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中初见

    “那便是藏书阁了。”小太监指着不远处几间灯火尚明的屋宇说。

    “便送到这吧,我自己去跟值守的人解释。”

    小太监将自己手中挑着的宫灯交给陈子旷,道:“若是里面问起来,您嫌麻烦,直接给他看这盏宫灯便是了。各宫的宫灯不同,这样式宫里人一瞧便知是您是东宫的人。”

    “好,麻烦公公相送了。”

    陈子旷进了屋内,目之所见,各类书籍依类别不同在书架上被安放地井井有条。

    心下暗暗赞许这宁国果然是世家大族所建,虽然狼狈南渡,但数百年的积累沉淀不是北地民族一朝一夕能够比拟的。

    一直走到最深处看到一张书桌,桌上摊着一本《北史》,墨迹只停在书的一半就没有继续了。想来这书桌的主人奉命修史,只是暂时不知何去。

    正在陈子旷寻思是自己等这位大人回来告知缘由再找还是自己直接找找看时,他突然闻到了一丝酒香。

    顺着那股酒香寻去,发现两座书架之间的地上,赫然躺着一个人。

    那人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毛笔,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双目紧闭。

    看来这就是刚刚那张书桌的主人了,是这管理藏书阁的大人。借着灯火看去,这人年纪尚轻,陈子旷心道年纪轻轻地在藏书阁捡个日日和书作伴的差事可真是虚掷人生。

    陈子旷蹲了下来,轻轻拍了拍那人的面颊:“小大人,小大人。”

    对方没有睁眼,只微微侧了侧身便又酣然睡去。

    陈子旷无语,将自己的宫灯放在一旁,道:“小大人,我是得了太子的许诺进来的。不管你明天醒来记不记得,我可都说过了。你醒了可不许翻脸不认人啊。”

    好像触发了什么关键词,那人突然坐了起来,睁开迷离的双眼,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他。

    陈子旷被看得发毛,只得将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等待着回应。

    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嘴唇处看,然后才缓缓说:“太子……哦,太子,知道了……”,说着放下了酒壶的那只手捏住了自己的肩膀。

    不明所以的陈子旷正打算挣脱,他却突然提起右手的笔,用快要凝滞的墨汁开始在自己的额头写起字来。

    匆匆几下落笔后,也不知道写了什么,便扔下笔,合上双眼又沉沉睡去。

    陈子旷被这一套动作搞得有些不明所以,想知道他有没有听清楚自己刚刚说的,也想知道他在自己额头写了什么。

    可是作案人又按那个姿势躺平了,似乎还睡得更香了。

    罢了,不跟醉汉讲理,先去找自己的药典和地图,剩下的事明日再说。

    他顺着条目分类找去,在医药类的书架前停了下来。抽了一本《温疫论》,打算今夜就和此书为伴了,若是看累了把书一合往桌上一趴便是。

    怎么也比地上那人来得体面和舒服。

    回到书桌前,轻轻拉开座椅。谁知坐定后没有翻开自己的书,却对着那本《北史》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书写的字迹遒劲有力,甚有风骨,而且并非自己平日觉得枯燥的编年体,是按照人物书写的纪传体。

    最新的这编写的是一位北地虞国名叫崔皓的臣子,因为编写史书叙述了国君的祖先本为游牧民族,后入主北地的身世,被质疑有侮君上被下令诛杀全族的事迹。

    史官为前辈史官作传,倒也有种传承的意思在。

    陈子旷合上书站起身,风起云涌的神色间不知藏了多少秘密。

    “好亮啊,唔……”躺在地上的人在自言自语,陈子旷朝他走去。

    原来自己刚刚把那盏宫灯放在了他头顶忘记拿走,所幸他睡觉还算老实,不然若是打翻了那宫灯,今夜就算二人能侥幸逃脱,这一屋子书恐怕也难以幸免。

    吹灭了灯,陈子旷温声问道:“还亮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了那卷书的原因,自己对眼前这个对北史知之甚详且写得一手好字的人多了几分好感。

    地上的人没有回答,但是显然这屋内的烛火和屋外洒进来的月光并不能提供一场安眠。

    于是陈子旷看了看周围,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翻开,轻轻扣在了对方脸上。

    见他竟然也没有抗拒,书甚至放得很平稳,自己竟然痴痴地低声笑了起来。这样也能睡着?不知道是不是平日就是扣着书在脸上睡的。

    笑声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地上的人又开口了:“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陈子旷愣了一下,笑得更开怀了,现下连声音都不刻意压低了。反正这个人不是笑可以吵醒的。

    但凡喝得时候有点下酒菜也不至于醉成这样,醉了还要背诗,倒也是个痴人。

    “唯有饮者留其名……”又背了一句,突然开始放声大哭,像着了梦魇一般。

    睡的人哭得有多厉害,醒的人就笑得有多开心。

    “哈哈哈哈哈哈……小大人,您可不是烂醉花间,您这是烂醉书间。”

