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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死因与蹊跷

    任然呆了一呆才问,像是没理解这话的意思,“蓝眼睛妖怪……你说什么?”

    “任怅死了。在离开你的第二天,他在擂台上遇到了真正的七公子之一,王家王素,同为第七狴犴骨的境界,任怅却惨败于对方手下,深受重创。当夜,任家又被一伙神秘盗贼劫掠,如流星般崛起的任怅就这么被乱刀分尸,身死于混乱之中,时人为之叹惋。”

    “蓝眼睛妖怪”这么对任然解释,他的形容古怪,来历神秘,所说的事情可怕骇人,就是消失也无影无踪,任然只一个心神恍惚,竟已见不到他人。

    只留下这么一句话,“突发情况,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做什么也好,尽快解决,七天后我在此处等你。”

    而原地他所站立的地方,则停留着两个浅浅的脚印。

    若让寻常武者看了,定然惊异非常,能有如此轻功者,又怎么会留有痕迹?

    下盘差,轻功却好,这简直是世上最矛盾的事情。

    任然并没有惊讶这点,因为早已见过这个家伙的神奇,也清楚他用的根本并非轻功。

    这家伙甚至都应该不会武功。

    ……

    任怅或许从来也不知道任然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的确心无挂碍、毫不贪恋红尘,但总也有个活着的目标。就算隐居山林,在静山竹林之间仰望天空的时候,也应该会有点遐想的。

    这遐想,就是任然的母亲。

    和任怅所知道的那个早夭女子形象不同,任然知道的更多一些。从幼年开始,他就时常仰望夜晚的星空,他知道自己和常人不同,身上有某种超常的东西。

    小时候任然还见得到活着的父亲,父亲说,“做她的孩子,你就注定不是常人,他日有得大成就,去寻你母亲罢。”

    后来父亲死了,任然还记得的也就这句话了。

    同样,对母亲的具体印象也早已经淡去,似乎只在婴孩时候见过。当然记不清五官形貌,只有模模糊糊的白脸儿,单薄身子和一头又长又黑的柔顺头发。

    自己的不同,来自于母亲,母亲又是怎样一个身份呢?

    我生从何来,求得者何?

    这几乎成为任然心中一个缺憾,一个诘问。

    蓝眼睛就是弥补这缺憾的人,他在半个月前找上门来,曾说些神叨叨令人听不懂的话语,其大意任然只能总结为:他母亲不是这世界的人,蓝眼睛和他母亲是同类,蓝眼睛邀请任然去往那个世界,了解更多未知。

    只是有所得也有所失,代价就是任然得离开这个世界,再不回返,而未知世界也远比此处危险。

    蓝眼睛人看来阴沉,说起话来却开阔得很。

    任然也觉得是啊,到底该不该为了个印象中模糊,只是单纯令人好奇的生母,而离开自己的哥哥,离开自己原有的世界呢?

    按说是洒脱的性子,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但唯独舍不得任怅这兄长,因而他仍在犹疑两可之间。

    而昨天任怅的话将他彻底推向一个选择,任怅最后的话听入任然的耳中,虽不乏感动,终究十分可笑,只因无论他再如何威震天下,任然绝对听不到他的名字。

    只没想到的是,命运这样莫测,本就已令人无奈的诀别,还要被划上一个如此清晰的句号。

    任然只觉得浑身空空落落,他在竹屋前蹲着,捂了脸想一会儿两兄弟的曾经,忽然在某个时刻鼻子酸楚,哭出声来。哭得不算大声,只是静默与难受。

    待哭了一会儿,又擦干泪痕,抓了一把泥巴,从上到下地洒落,堆一个小坟。

    尘归尘,土归土。

    ……

    午后,一身布衣的任然进了临海城。

    他是抱着一定目的而来的,万幸有些话题就是不用特意去寻找,也会主动钻入你的耳中。

    随便找一家酒楼,任怅之死的故事便源源不绝地传过来,但是说书人谈及任怅的方式奇特,他以一种妆点另一个人辉煌灿烂的一生而被铭记,往往讲述的东西,都是从一个叫王素的名字开始,也从一个叫做王素的名字结束。

    至于任怅?那不过是故事中的一段而已。

    “素心剑王素……”

    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任然终于记住了这个名字。

    在以前,任怅说过不少次这个名字,那是他心中羡慕而追逐的目标,也是他亟待挑战的强敌。

    对于一介草根而言,这个名字意味着一些非拿不可的东西。

    不过任然只记得什么江湖七公子之类的,简单好记,现在才知道他是“银屑金泥玉龙舞、南海歧路剑中王”王家的大少爷,出身尊贵不凡,并非区区临海城三大武道世家的任家可以比拟。

