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狭隘

    狭隘

    太阳就要升起了,地平线上的山峰像轻点笔墨的山水画,墨蓝的天空绽开了橘色的火焰,像仲夏里盛开的花,一簇一簇地绽放。常老爷坐在石墩子上,瞅着远山,干瘪的嘴唇拢着烟杆的铜嘴巴拉巴拉地抽着旱烟,他猛地抽上几口,烟才遽然地从鼻孔里奔腾而出,两条灰色烟柱洞入无形的空气,几瞬之间便融为一体了。常老爷满足地呻吟一声,阴郁的心情一扫而空,整个身心舒泰起来。

    他在石墩子上坐了会儿,让烟叶燃至包裹着铜皮的杆头之下,这才起身,右手提着烟杆柄,轻挥着烟杆,让杆头力道匀缓地敲撞在石墩子上,撞击的声音在黎明脆脆地响。不远处觅食的麻雀扑腾着翅膀,争夺着碎石路上极少的食物,对常老爷弄出地动静置若罔闻。轻敲几下,常老爷拿起烟杆瞅了瞅杆头,见内里没了残留的烟叶,才随手将烟杆子别在裤腰带上,施施然地向前走去。

    身前这条路是他每天都要走的,今儿却觉着不一样了。路面的坑洼与车辙,散落在车辙两旁零碎的细石子,石子缝里野蛮生长的茅草,茅草上翡玉般的晨露。这些平时不甚在意地小东西,今儿瞅着却别有味道。唉!常老爷在心里唏嘘一声,这条路算是走到头喽!

    前面是一座石厂,石厂的工人忙碌着,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忙碌地了,卡车是空的,碎石机下的沙坑也空了,笸箩和簸箕被整齐地摆放着,长长短短的钢钎和铁铲绷直着黑硬的身体,默然地躺在地上,任由工人们摆弄。工人们不停地对它们调换着位置,甚至从大到小,从长到短的给它们排序,当遇到难以比较,无法抉择的问题时,彼此还互相讨论,拿着手里的工具仔细较量,甚至争论,争红脸了,又互相骂上几句,骂着骂着又笑起来。他们不无聊,只是觉得应该做些什么,像平时一样,不想让双手空着。

    太阳终于慢悠的爬上山头,慵懒的审视着世界。常老爷背对着太阳,阳光爬满了他的后脑勺。灰白的短发反衬着光竖立着,像针灸时被某个老中医在头上插满了银针。他佝偻着身体,双手背在背上,别在腰带上的烟杆时不时冒出头来,黄铜的烟嘴惹着灿烂的阳光,时不时露出迷人地笑,在人的眼睛里回亿起金色的梦。常老爷迷瞪着烂桃似的眼,看着身前的这片土地,这里曾经矗立着一座山峰,现在消失了。

    工人们见常老爷来了,停下了手里地活计,像往常一样殷切地与常老爷问好,等待常老爷安排一天的章程。

    常老爷按照惯例是要训会儿话的,今天自然不例外,训话之余他随口提了石厂停产的事情,由于工人们之前就得到了消息,难过地难过了,悲伤地悲伤了,现在倒平静了。

    一群人乱糟糟地站着,时不时交头接耳一番,偶尔玩笑的声音激动了些,便遄到了常老爷的脑门,常老爷眼皮一挑,底下地声响又平静下来。

    工友们,常老爷说话了。这是大家最后一次聚在一起了,你们当中有干了二十来年的老伙计,也有刚入行没多久的小伙子,无论如何,我感谢你们,感谢你们陪着“常家石场”走过地每一次春夏秋冬,感谢你们对我,对石厂的信任,各方面的原因,石厂不再开办,让大家失去了一个养家糊口的机会,我很惭愧。但没办法,故事总会结束,故事总会开始,我们的故事结束了,你们新的故事又将开始了,祝好。

    我老常也没什么给你们的,一会子卡车来把机器拉走后,剩下的什么笸箩背篓,钢钎铁锹之类的,你们就各自看着分了,就当是我老常给大家的小礼物了,可不许嫌弃。

    常老爷说的哪里话,您可是村里的大善人,村里哪家没在您这里讨过生活?莫说您还给了些个用得着的家伙什,就算不给,我们大家伙儿心里能不念您的好?能不记您的恩?

