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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飞沙走石》之七田家坳

    石秀秀慌里慌张地走出医院的大门,如同长时间置身于寒冷的空气中,忽地走进温暖的房间,抑制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寒颤。腿腕子还有些发软,下台阶时脚步踉跄了几下。

    她坐在花坛的矮墙上,平复一下纷乱如麻纠结成一团的心绪。

    高空呼啸的北风吹散了厚重的积雨云,一场雨水把天空洗刷得洁净而清亮。此时雨停了风势也减弱了,早春的太阳暖暖地普照众生。她眯起眼睛,享受着阳光轻柔的抚慰,感受着丝丝缕缕的热度,穿透衣裳渗入肌肤直达心里。

    他怎么会笑呢?他应该恨我骂我打我才对,不会是被我气疯了吧?

    万里今年四十五了,身体还是那么强壮,眼睛还是那么有神,笑起来还是那么豪爽,听起来还是那么让人舒服和踏实。只是有些显老,鬓角长了不少的白发。

    他身边的女人是谁?是他堂姐还是他新找的媳妇?石秀秀胡乱地猜想着,站起身缓慢地行走在大街上。

    墙角冬季残存的冰雪还没有完全融化,覆盖着一层黑乎乎的脏土,顺着人行道淌着几条清清的小水流。草坪里的枯草根已经返青,冒出倔强而娇嫩的叶芽。

    大街上人来里车往,擦肩而过的人看起来都很和善。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令人舒畅和亲切,看到什么都觉得是快乐的源泉。

    她那紧巴巴的小脸舒展开来,眼角的邹纹里盛满了辛酸的笑意:一场噩梦终将结束了!

    那年石秀秀抱着沙洲回到石砬子,满心欢喜地住进自己的三间石头房里。这个家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因为当时打定主意跟着沙万里走,什么也没有置办,只有田二宝送的一对热水瓶和一个塑料脸盆还放在屋子的一角。

    不管怎样这是自己的家,她是这个家唯一的主人,何况口袋里还有三千多块钱。

    石砬子还是老样子,没有多大的变化。寨子里一如既往地破败与贫穷,老人和孩子们的脸上都挂着她所熟悉的生活艰辛的痕迹。

    她带着沙洲在寨子里玩耍,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俨然手头充足是个富裕户。石砬子不过是沙里屯的另一种形态,不可能给她带来改变生活现状的必要条件。

    熟悉的环境也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夜夜睡不踏实。闭上眼睛,泥石流便汹涌而来撞击她的心胸,惨烈的景象重现在眼前,让她片刻不得安宁。

    守着熟睡的沙洲,孤独无助地坐在黑暗中发抖,精神上的折磨让她无比留恋沙万里温暖的怀抱。

    直到此刻,她才痛苦地承认,自己离不开那个艰难而温馨的家,离不开沙万里。只住了几天便住不下去了,决定返回沙里屯,难道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石秀秀怀着一种认命的心态抱着沙洲离开石砬子,没想到在火车站意外地遇见了田二宝。

    石秀秀有点愧对田二宝,田二宝倒不太在意,还给沙洲买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他告诉石秀秀,以前老家穷,是因为住在大山里,交通不方便。现在发现了煤矿,修了公路,很快就会富裕起来。

    他辞去了手套编织厂的工作,正准备回家乡去发展。

    石秀秀心里一动问道:“我能跟你去看看吗?我们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

    田二宝眨眨眼睛说:“行,亲眼看看你才会知道我从没骗过你。那年,你真不该跟那个当兵的走。”

    第二天下午,他们一路辗转来到了田二宝的家乡田家坳。从盘山公路上下了汽车,搭上老乡的牛车翻过几道山梁,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林间山路走下去。

    群山环抱的田家坳,如一幅水墨画展现在眼前:山势并不险峻,山林茂密郁郁葱葱,整座山体在阳光下呈现出醉人的墨绿色;山体各自独立,山与山之间因山沟与小溪相连,溪水汇集成水渠贯穿于山间平整的田地。

    平原似的水田里,新插的秧苗一片浅绿,横竖成行水光点点,成群的蜻蜓上下翻飞其间。

    只是山脚的房屋与这大自然的美景不大协调,大多是稻草房,房顶上的稻草或浅黄或暗黄,年久失修的已经碳化成黑褐色,黑乎乎的一大片,将这山村的另一面表露无遗。

    石秀秀走得浑身发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赞叹道:“你老家这地方还真是不错哎。”

    田二宝抱着沙洲,沙洲趴在他的肩头睡着了,小孩子记吃不记打,一路上两个人已经混得相当熟了。

    田二宝说:“我以前跟你说过,你还不相信,比你老家石砬子好吧?”

