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

    阿婆出生在民国初年,12岁之前她的父母相继去世,她就到阿公家做了童养媳,大高个,皮肤白净,五官清秀,一辈子爱干净,爱漂亮。温柔贤惠,但又刚强坚韧。

    阿婆生下了第一个儿子,还没满月,家里即将要断粮,阿婆让阿公去十公里外的集市上买点粮。阿公去了,可是一天一夜过去了,阿公没有把粮拿回来,人也没回来。第二天早上阿婆很早便起了床,把孩子交给了她的婆婆,决定出去找阿公。正值腊月,漫天飞舞的雪花飘了一夜,地上积了半尺多厚的雪,天空阴暗沉黑,如阿婆正在生气的脸。阿婆裹了头巾,穿了她最厚的棉裤棉袄棉鞋,打开房门,寒风瑟瑟,阿婆赶紧闭上了眼睛,白雪太晃眼,因为坐月子,十几天没有出门,阿婆眼睛有些不适应。婆婆抱了孩子急忙走过来,拉住阿婆说:“兰儿,你正坐月子不能出去啊,天还这么冷,雪这么厚,万一落下个病,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啊!”阿婆说:“娘,没事的,我没那么娇贵,我得把他找回来!”语气温和坚定,说完就走了出去。

    阿婆在风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天越来越暗,阿婆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后回到了家。回到家后,她才发现她的棉鞋已完全是个水鞋,她的棉裤也变成一条水裤,但是当她在雪地里赶路的时候,她的胸中脑中充满的只有气怨和焦躁,并没有感觉到那雪的冰凉和刺骨。这一次月子里的踏雪寻夫,给她身体带来的伤害,在她四十岁之后渐渐显现出来,先是膝盖酸疼,后来拄起了拐杖,再后来依靠着一个方凳艰难的挪步,直至后来完全不能行走。她那天并没有找到阿公,阿公在第三天的傍晚驮着粮食归来。

    阿婆的第一个孩子长到了半岁的时候,不幸夭折了。两年多之后,阿婆生了第二个孩子,也是一个男孩,一家人都很高兴。因为第一个孩子的夭折,阿婆非常小心的养着这个孩子,可不幸的是,孩子长到一周岁又走了。一个母亲在接连失去两个孩子之后,那种疼和痛,我真的找不出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但我知道那受伤的心,即便经过很久很久结痂愈合,也会留下永久的疤痕!

    三年后,阿婆从发现自己又有了身孕之后,就终日惶恐不安。后来村里的一个神婆告诉她,孩子出生之后咬掉他一只脚上的小拇指,说是这样就可以咬住孩子,留住孩子,不让他走!阿婆就这样在不安的等待中生下了第三个孩子,又是一个儿子,全家人既高兴又担心。阿婆又坐起了月子,晚上大家都睡了之后,她看着这个小生命,看着他那两只小小的红通通的脚,阿婆没有忘记神婆的话,但是她需要勇气,需要狠心,需要克服内心的恐惧和对孩子的心疼,她没办法在身边还有其他人的时候完成这一件对其而言非同寻常而又至关重要的事情。等到大家都去睡了,她努力的想让自己心神安定,但还是难免紧张、害怕、不忍,定了定神,想着神婆的话,又想到两个夭折的孩子,她突然坐直了身子,下定了决心,拿起了孩子的一只脚,不再给自己一秒钟的犹疑,一口咬掉了孩子脚上的小拇指……

    咬群五岁时,生了一场大病,阿婆说当时她吓死了。后来从别人那里得了个土方,她捉了一百只青蛙,每日剥皮熬汤,让咬群吃下。总算把咬群留住了!咬群就是那个少了个脚趾头的孩子,也是我的父亲。阿婆说咬群的意思就是要咬住他,还要让他给家里带来一群弟弟妹妹!后来我有了四个叔叔和一个姑姑。在我第一次听到阿婆说这些过去的事情时,我只有七八岁,我睁大了眼睛,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阿婆。阿婆慈祥的微笑着:“你不信啊,你回家看看你爸的脚!”我腾的一下站起来,迫不及待地跑回了家,才想起爸爸去上班了!我焦急的等待着爸爸下班,心里只有这一件事,我甚至都没有心思和我最喜欢的大黄,我家的那条土狗玩闹了。爸爸终于回家了,可是我并没有让爸爸脱了鞋子给我看,我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紧张,还是什么原因,总之我就是没敢说出让爸爸给我看看他的脚。但是从爸爸回到家的那一刻起,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的脚,我等待着夜晚的来临,因为那个时候他要脱鞋洗脚。爸爸终于要洗脚了,我很紧张,也很激动,我就站在爸爸的面前,看着他准备脱鞋洗脚,爸爸觉得很奇怪,他怜爱看着我,微笑着说:“你去玩吧,站在这里干嘛呀?”我只是嗯了一声,然后我终于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爸爸确实确实确确实实少了一个脚趾头!!