    他的武功当然也十分不错了,有龙骨七节的水平,和任怅、任然位数同一级别,但彼此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大众对他败下任怅并无意外。

    而这样的一个天之骄子,但凡多加留心,就可以发现已有很多很多传奇故事。

    据说在王素七岁的时候,已熟读各门各派的武学经典;在他九岁的时候,便打开了第三节龙骨,小有成就;到十五岁那年,已独自一人去剿山匪,杀恶贼,造福了百姓,也赢得了美名与威名;到了十九岁,他又脱离家族,一手创建帮会,成为了一方之雄;在二十二岁,他竟大胆地改进家传武学,自成一派,俨然有宗师气象。

    除了这些了不得的“大事”,还有一些相对而言较小,但可能更令听故事的人感兴趣的事情:

    王素曾折服刺杀自己的女刺客,也在比武招亲上打败了巨鲸帮帮主的女儿;王素曾与正道的圣女相伴而行,也与魔道的妖女亦敌亦友。

    总之,王素就是这样一种人:别人认为他做不到的事情,他往往能做到;别人认为不可能的壮举,他总能使其变得可能;别人怎么也想不到的奇思妙想,却在他身上变成了现实。

    他已是当代的传奇,更有望成为未来的五极,因为当世人口口相传着他的种种传说故事时,他也才不过二十五岁而已。

    二十五岁!

    在这个远不足常人一生一半年龄的时间里,王素已造就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成绩,自然更令人期待他在未来的数十年内,又会有怎样惊为天人的伟业了!

    ——这就是世人对王素的印象。

    对任怅这样一个挣扎崛起的草根武者而言,败给这样一位高不可攀、贵不可言的人物,似乎也并不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事实上,这反而是符合人们想象的一种发展。

    任怅近几年的成长与崛起,像极了一种美好而圆满的故事。但那种故事却又因为太美好圆满而缺乏张力,现在的人们更喜欢英雄止步于年少、草根止步于权贵、天才止步于意外的故事。

    因而关于任怅的死,世人在惋惜与遗憾中体会到一种津津乐道的狂热,现在他们终于对这个故事满意了,也满足了。

    他们在任怅死去后的三五天内将这个消息传遍大街小巷,他们是这么感慨的:“任怅是不凡人物没错,可王素偏偏是他的克星”“他够努力了,只是触碰到自己的极限”“任怅武功再高,命理总会被王素克制”“既生怅,何生素”云云。

    任然坐在二楼,对如此这般言论,听得直皱眉。

    但就是不喜欢,任然也不会干涉那些人的发言,他静静的听,听完后悄悄的走。

    任然毕竟不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怒与苦闷而来到临海城的,他要做的是调查任怅的死因,愤怒和苦闷他都有,而且满满当当地塞在心胸之中,但现在还不是爆发的时候,更何况也不知道有没有爆发的对象。

    要是任怅真的就是倒霉呢?

    在听了这一些江湖传言之后,他就去了任家。

    任怅是死了,但是任家只是被劫掠了一番,任家公还没有死,剩下一伙人还打退了那群劫匪。

    而因如此一番苦战,令这七八十岁的老家伙也状态不好。

    当任然和任家公见面的时候,只能看到他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无神地看着天花板,皱巴巴的脸上布满黑气,双眼下则浮肿成深沉的黑色,像是一具尸体看着自己的棺材。

    “在任怅之外,我任家培养的武者,有七成都死伤在这一场劫掠之中,金银财宝也去损一半有余。任家毁了,我一辈子的努力也毁了,我临到老了怎么还会遇到这种事情?”

    看起来七魂三魄丧了一半的任家公,说起话来居然还是絮絮叨叨连绵不绝的,“阿然,你说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这世上真的有报应?我以前是做过一些不规矩的事情,但是……但是我……”

    说着说着,已哽咽起来,双眼也慢慢发红。

    任然知道任家公情真意切,但他还是要说实话,“别装可怜了,我打听过消息,任芸,任虚,任疆都还在,任家的实力是受到削弱,却不是失了根基,你没必要框我上贼船。”

    任家公的表情凝固了,定格了,忽然叹息一声,便再不见那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橘子皮似的肌肤舒展开来,演化成一种深沉。

    话里面的心情当然是真的,但坐镇临海城的一方之雄早习惯了将任何命运赐予的苦果吞下去,怎么会有那种喜怒形于色的浮夸表现?