    石秀秀说:“只是太偏僻了。”

    田二宝说:“谁说不是,山那边修了公路,以后会好起来的。”

    下了山,他们沿着水渠旁的一条平整的土路往村子里走。清澈的渠水缓缓地流动,水渠边生长着多种水生植物,其中一种长着燕尾形宽大叶子的水生植物,盛开着一串串白色的小花,三片花瓣簇拥着黄色花蕊,宛如一张张笑脸。

    石秀秀以为是水仙花,田二宝说这是茨菇,比水仙花少一片花瓣,球状的根子还可以做菜吃。

    石秀秀摘下几串花拿在手里,边走边欣赏花的笑脸,几天来紧张烦闷的心情,变得轻松愉悦起来。

    走进村口,田二宝停下脚步,有些难为情地对石秀秀说:“家里还有个哥哥,有些痴呆,没有坏心眼,见到后你不要害怕。”

    石秀秀叫醒沙洲自己抱着,笑着说:“你不嫌我们娘俩给你添麻烦就行。”

    田二宝逗着沙洲跟石秀秀抱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田二宝家住着三间稻草房,长长的稻草从房檐一层压一层铺到房脊,已成黑褐色,屋内昏暗摆设简单陈旧。

    田二宝的爸妈显得很高兴也很热情,在堂屋忙着烧火做饭。田二宝的哥哥田大宝,流着口水嘿嘿怪笑着想抱抱沙洲,沙洲惊吓得躲进石秀秀的怀里。

    田二宝连推带搡,粗暴地把田大宝赶出屋子,严厉警告他不准靠近孩子吓着孩子。

    晚饭后,石秀秀出屋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回来小声问田二宝:“你家茅房在哪?”

    田二宝说:“我们这里家家都没有茅房,想方便水田边树林里哪都行,随便。”

    石秀秀很是奇怪:“哪有这样随便的?”

    田二宝说:“这有什么,历来就是这个风俗习惯。”又抱起沙洲说:“咱们一起出去走走。”

    田家坳的傍晚是喧闹的,水田里蛙声不断此起彼伏,水渠里的小鱼打着水花跃出水面,山林里归巢的鸟儿们也在吱吱喳喳吵吵闹闹。

    沙洲在沙里屯从没见过这么多有趣的东西,他像一头回归山林的小野兽撒野地玩,直到天色完全黑透了才肯回去。

    晚上,石秀秀搂着沙洲躺在陌生人家的床板上,在窗外传来的阵阵蛙声陪伴下,睡得格外香甜踏实。

    第二天,田二宝带石秀秀去矿上找活。石秀秀想抱上沙洲,田二宝说还有十几里的山路,矿区也不安全,说了一大堆的理由,劝说石秀秀把沙洲留在家里,让他爸妈照看。

    田二宝的爸妈也在极力讨好沙洲。沙洲这些日子累坏了,不愿意跟他们进山,石秀秀只好把沙洲留下。

    两个人沿着一条山谷往里走,山谷中没有巨大的岩石,几乎全是由风化后呈板状或粒状的页岩天然铺成,起起伏伏却很平坦硬实。

    山谷中一条浅浅的小溪,在浅黄色的页岩上流动,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线。山谷幽静开阔,曲曲折折。

    田二宝说,以前村里人都是沿着这条山谷进山砍柴采药,最近几年才在山谷尽头的山上发现了煤矿。

    山谷尽头是几座页岩构成的山体,不高不险不陡,树丛灌木虽不高大但很茂密。山脚及缓坡处树木被成片砍倒,竖起一座座木质或铁质的井架,或斜或竖向地下挖掘直径约两米的深井,通过人力或卷扬把岩石或煤吊运上来。

    这里便是田二宝所说的煤矿,其实也就是小煤窑。

    人们像豆鼠子一样往地下打洞,洞口旁分类堆积着页岩煤矸石和煤,以及一垛垛新砍伐下来的碗口粗的坑木。不同的是,豆鼠子打洞不需要这么多的资源。

    田二宝在一处竖着铁质井架的井口旁,找到了本村的田大山。

    田大山三十多岁,年轻有为,担任着田家坳村长的职务。他原是泥瓦匠,早些年和村里人结伴进城打工,后来自己承包了几项小工程,挣到了一大笔安家立业的资本。

    回到田家坳,率先盖起令人羡慕的砖瓦结构的房屋,又在人们普遍的嘲笑声中,修上男女分别使用的茅房,他想借此改变田家坳贫穷落后封闭愚昧的现状。

    他瞥了一眼石秀秀,不客气地问田二宝:“不在外面瞎混了?”

