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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红叶古寺(一)

    破国之后的燕京,如今改为宋治下燕山府,说是十室九空也不为过。

    曾经大辽南京道下辖,因与富庶的大宋通商而繁荣的精华之地,如今除了结寨自守的燕地豪强,已经见不到什么人烟。只有一两队客商,在大雪中行色匆匆地南归。对于那个镔铁之国,这已经是结局。可对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来说,总还要挣扎着活下去。乱离的人们三三两两涌向山边,也许是为了砍点过冬的薪柴、可更多的人带着镰刀锄头走进大山,也许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寻什么,或许只为了去挖一点希望。

    燕山府往西三十里,西山半腰有一座不知立了多少年的古寺,如今自然是过了香火旺盛时的年景,朱红的墙皮剥落,只剩下一点还挂在土墙上,看上去更像是斑驳的血迹。女真人虽然凶蛮,可毕竟对鬼神之事有所敬畏,当年劫掠也只是拿刀刮下了寺中佛像的金身,到底是没有在佛前做下什么杀孽,因而这古寺也算是躲过一劫,成为往来行人的歇脚处。寺中主持和小沙弥偶尔会施舍点粥饭,直到他们自身都难以为继,才寺门紧闭。时间长了,这寺前便也清冷起来。

    可昨夜大雪封山,破败的寺门里却反而多了个外来客。这个书生样子的宋人敲门进来的时候几乎被冻死,老主持给他安排在破败的大殿里,还让小沙弥给升起炭火,然后便默默地离开。

    倒是苏姨好心,一直陪着那书生,帮他仔细查看那些被雪打湿的书册。书生叫沈迟,自称是沈括沈龙图之孙,健谈得狠。说是赶考失利想来燕山府看一看北国风物,收拾心情以待来年再战。不知从哪里听说这红叶古寺是方圆有名的寺院,便带着些许朝圣的心情前来一观,却不料赶上这场大雪,险些被冻死在路上。

    “夫人可是这寺中常来的香客?没想到这古寺虽然破败,倒还真有几分神通……否则,以夫人的风华,怎会常来此逗留?”书生卧在炭火旁,全然没了刚挣扎到寺中时的狼狈,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也不待苏姨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将话往下说。“夫人莫要觉得我轻佻,我们读书人学的是圣人教化,佛前更是不敢狂背妄语。只是夫人长的美,实是我见过女子中一等一的好看——啊,还未请教夫人是?”

    “我姓苏,苏沐雨。”苏姨听了半晌他虚虚实实的话,到后来也懒得去分辨真假,毕竟这年月敢行走在这片土地上,谁的身上又没藏着点秘密?她只是觉得这书生的眼眸有一种让她似曾相识的感觉,忍不住也就耗在这里,一句接一句地聊下去“原本是燕京宫中女官,国破之后便与我侄女搬来此地……”

    “啊,怪不得,苏夫人也莫要伤心太过,这国家自有国家的气数。大辽虽也曾是万里之国,如今任谁也回天乏术。倒是我大宋如今兵强马壮,待有朝一日官家平了西贼,便尽调西军北伐女真,替夫人复这灭国之仇!”沈迟不待苏姨说完,便又是自顾自地说。

    “那个,沈公子……灭辽之事,可也有你们宋人西军一份。”苏姨听到这里,忍不住露出点笑意,最初那些戒备也消散了一些。

    “这西军……终是没有过了白沟河嘛?”沈迟倒是一点也不脸红,歪理胡话张嘴就来。“兴许是我宋辽澶渊城下香火情尚在,西军也不忍,这才手下留情,全了如今西遁的耶律大石一点骨血种子!”

    苏姨瞧了瞧他,还是笑。她可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书生——明明通古晓今,却又如此胡编乱造,指鹿为马。

    “我倒是有些明白,沈公子大概是为何落榜了。”她抿着嘴轻轻地笑了笑,忍不住揶揄。

    “是吗?若是当时考官都如苏夫人这样的,我说不定就上榜了呢。”沈迟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尴尬,虽他总拿着落榜一事当成故事讲,骨子里倒是对这些功名毫不在意。“其实考不考的中功名这事于我倒是没那么重要,就是我阿爷整日耳提面命,说要我来光耀沈家门楣。他倒不想想门楣是那么好光耀的么?当年祖上做到了一路经略使,不还是一场兵败下来便被迁了职。倒不如寻一处这样的古寺安静地做学问,说不定还能遇上夫人这样的美人……”

    “你这公子,怎么三句话就没了正形。”苏沐雨瞪了他一眼,正待继续说些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打断了。

    “大师!大师!我只是进山采药的客商,昨夜被困在山里一夜,如今又累又冻,只想借宝寺烤烤火、歇歇脚,绝非歹人啊!”