    小时候我和两个堂姐姐每晚都要去阿婆家,和阿婆一起挤在她的那张大床上。当时的我们并不觉得拥挤,我们都觉得很幸福,虽然当时我们不明白什么叫做幸福,但是今天想来,我想那种感觉就是幸福吧!阿婆每晚睡前都会给我们讲故事,讲过去的事情。此时,阿公已去世几年了,当时阿婆的腿已经必须依靠着拐杖的辅助走动了,任何一个成年人不需要费多大力气推她一下,她就会失去平衡而摔倒!但是我们在她的身边就是会觉得很安全,我想可能是阿婆性格中一直的坚强和勇敢,让我们倍感安心吧!那时父亲和几个叔叔商量好,轮流将阿婆接回家照顾,阿婆说不用,她还能照顾自己。

    记得有一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和两个姐姐在我的一个堂姑姑家看完电视,每人又往口袋里装了一大把炒花生,就往阿婆家走去!因为好多亲戚都住在一个村里,所以我们总是喜欢到各个亲戚家串门。

    从堂姑姑家出来,走到那条当时村里最宽最长的南北向马路上,我们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打着伞从南边往北走着,和我们相同同的方向。大姐走在最前面,二姐走中间,因为我最小,个最矮,腿最短,又贪嘴,边走边剥着花生在吃,就落在了后面。大姐在前面就喊我:“月儿快点走!”我嗯了一声,心思还全在那香喷喷的花生米上,依然晃晃悠悠的,大姐又叫了我一声,我又嗯了一声,二姐也叫了我一声,我还是嗯了一声。“月儿,月儿!”我听到又有人叫我,我条件反射似的应了两声,大约过了几秒钟的时间,突然感觉哪里不对,我撒开腿就往前跑,姐姐们似乎也发现了不对,二姐连忙抓着我的手撒丫子往阿婆家跑,我能感觉到后面那个人突然也跑了起来,在追我们,他的手就要抓住我了,我们一下子跳进了阿婆家的院子,那个人没有跟进来,我想院子里的情况对他来说是个未知数吧,所以他不敢贸然进入。阿婆正端坐在堂屋里,我蹲在阿婆的椅子后面躲了起来,心有余悸!我的嘴唇被吓得直哆嗦,虽然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我知道它一定是惨白的!姐姐们面色苍白,哆哆嗦嗦的向阿婆叙述着刚才的事情。阿婆听完之后,一边挥舞着她的拐杖,一边大声的说着:“我看他敢来,我看他敢来,他敢进来,我就一棍子把他打死!”阿婆说话的样子很凶,声音很大,我不知道阿婆害不害怕,也许她也害怕吧,毕竟当时我和姐姐们,加上腿已残了的阿婆,只能划归到老弱病残那一类里去。但是阿婆的这一举动和她一贯的坚强勇敢,无疑给了我们巨大的力量和踏实感!

    在我四岁的时候,我最高最帅的四叔因病去世了,那年四叔不到三十岁。阿婆又一次体味了丧子之痛,而这一次她内心的伤痛程度,更是从前痛失幼子时不可比拟。后来姑姑告诉我,那件事阿婆至始至终没有在人前流过泪。那时的我太小,记忆很模糊。姑姑说阿婆那天的脸很白,没有表情,像一尊雕像一样,没有任何波动,只是一直抱着四叔那刚满一岁的孩子,我的堂弟,默默的看着大家忙着哭着,直到火化装殓入土。

    堂弟十岁时,暑假阿婆给他买了一辆自行车,作为生日礼物。堂弟高兴坏了,他马上找到村子里另一个有自行车的孩子也是他的同学,在村子那条南北向的马路上快乐的迎风驰骋。不大功夫,从北边跑来两个邻居家的孩子,其中一个叫二毛,二毛想要骑一骑堂弟的自行车,堂弟舍不得,二毛恼羞成怒,往堂弟的自行车上踢了几脚,堂弟非常生气,立刻和那个孩子扭打在一起。

    堂弟回到家,一身灰尘,膝盖也破了一块,正在厨房里忙着的阿婆并没有注意到。二毛妈领着二毛来找阿婆,说堂弟打了二毛,二毛左脸一片青肿。听到声音的堂弟从屋子里跑到院子里,争辩着是二毛先踢了他的自行车,阿婆让堂弟不要叫,慢慢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等堂弟说完,阿婆拄着拐杖到房里拿了一根香蕉递给二毛,然后让堂弟给二毛道歉。堂弟一脸不服气的看着阿婆,阿婆的表情坚决又严肃,堂弟愤愤不平,但还是对二毛说了对不起。二毛妈见此情景,也不好再说什么,拉起二毛就要走。阿婆说:“二毛妈,你等一下!”二毛妈转过身,疑惑的看着阿婆,阿婆说:“二毛妈,咱们乡里乡亲的,也都了解,我知道你也是个讲道理的人,刚才孩子说了,二毛先踢了他的自行车,二毛也承认吧!”二毛没说话。“那你就给他也道个歉吧!”阿婆说着把堂弟推到二毛面前。二毛抬起头看着他妈,二毛妈的表情从疑惑到微怒,她眉头渐蹙,因为不耐烦和不高兴或是觉得面上不好看,眼睛睁的老大,慢慢的又眉头舒展,眼睛也变成正常大小,平静的对二毛说:“你是该道个歉!”

    堂弟结婚后的第二年,生了个儿子。阿婆那年九十三岁,安详的离开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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