    田二宝说:“外面也不好混,想在大哥这找点活干。”

    田大山双手叉腰说:“这就对了,混不出名堂不如回来,田家坳发现了煤矿将改变所有人的命运。田家坳如果富起来,那就是人间天堂。你看看你能干点什么,井上的活轻巧井下的活累,你自己决定。”

    田二宝说:“我不怕累,多挣钱就行。”

    田大山说:“你这身高很适合井下工作,到井下挖煤吧,每月一千二到一千五,能干明天就来上班。”

    田二宝答应了。石秀秀听着羡慕,抻了抻田二宝的衣襟。田二宝又对田大山说:“能不能给她也找点活干?”

    田大山再一次仔细地打量着石秀秀,问田二宝:“你媳妇?”

    田二宝略一迟疑地说是。田大山想了想,隐晦地笑笑对石秀秀说:“来做饭吧,十几个人一天两顿饭,工钱嘛给五百,能干明天一起来。”

    石秀秀十分满意,说了声谢谢。

    田大山却暗自摇头,他太清楚田家坳的现状,太了解田二宝的为人了。田家二宝是近亲结婚的产物,特殊的环境特殊的家庭造就了特殊的人物,大宝傻二宝精,一个人似乎占用了两个人的心眼。

    以前一起打工的时候,田二宝是小工,出力多挣钱少,不去想学一门吃饭的手艺却整天琢磨怎么找媳妇。见工地女人少便不干了,去找女人扎堆的地方。

    田家坳的男人找个女人是不容易,不使用点非凡的手段只能打一辈子的光棍,上一辈人大多靠换亲和近亲结婚,来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

    到了他们这一辈,坳里的年轻女人,像出窝的小鸟,飞走了就不会再飞回来。如果没有出众的能力,只能靠捡“破烂”——跟心智不全或身体有残疾或相貌奇丑的女人结婚。

    田家坳的人口素质令人堪忧,山草驴变蚂蚱一辈不如一辈,歪瓜裂枣太多,对不起这青山绿水。

    如果石秀秀真是田二宝的女人,那石秀秀就是田家坳为数不多能看得上眼的女人。不知田二宝耍了什么心眼,使用了什么手段。

    他当年是先把生米煮成熟饭,给他生了两个女儿的女人,至今还在埋怨被他骗进了大山。

    做饭的活本来已经有人干,或许是石秀秀那孩子般不知凶险的单纯笑脸,以及期待的目光打动了他,让他生出一份怜悯之心。

    做饭的活儿让给石秀秀,是为了不管她是被骗来的还是被拐来的,至少能自己养活自己,也算是间接地帮助了她。

    回去的路上,石秀秀看山山亲看水水亲,空气都似乎有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山川树木蓝天白云,把她想象中的未来生活点缀得绚丽多彩。

    从石砬子的荒山到沙里屯的大漠,呈现给她的是一副副单调生硬的面孔,都没有这种如此美妙和谐轻松的亲近之感。她打心眼里喜欢田家坳,满心希望能够在田家坳长久地生活下去。

    她在心里已经开始规划,写信让沙万里赶过来,挖煤也行养羊也可,在这里安家过日子,总好过在沙里屯苦熬死守。

    还不免暗自得意,这一趟可是没白跑,为那个在风沙中飘摇不定的家找到了归宿。

    石秀秀并非责怪地问田二宝:“你干嘛承认我是你媳妇?”

    田二宝闷着头走路,不言不语。

    此时已接近正午,阳光斜着照进山谷,一侧山林明亮透彻,另一侧山林阴森幽暗。微风在山谷中无力地回旋,山林时而寂静无声,时而惊悚地哗哗颤抖,只有溪水不知疲倦地无声流淌。

    石秀秀推了田二宝一把:“问你话呢。”

    田二宝突然转身抱住石秀秀,黑里透红的脸膛,紧紧贴住石秀秀被风沙磨砺的略显粗糙的小脸,嘴唇哆嗦着语不成句:“跟我过吧,我也喜欢沙洲,你会过上舒心的日子。”

    山林瞬间沉寂,溪水也似乎凝固不动,幽深的山谷杳无人迹,只有鸟儿在山林深处欢快地鸣叫。

    石秀秀在田二宝粗野的拥抱中瘫软无力,恍恍惚惚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一颗弱小的心惶惶不安地跳动,在这片向往的天地中,像鸟儿一样胆怯自由地飞翔。

    一股劲风从谷口吹过,山林摇动发出一阵强似一阵,唰唰啦啦噼噼啪啪的声响,恰似沙里屯的风沙,在连续不断地撞击敲打着窗户。

    她用力晃了晃头,费力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别胡闹。”

    田二宝已成癫狂状态,三十多年的饥渴不可抑制地喷涌爆发,眼发直脸发青,浑身颤抖着抱起石秀秀走向山林深处。

    石秀秀猛地清醒了,意识到田二宝想干什么,扬起手狠狠地抽了田二宝一巴掌,大叫了一声:“田二宝,你不是人。”