    老家伙歪过头看着任然,眼神深沉得像是不会有太阳升起的夜晚,“哼,臭小子还是一样狡猾。”

    任然和任家公一向没什么客气,“老东西直接说吧,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任家公老实回答,在正事面前,他一向是可以不在乎荣辱,“贼人的身份找到了,是南云山上著名的风暴十三。只是颇有些疑点尚未理清……”

    “哦?”

    “一来,他们常年在南方肆虐,为何跑我们临海城开张?二来,他们虽名十三,其实是一窝匪盗,数百人马,只是十三头领武功高强而已,这次却只十三人匆忙来去,不带随从,能拿走的金银财宝有限。三来,即便为了便宜行事而精简人马,也理应挑选价值最大而体量最小的财物,但事后统计发现并非如此,他们名义上为财而来,实际上却对金银财宝兴致缺缺,带走的并非最大价值……”

    任家公不愧是任家公,侃侃而谈,说出其中许多疑点。

    任然闭着眼睛,想象月黑风高的一个夜晚,十三个黑衣人冲入宅中,找到修生养息的任怅,然后一拥而上如狼似虎地将其杀死。为了掩人耳目,他们随便挑选一些财物,又杀了其他护卫家丁,随即消失在夜色中。

    任怅离开这个世界的事后,或许还在睡梦之中。

    倒也是幸事。

    任然道,“那你觉得是什么情况?”

    任家公迟疑了一阵,道,“所以我想,或许是哪个仇家雇来,借着个名头,只为了杀死阿怅……阿怅近年来的确风头太盛。”

    任然点了点头,又问道,“自落败后,大哥对这场比武什么态度?”

    任家公想了想,“阿怅对这场擂台的结果,自然是十分不愿意接受,他醒来后谈及此事总是咬牙切齿一阵,说什么不应当输,只是随机又都气得晕了过去……不过老实说,就算我是阿怅的长辈也得承认,王素的确胜他一筹,赢得堂堂正正。人家是七公子之一,祖祖辈辈中还有五极之一的剑圣,任怅就算再怎么努力,终究还是敌不过这份底蕴……哎,我知道他只是不甘心而已,毕竟他这样的出身,对七公子有特殊情结,不愿服输,实属正常。”

    “你认为大哥不是王素的对手?”

    “是的。”

    “你认为有个屁用。”

    任家公还没被小辈这么骂过,愣了一愣想要发作,但看着一脸认真的任然,又想到他手底下的武功,便怎么也发作不了,只好按捺着怒气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的判断,我的武学修为是不如你,但大家都这么说,怎么会错!哼,任然,我知道你与任怅亲近,武功又高,但你怎么也不能罔顾事实地迁怒我吧?老夫在这事儿上也是一般的受害!”

    任然像是发射连珠炮般地提问,“这些大家又是谁?是哪个人或者哪些人说的?他们有怎样的依据?做了如何的判断?这个王素到底高我大哥多少修为?是稳稳胜过?还是只差一线?他受伤程度如何?当时的战局又到底如何情形?还有,我大哥真是那种输不起的人吗?”

    就算再被愤怒冲昏头脑,任家公也好像有点反应了过来,起码最后一点一直令他觉得古怪,任怅并非输不起的性格,并且此前从未有过这次落败的失落与暴躁。

    “……你的意思是?”

    “王素在哪里?”任然俯瞰着他,眼中有劈头盖脸打出来的渗人寒芒,“我去看看这家伙,看看他的武学修为是高是低,看看他是否人们口口相传中的英杰,看看这场比武是否真的堂堂正正,令我哥心服口服。”

    任家公一瞬间有些后悔讲什么多了,“……你最好别和人家发生冲突,那可是王家。”

    “王家最好别和我发生冲突,我可是任然。”

    “……”

    面对这说出这样一句话的人,任家公还能做什么呢?

    他呆了半响,只好说出一个地址,任然听了便点点头,“叫人把阿哥的刀取到门口,那是个粗笨玩意儿,该没有给什么劫匪掠走吧。”

    说完,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我知道了。”

    看着任然离开的背影,任家公摇头苦笑:哈,就是阔别七年未见,任然还是那个任然,他看起来无可无不可的,生活也随随便便,内心里却藏着桀骜的爪牙,就是一句话也不肯落下风。

    ——任怅是出了名的外柔内刚,可是世人又怎么会知道,他的弟弟比他性子更烈十倍,更骄傲一百倍!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声对着任然道,“阿怅葬在了……”

    “不用说了,人死了就是死了,留下的只是尸体而已,我不会去看一具尸体的。”任然头也不回,往外走去,“任何人也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他没有听我的劝解,所以死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他已经付出了自己的代价,现在是害他性命的人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你生他的气?”

    “……嗯,我当然气。”

    任然顿了一顿,一字一字道,“我简直要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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