎么跟几个民工较上劲了?”

    询问了当时的情况和相关细节,警察认定双方都有错,建议协商解决。征得同意后,从病房外喊进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

    小女人拎着一网兜水果,进门陪着笑脸说:“大哥大嫂,孩子小不懂事,是我没有管教好。他也是一时冲动......”

    话说了一半,笑容忽然僵硬在脸上,惊恐万状地看着沙万里,嘴巴半张半合不敢出声了。

    已经平静下来的沙万里忽地坐起,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圆瞪的眼睛里喷着火,低吼着:“儿子呢?把儿子还给我。”

    小女人在沙万里的吼叫声中瑟瑟发抖,如风中的一棵枯芦苇摇摇摆摆,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沙万里暴怒地捶着床板:“哑巴了?我问你话,儿子呢?”

    小女人扭头看着警察,可怜巴巴地细声说:“打你的就是沙洲,关在派出所里了。”

    “你......”

    沙万里浑身哆嗦着,不知是气的还是过于激动,眼前发黑头疼欲裂,重重地无力躺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小女人身子前探了一下,似乎想扶一把沙万里,又不敢太靠近,只僵立在一旁。胳膊向前半伸着,小身子骨局促不安地微微颤抖着。

    沙柳本打算数落那女人几句出出气,看到这一幕也算看明白了,惊愕的做不出任何反应。

    怪不得头一眼看那孩子有些面熟,原来是他身上有沙万里年轻时的影子,尤其是脸型和眼睛,完全来自沙万里的遗传。

    要说那个小伙子,是沙万里找了十多年没有找到的儿子沙洲,眼前的这个女人一定是石秀秀了。

    应该是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小鼻子小眼睛小脸盘,脸色灰锵锵的但皮肤白皙细腻,眼角几道细细浅浅的皱纹,不细看还是挺年轻的。

    上身穿件男人的旧西服,胸前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女人味,枯黄的半截发在脑后用橡皮筋很随意地一扎,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个生活顺当的女人。

    沙柳在沙万里视若珍宝的老相框里见过石秀秀,那时的石秀秀还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跟现在判若两人。

    就是这个混身上下看不出一点大的小女人,当年一个人抱着儿子跑了,失踪了十多年,还真是不简单。现在又带着儿子在这种敏感的时期突然出现,会不会为了房产为了土地补偿款跟自己争男人?

    这年头,为了拆迁的那点利益,父子兄弟姊妹间,人脑都能打出狗脑,何况还是半路夫妻。

    这个念头在沙柳的心中翻腾了几个个儿。儿子庄海在省城念大学,还有半年就毕业了,打算留在省城工作。她跟沙万里商量过:“留在省城就得在省城买套房子,咱那点土地补偿款不得搭进去一大半?”

    沙万里表态说:“那也得买,没有房子还能娶到媳妇?”

    沙万里平时对待庄海倒像是亲生儿子,庄海也是一口一声舅舅亲热地叫着,可毕竟不同于亲父子。如今亲生儿子找到了,他会不会反悔?

    沙柳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石秀秀,心说你出现的真是时候,还装什么可怜相?她冷着脸话中带味安慰沙万里:“别生气哈,挨了一脚找到儿子,也值了。”

    沙万里黑着脸不作声。

    沙柳又对两名警察说:“这真是一场误会,把那孩子放了吧,这件事我们自己解决。”

    两名警察一头雾水:“你们之间的关系还挺复杂的。你们去个人到所里签个字,我们好放人。”

    警察走后,病房内一时沉寂下来。沙柳盯着石秀秀,石秀秀瞥着沙万里,沙万里闭着眼睛谁也不看。

    三个人同时想到了一个地方:沙里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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