    奋力从田二宝的手臂中挣脱出来,钻出山林。

    田二宝抓住石秀秀的肩膀哀求:“秀秀,你不知道,你跟那个当兵的走了以后,我伤心得要死。”

    石秀秀晃动肩膀摆脱田二宝的双手,披散着凌乱的头发呵斥:“你明知道我有男人有孩子,怎么还不死心。”

    田二宝仍不放手:“我不在乎。”

    石秀秀蹲在地上掩面痛哭,哭自己长这么大,从没遇上两全其美顺顺当当的事。

    石秀秀的哭泣软化了田二宝,他俯下身子哄着劝着,一再表明他是太喜欢她了,绝不是有意要伤害她。

    石秀秀哭着快步往回走,决定带着沙洲马上离开田家坳,可怕的不是田二宝疯狂的举动,而是她发现自己也开始摇摆不定。

    田二宝一路自责陪着小心,用体贴呵护感化着石秀秀。石秀秀渐渐地消气了,虽说怒气冲冲,语气已软得如水:“你要是真心喜欢我,就不会这样对我。”

    田二宝唯唯诺诺,一再表示绝不会再这样了。回到田二宝的家里,饭菜做好了放在锅里,却不见了田二宝的爸妈,也找不到沙洲。

    田二宝问蹲在门旁的田大宝,田大宝痴痴笑着看着石秀秀,含糊不清地说:“姑姑家,早走了。”

    田二宝跟石秀秀解释,估计是姑姑家临时有什么急事,他爸妈等不到他们回来,又不能把沙洲扔给田大宝,只好带着沙洲走亲戚去了。

    吃过午饭,田大宝牵上家里的两头水牛不知去了那里,田二宝让石秀秀在家里睡个午觉休息一下,他去水田里拔草。沙洲不在身边,石秀秀哪有心思睡觉,跟着田二宝去看看水田。

    走在一尺多宽,长满青草和野菜的田埂上,田二宝说他家有五亩水田,一年两季稻谷,另有少量的山坡地,种着五谷杂粮和蔬菜,粮食多的吃不完。

    石秀秀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说水稻一直生长在水里,没有水可怎么办?”

    田二宝觉得石秀秀问得很可笑:“山上的雨水积攒在水库里,水库里的水放到渠里田里,多余的水流到山下,怎么会没有水?田家坳从来就没有缺过水。”

    石秀秀暗自苦笑,自己的思路还没有走出沙里屯。

    方方正正的水田里,已有人弯着脊背在劳作,清一色的老年男人和中年以上的女人。

    田二宝下到自家的田里弯腰拔草,水稻正处在分蘖生长期,还没有抽穗,也是控制各种杂草疯长的关键时期。

    石秀秀蹲在田埂上,她发现稻田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浅绿色的水生植物,只有半个米粒大小,薄薄的一小片叶子,微风一吹便随着水纹的波动四下散开,大多聚集在秧苗的根部。

    手指捏不住,双手带水捧起,看着手掌心那片小小的生物,心尖不知为何颤了几颤。她问田二宝这是什么,田二宝说它是“飘沙”。

    飘沙!飘沙!她心里不停地念叨着。或许是它过于弱小,扛不住风经不起雨,没有根基无依无靠,随风飘零才叫这个名字吧?

    她不知道飘沙是浮萍的一种,是世界上最小的种子植物,她只是觉得自己多像这一叶飘沙,她多么需要一个安稳的家。

    石秀秀脱了鞋,挽起裤腿下到田里帮田二宝拔草。双脚陷在松软的泥土中,被泥土紧紧包裹的双脚,能感觉到泥土强韧的吸附力,感受到泥土的浑厚热情和温度。

    秧苗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绿色,挺拔而自信地伸展着剑一般的叶片。稻田里青蛙在跳跃,小鱼儿在翻腾,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蜻蜓悠闲地飞舞。

    即使是弱小的飘沙,也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向天空向大地炫耀生命的精彩。

    她干出了一身的热汗,浑身通透舒畅,这是由内而外迸发出的热量,跟在沙里屯被太阳灼烤,由外而内蒸发体内的热量有着本质的区别。

    这是跟泥土和水亲密接触所带来的快感,也是在石砬子石缝里种粮所体验不到的劳作的快乐。

    她把拔下的杂草团成一团扔到田埂上,跟田二宝齐头并进,仿佛早就熟悉掌握了这种农活,干起来得心应手。

    拔完两块田,田二宝说回去早点休息,明天还得去上工。两个人在水渠边洗了脚,穿上鞋一前一后沿着田埂往回走。

    想到明天上工给人做饭,活不累每月能挣五百块钱,石秀秀又很欣喜地改变了主意,还是留在田家坳吧。

    四周的群山阻断了她的视线,阻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也把她过往的生活阻隔在大山的外面,似乎她所期盼的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直到傍晚时分,田二宝的爸妈和沙洲还没有回来,石秀秀有些坐不住了。田二宝说他有三个姑姑,都住在大山的外面,就算没事也不可能当天赶回来,住上十天半个月的都是正常的。