    陈子旷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是自己入宫以来见到的最生动的人,甚是可爱。

    自踏进宫门,所见要么是缠绵病榻的千金公主,要么是暗藏锋芒却不显露的太子,要么是不说人话的太医。

    唯有眼前这个一遍著书一遍偷偷喝酒,喝醉了也不离岗,在自己额头胡写乱画,躺在地上不撒泼但是背诗背到哭的藏书阁小官倒像个市井街头里活生生的人。

    见他不再吟诗,呼吸均匀地缓缓睡去,陈子旷吹熄了屋内的烛火,便也回到一旁的书架下倚靠着坐了下来。

    一日劳顿终是累了,不多久便也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天微微亮了。

    陈子旷见那本书竟然还是昨夜的位置,纹丝不动地扣在他脸上,便也去了取下来的心。睡吧,倒要看看这位小大人会睡到几时去。

    自己回到了桌前,继续看昨夜本该看的书。

    一直到日头已经能完全照亮桌面,该醒的人终于醒了。

    梁燕归睁开眼,却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视线,忍着宿醉的头痛坐起来,才发现是本书。原来昨晚自己看书看到睡着了都不知道。

    扶着书架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差点有些没站稳。站定了才发现自己昨夜睡的时候没有拆开束发,伸手摸了摸,已经歪得不知道哪去了,所幸散开了头发。

    忽然觉得眼睛生痛,揉了揉,难道自己喝醉之后又哭了?

    喝酒真是误事,可是昨晚写到的崔皓那章,往事汹涌,不得不一醉方休。

    伸了个懒腰,窗间吹进一缕夏日晨间的风,难得的凉爽。迎着风摇了摇自己的头发,感觉浑身舒服了不少。

    大步向桌案的方向走去,预想接着把昨晚没写完的写完再去梳洗好了。反正着藏书阁平日少有人来往,定然没有机会失态。

    他发现属于自己的桌案上多了一张陌生的面孔,正坐在那里堂而皇之地看书。

    也许是早晨的脑子不太清楚,也许是宿醉过后还没有完全清醒,震惊之余潜意识的第一想法竟然是:藏书阁进贼了!

    带着几分发泄起床气的意味,他不自觉地把昨夜手中那只笔狠狠向贼人的头顶扔了过去。

    好巧不巧,陈子旷睡醒后也没有整理本就松垮的束发,这一扔正好将那条束发的缎带打了下去。

    一瞬间青丝如瀑,倾泻而下,屋内又多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

    “你有病吗?”陈子旷才抬起头来,开口就关心起对方的身体健康。眼睛对上来人时,却划过一丝一闪而过的震惊。

    “这句话不应该我问你吗?偷书小贼!难道偷书就不算偷了?”

    陈子旷发现面前这人只要开口,就能把自己逗笑。

    “喝酒误事啊!你好像还没有完全清醒。你见过哪个贼人偷了东西坦坦荡荡地坐在主人的位子上等到主人醒来的?”

    好像是觉得他所言有理,对方没有再接话。

    “我非什么歹人。若是这屋中真有什么身负秘密的人,那一定是大人你。”陈子旷一边说,一遍站起身慢慢走向对方。

    “你什么意思?我没问你因何而来,你竟然反论起我的不是来?虽然……虽然昨夜饮酒确是我的不是,但这哪里称得上……什么秘密?”声音中满是被看穿的窘迫和强装出的镇定。

    陈子旷面带微笑地愈走愈近,两人对立而视了几秒,突然他低头凑近了,贴在耳边低声说道:“小大人,您现在唱得这出是孟丽君,对吗?”

    对方骤然一惊,往后退去,“什么孟丽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这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人,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会用现在这幅样子走出藏书阁的门。因为出去,等着你的一定是——欺君之罪。”

    梁燕归突然像酒醒了一般,终于明白为何对方看穿了自己的伪装。

    自己昨夜哭过,那刻意上在眉骨山根附近的阴影肯定掉得差不多了,此刻又没有束发,刚刚自己同他说话时更忘记了刻意换声线。

    他早看出来了自己这副女儿身!