    有人问出了这样愚笨的问题,大家伙儿也只好愚笨地称是了,谁敢说不是呢?别说常老爷是有口皆碑的大善人,就且说他不是吧!又有谁会傻乎乎的在他的面前说他的痛脚呢?生活会逐渐地淘汰掉一些个耿直的人,留下的自然懂得迎合。

    这样的“情真意切”常老爷是见多了的,只是付之一笑,自然不会太过当真。在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卡车却来了,他只好朝大伙儿挥挥手,大伙儿便一拥地麻利地熟练有序地干起活来。

    时间到了晨上十点,石场地收尾工作结束,卡车司机踩着油门,车尾喷出柴油浓烈的黑烟,渐渐隐没在群山之间。只是眼前有一片渺小却突兀的空白地段逗留下来,或许在以后也将永远地逗留下来。这里曾经有一座山,现在站了一群人。

    一群人也将走了,背起各自分得的东西,四散的朝家走去。常老爷朝他们挥手,让他们一定记得中午来家吃饭,常老爷专门摆了酒席,用来款待他们。

    常老爷这样做,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为了感谢他们多年来地支持,虽说大家各取所需,谁也不亏谁。但在名声上,传出去自然好听,常老爷对于名望地经营是熟稔的,他知道一个好名声的好处。平时地小恩小惠,末了地一顿饭,花不了多大心思,但就这样不知不觉间,人心便被买下来了。别管这样得到的人心诚不诚,只要人们嘴上会念几句好,背地里不说夸张地坏话,就够了。

    老常家弄的饭菜可是好东西,铁定得去!

    一定去。

    常叔我们我们就先走了,当到时候拖家带口吃光您家的大米饭,到时候可不许黑脸。

    走快点,回家放东西,然后去吃好东西喽。

    ……

    说话声渐渐的远了,跟着风一起远到天边去了。常老爷看着空无一人的四周,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他从腰带上抽出烟杆,不加烟叶也不点火,就这么抽着,眼睛看向远方,近一点远一点的,全是山。

    看得眼睛涩了,他收回了目光,烟杆提在手里,开始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过一段路时,仍有几只麻雀在碎石路上寻觅食物,只是这几只已经不是之前的那几只了!

    家到了,林嫂正在准备饭菜,与她一起的还有几个婆姨,都是常家宅子周围的邻居,她们是林嫂特意上门邀请来的,都是寨子里做饭的好手。

    林嫂算是常老爷家里的半个管家,虽说她与常老爷血脉里寻不到半点相同的基因,但常老爷的生活起居,却是多亏了林嫂的照顾。

    林嫂是六年前常老爷收留在家里的,在她丈夫的坟前。

    那是一个雨天,是林嫂丈夫下葬的日子。黑色的丧服撑不起天空地阴沉,闪电借机将天空撕开一道沉闷的口子,轰隆隆地雷声震耳欲聋,憋屈久了的雨水泄愤般地倾落,大地像冰淇淋一般溶化,成了一片泥浆。泥浆里跪着一个人,垂着头,正对着一个被雨水冲刷得不成样子的坟头。那是她丈夫的坟,一个从此长在了她心里的坟。

    丈夫死于癌症,一个让人无能为力的病症。她为了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甚至抵押了土地和房产,最后还是没能让他在这个世界多停留一会儿。

    所有美好的事物总是被赋予短暂的生命,似乎要以此来证明美好的珍贵。他们没有子女,只有彼此,一起携手走过二十个春秋,却如弹指挥间般转瞬即逝。也许他们之间的感情好到让上帝起了妒心,所以上帝剥夺了他们的孩子,让她两次难产,从此失去生育的能力。并降下灾病,撕扯他们感情的锁链,撕扯中他失去了生命,她失去了所有。