    石秀秀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不会像田二宝说的那么简单,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尽管田二宝赌咒发誓说他爸妈很喜欢沙洲,沙洲绝不会出半点差错,她还是忧心忡忡焦虑不安。晚饭也没心思吃,一直站在院门外向远处望着、望着。

    天色渐渐地暗了,黑幕从四面群山升起,在田家坳的上空慢慢合拢,遮住了星辰黑得浓烈彻底。小山村昏暗的灯光,如萤火一般稀稀落落。

    大地的余热散尽,寒气从山谷中袭来,石秀秀站在黑暗中微微发抖,任凭田二宝怎么劝说也不肯回屋。

    田二宝心里煎熬着,火烧火燎地难受,黑暗中朝自己的脑袋猛击了一拳。他抱着石秀秀的肩膀大声说:“我豁出去刚找的工作不干了,明天带你去找回沙洲,这样总行了吧?”

    石秀秀很难再相信田二宝的话,联想到他白天的所作所为,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中一闪:他们不会是拿沙洲来要挟我吧?

    沙洲是她的命根子,为了沙洲的安全,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抛至脑后。她无力地颤声说:“只要沙洲好好的,我什么都依你。”

    田二宝气恼地说:“你瞎说什么。”

    强行把她拉回屋里,劝她吃了饭,让她早些睡觉休息,并没有强迫冒犯她。

    第二天早晨,一夜没睡安稳的石秀秀又很宽慰地想:或许事情真像他说的那样,是自己想多了?还是跟他一起去上工,一切都要等沙洲回来后再说。

    刚吃过早饭,田大山骑着摩托车来接他俩。来到矿井后,简单地安排了他们各自的工作。

    石秀秀的工作比较简单,一个苫布遮盖的草棚里支着两口锅,一饭一菜中午做一顿,下班前给晚班的再做一顿就可以了。

    田二宝的工作是运搬,戴上安全帽和矿灯,跟另外两个人,坐在半人高的铁桶里,由卷扬垂直送下矿井。

    矿井二十几米深,探到煤层后顺着煤层的走向往里挖掘,一人在前挖掘一人在后支撑坑木,田二宝负责在巷道里往来运送坑木和煤。

    巷道低矮狭窄漆黑,宽不过两米,最高处不过一米五,遇到巨大的啃不动的岩石,巷道低到不足一米。人在里面不可能直立行走,只能或蹲或跪或弯腰弓背地干活。

    空气难以流通,矿灯的光圈里,煤尘像一层厚厚的黑幕,紧紧地包裹人的躯体。尖镐撞击岩石煤层的噗噗声,板斧敲打坑木的嗡嗡声,混杂着人的粗重的喘息声,愈发显得沉闷窒息。

    整座大山压在头顶,高悬着蕴藏巨大能量的挤压力,随时随地都会把破坏平衡者挤扁压垮。

    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中间休息时回到坑口下方,望着头顶那一圈遥远的天空,吃饭抽烟喘息。下井时还像个人样,升井时就像地狱里跑出来的黑鬼,眼睛和牙齿白得吓人。

    田二宝头一天工作不得法,身上多处擦伤碰伤,回去的路上精疲力竭一步三晃。他对石秀秀说:“咱也得买台摩托车。”

    石秀秀搀扶着他说:“实在太累了别干了。”

    田二宝坚持说:“习惯了就好了。”

    回到家天已快黑了,石秀秀没有看到她期望的场景:沙洲喊着娘从屋里跑出来。

    田大宝蹲在门口,冲着他俩喊了一声饿。石秀秀顾不上多想,先烧了一锅热水让田二宝擦洗身子,然后着手做饭。

    田二宝在院子里冲洗了两遍,身上才露出本色,眼圈还跟大熊猫一个样。脚下的水渗到泥土里,沉淀下一层煤灰。

    石秀秀忍不住笑道:“干上几年,你家的院子里也可以挖煤了。”

    过了几天,田二宝托田大山买了一台二手摩托车,载着石秀秀上班下班,节省了时间和体力。

    到了月底,两个人拿到了各自的工钱。田二宝把自己的工钱和少量的积蓄交给石秀秀,恳求说:“留下来吧,照这样干下去,用不上十年我们也能盖上新房子,过上好日子。”

    不留下来又能去哪里?田二宝能把血汗钱交给她,无疑实实在在地打动了她。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日子,她已从心底彻底背离了沙里屯的那个家。

    即便是沙万里此时找到了她,她也未必会跟沙万里离开田家坳。

    她主动把自己交给田二宝,只提了一个条件:“我不能给你生孩子,你家根子不好,像你哥那样可咋办?”