    “我们带了干粮,就想寻一处避风的地方歇歇脚,等雪小点就走。”

    这外面人听起来像是两个,一个声音急切得狠,看上去已经被风雪吞噬掉了耐性。另一个却难得的沉稳,说起话来气息悠长,一点也不像是担心这风雪的样子。主持和小沙弥都循着声音出来,甚至连那条一天里能打半天瞌睡的老狗都被惊动了起来,苏姨和那姓沈的书生自然也不例外。燕地已然残破至此,之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赚开门后将满门杀尽的骇人事。他们这一寺的老弱此时互相交换一下眼神,也是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开这个门。

    “要不……还是放他们进来吧。”最后,还是那位沈公子先开了口,而且难得将不着四六的话说到了点上,“真要是贼人,贵宝寺这一扇门扉怕也是挡不住的。而且,看他们这急切模样,要是不小心砸坏了,也不好修吧?”

    主持闻言几乎是立刻开悟:“来了,来了!各位施主,稍安勿躁!”他说着跑过去,将那门栓抽掉,还因为跑得太急,险些在青砖上滑了一跤。看那样子,哪里还像是个古寺高僧,倒是与市井中贪财的商贩没有二致。

    “多谢……多谢大师救命之恩!这鬼天气,鬼天气……直娘贼的太冷了!”门扉洞开的时候,外面一人竟然腿一软,栽倒在主持的怀里,他一身白白胖胖的横肉,怎么看也不太像是常做艰辛跋涉的人。而背后瘦高的人裹着一张厚重的大氅,半张脸都埋在兜帽之中,只能见到下巴上有些细细的如水草般的紫色纹路。他见到这寺里居然男女混杂立着这么多人也只是微微颔首致意,看起来倒是主事人的样子。

    “二位施主,从何而来,欲往何处啊?”老主持倒是依然挡在门边,没有立刻放他们进门。这年月里,不将来人底细仔细盘问个清楚,他总归是不能放心的。

    “从云州来的,那里已被金兵占了去。听说这燕山府地界在宋人治下,还算平静,想到这里来做些药材生意。却不想第一次进山就遇上好大的雪。大师,这燕京所在都是这般天气么?”身材肥硕的药材商人赶紧答道。他说得到也同近些日子燕山府里谣传的消息差不多,女真人追亡逐北,将曾经不可一世的大辽涤荡了个干净。云州既破,那边有些心思活络的人到这里讨生活倒也在清理中。

    “这大雪下得倒是突然,好几年不曾有过了。”老主持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嘴上慢慢悠悠地回答,身子一侧便放他们进来了。

    可还没待他将寺门合上,又一位客人便已经来了,来人竟是一个穿着半身铁铠的军汉,那铁铠似乎是辽军制式的,只不过已经破损得厉害,不少地方的甲叶都锈了去。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欺身到了寺院近前的。此刻正一手抓住待闭合的寺门,力气大得像是要把这门板都掰碎一般。可他却偏偏眯着一双眼睛,透过门缝,打量着这里面的老老少少,戒心颇重。

    老主持和小沙弥以为遇上了歹人,已经吓得战战兢兢不会说话。只有苏姨还算稳得住场面,款款分开众人走了出来,朗声说道:“这位壮士,既然来了便一起进来烤烤火、暖暖身子吧。大雪磅礴,前路难测,相逢何必相识。”

    “前路难不难测,你一个女人,说了可算数?”来人带着浓重的河西口音,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接着又向里探了身子,并没有立刻就进来。他背上背着两柄剑,不是一般宋朝文人所爱的那种长剑,而是真正的战剑!脊背厚重,最适合刺击破甲,而看那剑柄上已然发黑的绑带,怕不是拿这一对兵器了解过多少性命。