    她跪在地上,膝盖没入泥浆里,雨水顺着她的头发砸落,在地上挖起了墓坑,仿佛在把她埋葬。

    我感觉我好多了,我们回家去吧,我想念我们的木板床和你蒸的米饭了。她回忆起他离开前一天的光景,他稀疏的头发下那张惨淡而憔悴的脸上,长出了几分精气神。她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多日的治疗有了成效,但她没有盲目,而是询问了医生地意见,她没想好医生竟然同意了丈夫地离开,她兴奋地来到病房,和丈夫分享了这个消息,丈夫听后开心得像个孩子。她也以为丈夫的病开始好转,为此回家还多做了两道菜。第二天丈夫便死了,死在了他们的木板床上,她才醒悟过来,原来那是回光返照。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她对着坟墓歇斯底里的骂嚷着,坟墓无动于衷的立在那里,她的眼泪融入雨里,掉在地上,流入墓穴里。随眼泪流入墓穴的除了雨水,还有她的血液,来自她手腕的血液,染红雨后夕阳的血液。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林嫂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一张松软的床上,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她并不陌生,她知道了自己所在的位置。耳边传来轻微的呻吟声,原来是隔壁床上的老人疼痛进了梦里。白色的被子盖过了她的大半身子,她想起身却感到一阵乏力,努力再三无果后,她只好顺从地躺在床上,呆呆的盯着天花板。

    她在想念一个人,一个填满了她的心的人。他瘦弱的身体偎在她的身上,轻得像一片羽毛,那张憔悴惨白的脸靠向她的耳边,轻柔地对她说道:“我先走了,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可是啊,你都走了,我又怎么可能好好的活下去呢?林嫂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像昨日哀愁的雨,落个不停。

    昨天已经死过一次了,又何惧再死一次呢?她努力的挪动身体,想要马上去赴下一次死亡的约。怎奈一床被子将她禁锢着,让她动不得分毫。她看着天花板上绽放着莹莹微光的白炽灯,突然想起了丈夫渴望她能够好好活着的眼神,她的心软化了。一心求死的念头松动了,渐渐的融化在他那温柔地眼神里。

    她突然间释怀了,死亡并没有意义,那只是懦弱地表现,活着才是勇敢,才是坚强,才是他希望看到的样子。背负着他的希望好好活着,才是对他的不辜负。这时窗外的阳光刚好行至她的脸上,她贪婪的呼吸着阳光,原来阳光是消毒水的味道。

    有脚步声在向她靠近,她能从这脚步声里听出谨慎和小心,仿佛是对方害怕脚步声太大而吵醒了房间里的人。她没能力转动脑袋,只能在脑海里想象来人的样子。

    你醒了,来人见她已经睁了眼睛,便开了口。

    这声音是苍老的,陌生中带着一点熟悉,想来彼此并不相熟。他站在床的一旁,没有进入她的视野,她觉着声音耳熟,却想不起是谁。

    人活着确实辛苦,有不能承受之重、有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有爱憎怨、有断舍离。可我们不能因为活得辛苦,便不去活着吧?苍老的声音传入林嫂的耳朵,她越发的觉得这声音熟悉了。

    我知道,昨天只是一次意外,我以后不会再那样了,我会带着他的希望,好好活下去。林嫂艰难的开口了,语气虽然十分的虚弱,却能在她的话里听见阳光。

    嗯……那就好。你好好调养,明天再来看你。林嫂听得出苍老的声音情绪地波动,她心想或许对方准备了很多劝慰让自己好好活着地话语,只是还没等开口,她已经和生活和解了,那些准备好的言语没了用处。自己的释然让对方措手不及,以至于没了言语,只好让她好好休息,改天再来看自己。林嫂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心里有了安慰,紧绷地心渐渐松了下来,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次日,林嫂的状态好了很多,她终于见到了那个觉得有些熟悉的声音的主人,乡里的富户——常老爷。

    林嫂从常老爷的口中得知了自己割腕之后的事情,同她醒来后猜测的相差无几,因为有了心理准备,倒也还算平静。只是心里想着眼前这个老人竟然看到了自己最脆弱和难堪的一面,不觉的有些难为情。