    田二宝咬咬牙答应了:“沙洲得随我姓,叫田沙洲。”

    田二宝的爸妈和沙洲终于回家了。沙洲脱去了沙里屯人固有的黑里透红的肤色,变得白白胖胖。

    石秀秀抱着沙洲欲哭无泪,听着沙洲亲热地叫着爷爷奶奶爸爸大伯,只把满腔的怒气和仇视对准那两位老人,从此不但没有笑脸不叫称呼,话也懒得跟他们说。

    十年后,他们盖起了三间属于自己的砖瓦房,并按照石秀秀的意思,在院子的一角修起了一个带顶的茅房。

    沙洲长成了大小伙子,高大健壮懂事,跟田大山的小女儿田小霞同一年上初中,学习成绩还不错。

    家庭条件好转了,田二宝对他母子也还说得过去,石秀秀开始暗暗琢磨着给田二宝也生个孩子。可一看到高出自己一头的沙洲,脸盘轮廓越长越像沙万里,又按下这个念头。

    自己已经背叛了沙万里,决不能再委屈了他的孩子。

    三年后,沙洲如愿考上了县高中,长期住校,家里一下子冷清了,石秀秀又开始考虑再生个孩子。

    这天,石秀秀正在草棚子里做饭,田大山进来说:“明天我去县城办事,顺便看看孩子们,你捎不捎什么东西?”

    田小霞虽然没有考上高中,可哭着闹着要跟沙洲一起上学,田大山只好花钱给她办个自费生。石秀秀说:“捎点钱和吃的,晚上我送到你家里。”

    田大山坐下来看着石秀秀说:“我就奇怪了,田二宝佝佝巴巴,你也是袖珍型的,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水灵灵有出息的大儿子来?”

    儿子的话题既敏感又自豪,石秀秀不会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眼馋了你也生一个。”

    田大山叹口气说:“我是没有儿子的命了。要不,让沙洲给我当上门女婿怎么样?”

    石秀秀笑了:“我们在你手下打工,儿子还要送上门去受你父女俩欺负,想得倒美。”

    田大山认真地说:“我喜欢这小子,将来还能亏了他?”

    石秀秀说:“我儿子将来是要上大学的。”

    话说了一半,脚下忽地异常轻微地抖动了几下,不远处的坑口腾地窜上一股黑烟。

    田大山大叫了一声不好,一头撞了出去。

    石秀秀跟着跑出去,等弄明白是发生了塌方,井下的三个人全被埋在里面,便一声不响地昏倒在坑口旁。

    这次塌方造成了两死一伤。田二宝因为靠近坑口捡回了一条命,送到县医院医治了两个多月,下肢还是没有知觉,医生判断可能会永久地瘫痪。

    灾难降临,石秀秀还算清醒和理智,在护理田二宝住院治疗期间,偷偷打掉了怀孕一个多月的孩子。本打算等显怀后再告诉田二宝,现在只能继续隐瞒下去,免得额外增加他的痛苦。

    石秀秀往沙里屯寄了一封信,不求沙万里的原谅,只想让沙万里领回儿子,让儿子无忧无虑地考上大学。

    这是一封早该寄出的信,十几年的时间太过久远。沙里屯所在的乡政府,熟悉沙福久和沙万里的人或退休或调离或忘记,那封信因查无此地查无此人,被原封不动地退回。

    田二宝出院后,只能拄着双拐走路,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虽然田大山补偿了一万块钱,石秀秀还是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她跟田大山说:“我不做饭,我下井。”

    田大山沮丧地说:“胡闹,那是女人干的活?我也不准备开煤井了。”

    这次事故让田大山焦头烂额,村长被撸,赔偿家属不算,还被环保局安监局罚了一笔巨款。事故频发,环境遭到严重破坏,上级主管部门也有意关停小煤窑。

    十几年的时间,矿区所在的几座山头被挖得千疮百孔,树木被砍伐殆尽,一片荒凉。雨水冲刷着含硫的煤矸石,黑而暗黄的溪水流进水渠流进水田。

    水质酸性化,土地板结造成秧苗枯黄,粮食大面积减产,田家坳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石秀秀不管不顾了:“田二宝是为你干活受的伤,你得负责到底。”

    “你还要我怎么负责?给他养老送终?”

