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汪子涵坐在老夫人屋里,悠然的与座上另外几名夫人闲谈。她还记得四年前,也是祖母生日,她在这个房间里像一个隐形人般,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而现在她坐在主客的位置上,众人都在奉承她,话里话外都是顺着她的话音,再也没有人能够忽视她了。

    以前她以为自己内向,不愿与人沟通,现在才发现哪里是沉默寡言啊,不过是因为有自知之明罢了——即便她和其他人侃侃而谈,难道真的有人听她在说什么吗?

    还不如一默。

    这一刻,她有些飘了。

    权势的滋味如此美好,难怪那些上位者从来不愿意放弃到手的权力。

    正当她心里十分受用之时,人群里突然有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冒了出来。

    “听说将军夫人与将军成婚也有四年了,有几个孩子了?怎么没带过来给他曾外祖母看看?”

    房间内霎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缄默了。众人都知道汪子涵与赵瑜成亲四载,膝下并无一儿半女——甚至前段时间还有流言,汪子涵即将下堂。但半月前,平王府又传出话来,那些流言皆是子虚乌有,不过是某些人污蔑罢了。

    一般来说,这种流言澄清的速度肯定比不上流言的传播速度,但这一次怕是平王府花了大价钱罢,不过是一夜之间,京城的大街小巷再无人谈论此事。

    毕竟是朝廷敕封的二品诰命夫人,平头老百姓们哪里敢多嚼舌根子?原先会闹得满城风雨,不过是有些人在其中推波助澜罢了。如今平王府花了大力气整治,自然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汪子林原本听说子涵可能会被下堂,感同身受,心里还有些同情她:这个女人原先在娘家时一直压在她的头上,出嫁后虽然地位高,但是却不得不去了那北边苦寒之地随夫戍边。回来后又遇上了这种事,与她如今的处境也差不多了。

    后来那些个流言突然便销声匿迹了,平王府反而传出话来,原先一切猜测都是有人造谣,她将军夫人的位置坐的稳着呢!

    但汪子林心中清楚,即便平王府出面又如何,汪子涵她还是没有个孩子呀!没有孩子再怎么澄清也是白搭,她终究有一天还是会因无子而被休弃,和自己又有什么差别呢?

    但是今日寿宴上,眼见着那个讨厌的人坐在上首,与那些地位崇高的贵夫人们谈笑风生,顾盼神飞;而自己却坐在角落里无人问津,她心里一时妒恨丛生。

    她无子又如何?将来会被休弃又如何?她现在还是最风光的,也在享受着风光。而自己呢?有子也和无子一样,照样不受夫家宠爱!她现在这样和下堂妇又有什么区别?

    汪子林一时气闷,便忍不住脱口而出了先前那句话。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了。

    她这样做,对她本人倒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反正都已经是这样了,再坏又能差到哪里去?但对林氏却是不同了。

    汪子林是林氏的亲生女儿,她与子涵是异母姐妹。在这样的重要场合,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在巴结奉承这位姐姐时,身为妹妹,居然当场揭姐姐的痛脚。人家心里怕不是都在笑话林氏教女无方,对嫡姐不敬。

    林氏原本见子林被她几句话安抚的似乎愿意回马家了便松了一口气,去找她熟悉的夫人们联络感情去了,哪想到就这么放松了一下,便让这个讨债的闯下了如此大祸!

    她涨红着脸,愣怔在当场。林氏嘴唇蠕动着,想要给子林找个借口掩饰,一时却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屋子里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若是以前,她还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时刻;现在却羞愤欲死,希望没有人注意到她才好,恨不得当年就将汪子林掐死在襁褓里,也免得现在让自己丢人现眼。

    她嗫嚅半响,终于哑着声开口:“这孩子,自从嫁进了马家,便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看她现在被马家人给搓磨的,脑子都糊涂了!我这可怜的女儿呀……”

    林氏捂着嘴,一副强忍着悲痛的模样,此刻她急切的希望那几个平时与她交好的夫人们能接句话,给她个台阶下,帮她圆了这个场子。

    然而屋子里还是静默无声。

    子涵板着脸,垂眸盯着手中的茶盏。汪子林的话的确戳到了她的痛处,让她极为不爽。

    如果说一开始,是她不想怀上孩子,担心在这个封建时代,有个亲生的孩子会有更大的牵绊与不得已,每次与赵瑜同房,她都会特别注意避孕;但后来其实她也开始渐渐相信赵瑜了,如果此时他们之间有个孩子,她觉得也可以接受,毕竟现在灭国的危机已经被打破了,这个孩子不会再生不逢时,遇到国破家亡的局面。