    “这位夫人说的算不算数我不知晓,只是你这军汉若是再不识好歹,我们可要关门了。到时这冰天雪地,你可真的前路难测咯。”沈迟忽然间插进来一嘴,怼得军汉没了脾气,他那说阴阳话的本事倒确实是汴梁文士中的上等水平,那军汉虽然脸色已经恼怒,可毕竟见这寺里人多,闹不清局面,终归没好发作起来。冷哼一声后,也就走了进来,还顺势帮忙拴上了院门。

    “看今天这雪,日落之前你们无论如何到不了燕京了。”此时已经是下午时分,这雪下了一夜又一天,却还是漫天飘洒,不见一点停的样子。老主持把众人领到大殿之内,匆匆地施了一礼,“老衲去给诸位施主找些能御寒的东西,大家在正殿里歇息一下,明早再赶路吧。”

    “如此最好。”那个瘦高的药材商人冷冰冰地还礼,他说起话来,下巴上的纹路越发清晰,老主持才意识到那并非什么纹身之类的东西,而是血管,从下巴一直蜿蜒到脖子,像是水草的影子一般,令人心生寒意。

    “多谢了。”穿着破烂铁铠的军士也拱了拱手,也不顾还想盘问一番的老主持,自顾自地便往里闯了进去。

    老主持见这情形,也是一愣,转而便向身边的苏姨嘀咕道:“哎呀,苏夫人,你把那看起来便凶得紧的军汉放进来,若是他有什么歹心,可如何是好!你看看他那两柄剑,也不知道凝了多少煞气。”

    “若是他有什么歹心,凭这一道风一吹都晃的寺门,可拦得住?”苏姨头也没回,扔下一句话便向厢房而去。

    厢房在古寺的别院中,自成一方天地,老主持怕这两个女人生得美艳坏了他和小沙弥的修行,甚至还给她们专门修了一道柴扉。寺内众人倒是都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提及那个燕京城里曾经红极一时的花魁李墨染居然也在这寺中。乱世之中,他们这些弱势的人想得也是类似,只觉得万一有什么变故,多一人在暗处总归是能有个照应。

    “外面又来了人?”李墨染早已听见外面的动静,一直等在柴门后。今日虽然没有风,可那雪却大得有些发邪,她不知立了多久,头发上已经沾了不少雪花。她的手里捧着一个锦缎包裹的长匣子,看形状像是个兵刃。别人恐怕不知道,她们却比谁都清楚不过。那里面是一柄软剑——虽然不是什么绝世神兵,却曾在十六年前替她们斩开重重黑暗。

    苏姨接过剑,轻轻一抖,那软剑便如灵蛇般游动出来,剑上细密的鳞纹在鹅毛大雪中反射着微微的光,经过十六年却依然锋芒如初。她随手挽了几个剑花,才真正松了口气。这些年来虽然东躲西藏,极力隐藏自己,甚至装作是青楼歌妓。可说到底她们依然是江湖客,只有手中拿着兵刃才觉得能够握住自己的命运。

    “来了两个客商和一个军汉看着都不太对劲,早前那位姓沈的书生倒是不像有什么心机的样子。你多穿一点,若听到什么不对,跑就是了,不要管我……也不要回头。”她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将剑绕收入鞘中。那剑身弹性极好,且轻薄无比,说是从西域传来的材料打成的。二十年前潇湘之地,江湖上人人皆知有一位使软剑的杀手,剑招如鬼魅游蛇,与人过招时有会细雨入水的叮咚声。多少成名高手举兵刃格挡,往往格住了剑身,却防不住如毒蛇信子一般游动的剑锋——只是她终没有破了那位衡山掌门的剑音琴韵。

    “汴梁来的书生本就是最大的不妥。”帮她紧了紧腰带,轻轻地提醒了一声,也不再多言。她一直是个聪明的女孩,这么多年来又怎能想不明白她这位苏姨心中那点未了的情愫,见到了书生样貌的人,总免不了意难平。至于跑——那个晚上,她已经跑过一次,可虽然逃过了那一夜的灭顶,却没逃过有杀手衔尾追来。苏姨在一路上护着她,与那些人很是硬碰硬地杀了几场,一直过了雄州进入契丹境内,那些人才缓缓退了去。这一次她若是丢下苏姨跑了,可就再没人能守在自己的身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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