    “我不管,我家挨饿就上你家吃饭。”

    后来,田大山干起了老本行,组建了一支工程队进县城干建筑,把石秀秀带去,让她自主经营专对民工的小吃部。

    收入虽然不多,供儿子读书应该不成问题。离沙洲的学校也近,能更好地照顾儿子。沙洲还经常带着田小霞利用课余时间来帮忙,苦巴巴的日子又有了盼头。

    每天一大早起来买菜,一日三餐自己做自己卖,一直要忙到晚上九十点钟才能歇息下来。好在民工只求饱不求好,一个人辛苦点也能应付下来。

    小吃部是田大山低价租给石秀秀的三间活动板房,一间睡觉一间厨房一间摆了四张餐桌。没人吃饭了,她收拾卫生洗盘子刷碗。

    田大山走进来,一只大手搭在她的肩上,问她:“我这样安排还满意吗?”

    她说:“还算你有良心。”

    田大山自嘲地干笑了两声:“我有良心?对,我是有良心,我再给你点温暖怎么样?”

    边说边摸着她的后脖子。

    石秀秀抓起一把菜刀猛地转身,怒视着田大山:“你一直都很照顾我,我感谢你,可你不能随便欺负我。”

    田大山退后一步说:“开句玩笑还当真了,人长得小,心眼也他妈的小。”

    气哼哼地摔门走了。

    石秀秀孤零零地躺在活动板房狭窄的铁床上,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经过的事,能让她真正感到温暖和留恋的,只有在沙里屯的那几年。

    她多想回到爹娘和沙万里的身边,再大的风沙再苦的日子她都不会再离开。她懂得了什么该珍惜什么不该抛弃,可他们在哪里?

    生活已经破烂不堪,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的身上。万没想到,沙洲突然跟她提出退学,想早点找份工作。问他为什么也不说,倔得像头小毛驴。

    找田小霞打听情况,田小霞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这边儿子的事情还没弄明白,田大山从田家坳又给她带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田二宝跳进废弃的矿井里自杀了。

    石秀秀关了小吃部,带沙洲回去奔丧,沙洲梗着脖子说:“我不回去,他不是我亲爸。”

    也知道终究是瞒不住的,早早晚晚的事儿,怎么在这节骨眼上让他知道了真相?难道退学也跟这个有关?

    石秀秀耐心地恳求儿子:“不管他是不是你亲爸,他养了你十几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给他披麻戴孝总是应该的。”

    沙洲不为所动,阴沉着脸说:“他死有余辜。”

    “啪。”石秀秀结结实实地给了儿子一下。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动手打儿子,手上胀痛可见下手之狠,气得浑身哆嗦:“我打你个没良心的。”

    沙洲捂着腮帮子,委屈愤懑的泪水成串地滚落。

    田二宝出了事故后,家庭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石秀秀一人身上,他早已萌发了退学的念头。心事重重不爱说笑,学习成绩直线下滑。

    田小霞问他这是怎么了,他说:“我爸已经那样了,我不想我妈为了我也累出好歹,早点工作是最好的选择。”

    田小霞犹犹豫豫地说:“我本不想说,现在不得不说了。暑假时,我无意中听到我爸跟我妈说,你和你妈是被田二宝拐骗来的。你看看你自己,像他们家的人吗?为那个家放弃学业太不值了。”

    田小霞的话,证实了一直暗藏在心里的疑惑:爷爷奶奶很宠他,却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做错事;父子间像隔着一层不透明的雾,亲近而又疏远,完全不同于跟母亲的那种自然关系。

    他不敢或是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几天前瞒着母亲独自回到田家坳。面对叫了十几年爸爸的田二宝,他只问了一句话:“我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田二宝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扶着双拐无力地瘫坐到地上,扭曲的脸上布满恐慌。

    这足以说明一切,他冷冷地盯着田二宝,直到田二宝垂下沉重的头,他才掉头离去。

    他只想知道亲生父亲是谁,尽快找到亲生父亲,怎么肯去参加田二宝的葬礼?

    石秀秀流着泪说:“错是我一个人的错,你不回去奔丧,我这个妈你也别认了。”

    如果真是拐骗,田家人并没有限制他们母子的自由,为什么不跑不报警?难道是母亲抛弃了亲生父亲?

    沙洲为此痛苦不堪,这都是为了什么?他不愿惹母亲伤心,不情愿地跟着石秀秀回到田家坳,尽了孝子应尽的礼数。

    丧事办完后,石秀秀怀有一种解脱了似的轻松。她知道这是残忍和不道德的,可她就是觉得生活变换了一副崭新的面孔。

    她对田家的两位老人说:“房子是你们儿子用命换来的,我不要了。”

    田二宝的父亲把头低到裤裆里,田二宝的妈妈呼天抢地:“作孽啊!老天报应啊!”