    等他们都回到京城后,她与赵瑜便已经没有再避孕了,但孩子的到来只能靠缘分,哪有说来就来的道理?然而周围的人似乎都在替他们着急,一个个都觉得她不能生了,恨不得塞几房小妾进他们的房里,替她怀孕生子。

    更让她心里不舒服的还是平王妃,她一开始见到平王妃处理流言事件时,还觉得王妃虽然处理这些人比较轻描淡写,让她不够痛快,但毕竟心中还是向着自己的;然而等回房间后仔细一思量,便知道王妃那话里还有其他的意思。连李嬷嬷也催她赶紧怀个孩子,若不然等到王妃发话之时,那一切便都晚了。

    汪子涵没有表示,屋子里也便没有人开口,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汪子林看到母亲因为她而如此难堪,心里既后悔又愤怒,可她再不敢冲动了:她现在是被马家人搓磨的脑子一时糊涂了,若再说话,恐怕就不只是一时的糊涂了。

    她坐在凳子上,十指紧紧绞在一起,急切的扫量着屋子里的人,期望着有人能打破这份寂静。

    她将焦急祈求的目光望向她的亲舅母林胡氏。然而林胡氏家世平平,不过是靠着林氏这门亲才坐到了侯府的席面上,现在还能仗着亲戚关系,坐在下首与人逢迎,但她若开口打岔,扫了将军夫人的面子,那便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汪子林在室内扫了一圈,她看向谁,谁便低垂下眼睑,视而未见。最后她只能将目光转向汪子涵,这个让她又妒又恨的女人。

    她这前半辈子与汪子涵打交道时虽然没有赢过几次,却也从未落尽下风,但二人成家后却有了天壤之别。汪子涵夫荣妻贵,成为了当朝二品诰命夫人,风光无限,大家都看着她的眼色说话;而她现在却沦落至此,在自己娘家说句话都会引人侧目,还连累母亲为她舍下颜面,却也依然不能平息事件。

    汪子林的目光里先是悔恨,后又是嫉妒,最后却满是祈求,希望汪子涵能高抬贵手,放过她母亲一马。

    望着她现在这副可怜的模样,子涵心里的那股子气也平息了下去。罢了,她现在也不过是个落魄妇人了,说几句酸话也是正常。

    子涵正要开口将前事岔过去,却听一直坐在主位静观事态发展未曾开口的老夫人清咳了一声,淡淡的道:

    “这孩子遇人不淑,那马家便不必再去了罢!”

    屋内众人皆是一震,这是说汪子林要与马家和离了。

    子涵倒不觉得奇怪,她一直认为老侯夫人是个明白人。马家这等人家脑子不清楚,行事也不体面,即便现在看起来蒸蒸日上,迟早有一天也会受反噬,与这等人家结亲本就与汪家无益;再说林氏当初选择了马家也是图的这家人能对女儿好,她能拿捏得住,但现在这家人明摆着将汪子林当成个跳板,还未过桥,就想要抽板了。如此人家,还留着干什么?等着过年吗?

    于是,子涵也跟着点头。

    “这样也好,省得咱们汪家好好的一个小娘子为了那等人家伤了性命。”

    听到子涵这话,汪子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以为在她说了那样的话后子涵不对她落井下石就已是宽宏大量了,不想此时子涵还能不计前嫌,帮她脱离了马家那个深渊。

    有辅国将军夫人这句话,便是马家想要再闹也是不能了。

    先前母亲逼着她回马家时,子林没有哭;刚刚说错了话,引得母亲丢尽颜面,她悔恨交加,也没有哭出来;现在知道自己即将脱离苦海,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一颗颗的滚落下来。

    汪子林用帕子捂住脸,匆匆站起身,向众人施了一礼,便低着头快步走出了门。

    林氏还有些懵,站在屋子中央举目四顾。

    女儿不用再回马家了吗?这是真的吗?她以为贵族人家对名声最是看重,一直不敢与侯爷商量接女儿回家,连为女儿撑腰都不敢大张旗鼓的做,以至于到得后来被马家看穿虚实,再不将她放在眼中。

    在她为女儿的处境艰难自己却无能为力而痛心之时,却是汪子涵——这个她此生最不愿服输之人的女儿,为她们说了一句话,解决了她们的困境。

    她不愿低头,最后也还是只能低头。

    “多谢将军夫人宽宏大量饶恕了小女!”