    梁燕归进入这宋国的藏书阁已有三载,因是冷清之地,所以平日要应付的人不多。

    况且她本身身量高,比大多数女子高出半头,同寻常男子差不多。

    而且五官偏英气锋利,尤其是眉骨突出,鼻梁挺直,眼睛虽然不大,但正好省去了通过化妆掩盖的烦恼。

    所以她只要再精心修饰下山根眉骨处,再刻意把眼睛的存在感弱化,通过练习将声线改变得低沉,很少有人会怀疑她只是个单薄些的秀气少年。

    梁燕归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慌了。却还是定定神,打算先认下来,看对方意欲何为,再做图谋。

    “你想怎么样?我只能告诉你我女扮男装并不是贪图功名,并不会对朝事出谋划策,没机会损害江山社稷。我只是想在这藏书阁待上几年,看完想看的书,写完要写的东西便离开。”

    “巧了!你的目的单纯,我的也是。我不过是为找些资料而来。而且我可不像阁下废了这番功夫,我是得了太子的允诺堂堂正正走进来的。”

    见对方仍旧疑惑,便继续说道:“只是不巧来的时候正好撞上大人您醉酒,跟您解释你充耳不闻。只起身在我额头不知道写了个什么便睡过去了!”

    陈子旷一边说着一边还指着自己的额头控诉她的所作所为。

    梁燕归抬头望去,这下轮到她笑出声了,只见那额上一个龙飞凤舞的“准”字,一看便是出自自己的手笔。

    “你笑什么?你到底写了什么在我脸上?”陈子旷竟然也跟着笑起来。

    从昨夜睡去到醒来,他竟然也不想把墨迹擦去,觉得留下来是个不错的证据,正好可以用来逗弄对方。

    可惜此时没有第三个人再走进这藏书阁,不然见到这两个披头散发、相对而笑的一男一女,准会有些不合时宜的想法生出来。

    陈子旷去提了那盏宫灯过来,“看清楚了吗?我可是贼人?”

    梁燕归识得那盏灯,那是东宫太子之物。原来自己竟然真的这样莽撞,冲撞了太子之人,还自曝了身份。

    “是在下有眼无珠,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在下一马如何?”或许是觉得眼前的人并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梁燕归愈发胆大了起来。

    “我是进宫为永嘉公主医病的,所以来此找些医药典籍和地图。”

    梁燕归虽对皇帝家事不感兴趣,但是公主生病还是有所耳闻的,太子更是广招天下名医为公主诊治,面前这位想必就是太子从宫外请来的大夫了。

    “地图?”

    “公主的病在下无能为力,需要带公主一起出发远去万毒谷求医问药,听闻宁国藏书阁内有天下最精良的绘图师所制的地图,希望临行前能借来一用,防止多走冤枉路贻误了公主病情。”

    陈子旷如此和盘托出,倒不是缺心眼毫无保留,而是想同她打听一个人,那个人正是他来入宫的目的之一。

    “大人,我听你似乎是北地口音。可是熟悉北地风土人情?可会当地语言?”

    其实他压根没听出什么口音来,只是昨晚看到《北史》中所写所述,非自幼长在北地之人不可能那般如数家珍。

    “嗯,语言不敢说精通,但是寻常生活是能应付的。这有什么问题吗?还有您不要再叫我大人了,我姓梁,名燕归,您唤我燕归便是。我在来金陵前的确曾经在甘凉一带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明明是这般简单的自报家门,陈子旷却是听得心头一震,他再看梁燕归的眼神中充满了踏破铁鞋无觅处但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震惊,只可惜被注视的人浑然不觉。

    “好名字。远行之人总有归来的一日,一如姑娘的名字——燕归梁上,人归家中。”陈子旷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梁燕归似乎被这别无他意的一番夸赞说中了心事一般,避开了对视的目光。

    “不知姑娘可是习武之人?”兹事体大,陈子旷还要再进一步确认。

    梁燕归点点头:“嗯,少年时练过些,不过都是些花拳绣腿的三脚猫功夫,平日防身倒是够了,但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姑娘,人虽然贵在有自知之明,但过谦乃至自贬可不算什么美德。”显然她的回答并没有说服提问之人。

    察觉到今日这个不速之客言语之间似乎是很是了解自己,梁燕归刻意岔开了话题道:“我带你去找地图吧,不在这里。”说着便朝外走去。

    “等一下。”陈子旷拉住了差点远走的衣袖,迎上了梁燕归疑惑的目光。

    “好大的忘性啊,这种人是怎么在宫里藏了这么久的?”他心下这样想,用手指了指头顶本应该有发髻的地方,开口说道:“过来,我替你把头发绾好。然后,你给我把额头上这东西擦干净!”

    陈子旷此刻的心情过于舒畅,因为他此番进宫的目的之一突然实现。若不是昨夜心血来潮来了这藏书阁,他如何能在茫茫深宫找出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来?况且这位姑娘若是认真女扮男装起来,他便是擦肩而过也绝难辨认。

    他受人之托来带人出宫,他还以为那位姑娘是在哪个娘娘宫里做宫女,一度很是发愁。莫说那后宫佳丽三千人的三千也只是个虚数,便是只有三百个人,要从中找出一个没见过的人也无异于海底捞针。

    梁燕归,是他此行入宫要找的人,是事关他余生自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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