    石秀秀带着沙洲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田大宝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沙洲停下脚步。在田家人当中,他跟傻大伯最亲。

    小时候,傻大伯带着他上山捕鸟下渠摸鱼,像个孩子一样跟他玩耍。他高兴了傻大伯咧着大嘴,他哭了傻大伯也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进县城读高中以后,每次回家,傻大伯都会像小时候一样,把他抱起放在牛背上。在他的眼里,傻大伯并不是傻,而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他对田大宝说:“大伯,我回学校,你别跟着了。”

    田大宝似乎预感到他将一去不返,急得抓耳挠腮说不出话。沙洲搂着田大宝的肩膀说:“你要是不听话,我以后不理你。”

    田大宝咧着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石秀秀说:“大哥,回去吧。”

    沙洲说:“我还会回来看你,骗你是小狗。”

    田大宝这才停下,望着他们母子走远。

    如果田二宝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幕,不知该作何感想。

    拄上双拐后,他常常呆坐在院门口的石头上,一坐就是大半天,往事如弥漫在山间水田上的薄雾,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

    他是在女人们的嘲笑戏弄中离开手套编织厂的,他只记得石秀秀一个人的好。跟石秀秀的意外重逢,让他喜出望外,一路都在琢磨怎么把石秀秀留在田家坳。经过和父母谋划,共同演了一出好戏。

    看到石秀秀为了孩子不吃不喝,他一度曾放弃了这个念头,没想到石秀秀会主动留下来,只是条件有点苛刻。

    头一天下井吃尽了苦头,他本不想再干下去,那是一群命贱的人干的卖命的活。为了石秀秀,他咬牙坚持着。

    他像山耗子一样钻了十几年的矿洞,换得即圆满又残缺的家庭生活。高兴的时候想,我也是有老婆有儿子的;不痛快的时候又想,我这是替别人养活老婆孩子。

    他不是没有想过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一是怕像石秀秀说的那样生下来残疾,二是负担太重。把两个孩子拉扯大,自己得钻一辈子的矿洞,永无抬头翻身之日。

    沙洲初中毕业的时候,他曾有过让沙洲辍学打工的念头。石秀秀说,你要是不承认沙洲是你的儿子,我自己供儿子念书。

    他想想为此所要付出的代价,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好在沙洲还算懂事有出息,熬到沙洲成家立业,自己和石秀秀就可以轻松了。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他被压在山体之中,所有的一切都破碎成尘埃。

    石秀秀没有离他而去,本来还残存着一线希望。当沙洲冰冷的目光,如闪着寒光的利刃刺向他的时候,他被逼到悬崖边上,眼前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他纵身跳进黑咕隆冬的矿井,他相信石秀秀和沙洲会因此记住他一辈子。

    走出田家坳的沙洲,坚决不肯回到学校去。石秀秀拗不过儿子,只得找田大山给安排个活儿。

    田大山也支持沙洲的做法:“就算能考上大学,将来也是四处找工作,还不如早点踏入社会,多积累社会经验,说不定将来会有大出息。”

    沙洲开始替田大山跑腿干杂活,有了更多的时间帮石秀秀忙活。母子俩打算工程结束后,马上回沙里屯寻找沙万里,谁知工期拖到春节前才结束。

    田大山问他们在哪儿过年,石秀秀说回石砬子过年。

    田大山把自己的旧手机给了沙洲,说是他一个朋友在辽南的一个开发区揽到一项大工程,让沙洲跟他随时随地保持联系,那边一开工立马赶过去。

    石秀秀忽然想到,以前听沙万里说过,他的一个远房堂姐嫁到辽南,他会不会也在那里?

    沙洲也联想到:父亲会不会到石砬子找过我们?

    事情想出了点头绪,母子俩匆匆赶回石砬子,还真打听到了一点消息。

    老村长虽然过世,他的家人还记得沙万里当年的千里寻子,只是时间太久忘记了具体地址,大概是在辽南那一带。

    目标进一步明确,母子俩在石砬子那三间简陋的石头房里,过了一个急不可耐而又轻松愉快的新年。

    天气转暖后,田大山打来电话,母子俩随着工程队在昨天下午来到五垄地。临时借住在别人的工棚里,距离沙万里的老房子不过百米。

    今天一大早,石秀秀去菜市场买菜,让沙洲带人支起活动板房准备当天开业。谁知因为伤人被抓进派出所,这才有了跟沙万里意外相逢这一幕。

    想到这,石秀秀拦了一辆出租车,她急于把这个喜讯告诉儿子。

    来到派出所,沙洲正坐在长椅上等着她。她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语速极快地说:“咱找到你爸了,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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