    她向子涵道歉,子涵既已放过了她们娘俩,便也不再为难,随意挥一挥手,便将此事翻了篇。

    见事情已经解决,屋子里顿时气氛一改,又重新欢乐了起来。众人聊着自己感兴趣的话,仿佛刚刚什么都未发生过。

    那日过后,子涵回府,心里便对孩子的事上起心来。

    只是可能便如俗话所说,欲速则不达,他们一直没有消息,府里又渐渐有了些别的声音。子涵想同曲氏旁敲侧击,让她将平王府内好好整顿一番,但曲氏忙于诗集,每日里分身乏术,只顾得上日常管理。

    子涵心情郁闷,但赵瑜回京之后被封辅国将军,担任了朝中的文职,每日里为案牍所劳形,根本没时间陪她。

    这种家务事她实在找不到人诉说,心里面越发的烦闷。

    李嬷嬷在此事上帮不了她的忙,只能陪着她一起郁闷。她比子涵忧心更重,作为一名在后宅中打滚了几十年的管事嬷嬷,她很清楚,在汪子涵身份地位如此之高的情况下,府里还有其它的声音,本就不正常。

    ——明显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对汪子涵有了不满,在此暗示呢!

    再后来,子涵身边的丫鬟们人心浮动,居然有人到子涵身边毛遂自荐,欲为主子分忧。子涵心中大怒,男人岂可共享!

    她怒意勃发,迅速将人打发走,却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在赵瑜下值回来时与之大吵了一架。

    赵瑜莫名其妙被栽了一顶渣男的帽子,百口莫辩。他也不是没脾气的人,不过是心中有子涵,才会对她百般退让。现在被人如此冤枉,他也不能接受,于是一怒之下搬到了书房。

    这下子满府里所有人都在谈论此事,只是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再没人敢将事情传出府去。

    争吵过后,子涵便后悔了,但她又放不下面子去找赵瑜和好。事情完全不关赵瑜的事,不过是她自己迁怒罢了。

    于是两人便这样僵持了下来。

    事情闹得这样大,平王妃自然也就知道了,第二日一早她便派人将子涵叫了过去。

    子涵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一次怕是要挨训了吧!

    到了平王妃的正院,院内的下人却道王妃不在屋子里,而是在后院的小花园中修剪枝桠。

    子涵本以为王妃是在为自己儿子出气,故意晾着她。不想等下人去禀报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平王妃便回来了。

    平王妃进了院子后,便有下人上前递上毛巾,她一边擦着手,一边望向子涵。

    “涵娘等久了吧!我生平最爱牡丹,但牡丹这种花十分娇贵,需要时时照拂,有些旁枝侧出还需经常修剪,以防夺了主枝的养分,开不出完美的花朵。”

    几句话的功夫,平王妃便来到了子涵身边,随手将毛巾递给一旁的侍女,她扶着子涵的胳膊与她一起进了屋。

    平王妃对她的态度与之前一般无二,子涵心中一定。

    两人分主次坐下,立刻便有下人奉上了热茶。

    平王妃嗅了一口茶香,这才慢声细语道。

    “我听说你与瑜哥吵起来了?”

    子涵顿时站起身,涨红着脸,呐呐不能言。

    平王妃安抚的牵过她的手,让她坐下说话。

    “我又没怪你,你这孩子!哪有夫妻不吵嘴的,瑜哥那小子都二十多岁了,还是个孩子脾气,稍一不顺心便不理人了!你也别担心,他那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晚上你再去好好哄哄他,包管他又欢欢喜喜跟你回房了!”

    子涵面现羞涩,她红着脸、低着头向王妃认错。

    “母亲,都是孩儿的错!我心里有气,迁怒于他,赵——瑜郎受了委屈了!我现在就去找他向他道歉!”

    子涵说着就要起身。

    平王妃却拉住子涵的手,对她道:“你这孩子,说风就是雨!现在瑜哥正在上值呢!你是他娘子,瑜哥那小子也不知道让着点,先晾着他,不必着急。”

    她叹了口气。“母亲也知道你心中在为孩子的事着急,但孩子的事那都是缘分,急也急不来的!咱们只要做好准备,安心等待便可!”

    说着话,平王妃握住了子涵的手腕。

    “母亲今日给你找了一位太医署的妇科圣手,给你先调养一下身子,也免得你们小两口年纪轻、面皮薄,只私下里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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