    有什么打算?常老爷向躺在床上,脸色依然不见血色的林嫂问道。

    打算吗?还真是说不清楚,不瞒您说,家里的房子在治我家那口子的时候抵出去了。死拖活拖,拖到我家那口子下葬那天,还是被收走了,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当时就一个想法:“死,死了一了百了,死了万事皆休”。挺可笑的想法,对吧?可是人啊,偏生就是愚蠢和善变都那么的出人意料。

    都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家里的亲戚被我们借钱都借怕了,哪个敢收留哟?那口子下葬没睡处,怎么办?能怎么办?还不是得去求人,硬着头皮去找他大哥,好说歹说,从他大哥家借了口薄棺材,虽然寒酸了点,但好歹是个睡处。您是不知道,抬走棺材时他大哥那张脸,简直比棺材板都黑。

    幸亏血脉还有点作用,总能让人在别无选择的时候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然后不管不顾地去争取。只是这次之后,如果没有点钱票子砸进血脉里,血脉的颜色怕是就淡掉了。救命稻草之所以为救命稻草,就在于它往往只有一次虚无缥缈的机会。我不敢怪他们,其实他们做得够好了,要我做,也只能做到他们这样。所有的关系都是因为需要,不需要或者没有被需要的价值了,自然就不会被重视和在乎,这点我懂的。只是那时候心里还是难受得紧,像溺在水里喘不过气来,抬眼看人间。都是灰败的颜色,这样的颜色总是愿意推着人走向死亡,我犯了蠢,遂了它的意。但之后不会了,像之前说的,我会带着他的希望,好好的活着,帮他多看看人间这大好山河。

    可是啊,常老爷,您既然已经救了我一次,那就好人做到底,再救我一次吧,给我介绍份工作,或者给我份工作,以您的能力应该是小菜一碟。可你动动小手指头的事,就能改变一个处在绝望中的女人的命运,您应该清楚,我所有的土地、财产、房屋都没有了,甚至还负债累累,我一无所有了!所以请求您,请求您给我一份工作,至少让我活下去,让我以后有机会报答您。

    常老爷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竟然这样地恬不知耻,自己救了她,不感谢就算了,还厚颜无耻地对他提要求,她以为她是谁?常老爷有些恼怒,这个女人和传闻中不一样嘛,传闻中她贤良淑德,温婉善良,怎么死过一次之后,就成泼皮无赖了?

    唉,也是个可怜的人,算了吧,不计较了。毕竟曾经、曾经……常老爷浑浊的眼睛悲切起来,他又一次的坠入了回忆的泥沼。

    常老爷,常老爷?

    林嫂的声音忽近忽远地闯入常老爷的耳中,将常老爷拉出了那片忧伤的沼泽地。常老爷看向病床上的女人,正是这个女人,在五年前那次事件发生之后,将走丢的孙子送了回来。

    家里需要一个保姆,厂里做饭的王姨走了,需要一个人补这个缺,要不要做?如果做的话得两边兼顾,能不能行?

    能能能,太能了,别说兼顾两个,三个也能。真是太感谢您了,咱什么时候开始?要不就现在?

    说完林嫂想顺势起来,只是失去的血液确实多了点,没能让她如愿。

    常老爷看她如此作态,眉头一邹,愠色道:急什么急,投胎也没这么急的,给我好好养病,病好了就来常家,到时候有的是活给你干。

    林嫂倒也没真想起来,只是做个夸张的样子和常老爷开个玩笑,见常老爷已经从之前那怪异而悲伤地状态里转移了出来,心知自己地目的算是达到了,对于常老爷的愠怒也就不甚在意了,但该表的态她还是得表,于是她嗫嚅的朝常老爷点了点头,并说了声:好。

    一声“好”,让林嫂在常家待了六年。六年的光阴刚好落下了六笔,每一笔都是好时光。

    这六年,常老爷的孙子上了大学,林嫂还清了债务,还有了点小小的积蓄,亲戚之间也渐渐的有了来往,逢年过节地走动趋于密切,偶尔在路上遇到也有热络地寒暄。好像六年前林嫂落水狗般地遭遇只是一场梦,梦醒时她还是那个有点自尊、有点尊严、有点人格的普通人。

    林嫂见常老爷到家了,像往常一样打完招呼,便继续忙活自己的事。常老爷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半驼着身子,朝里屋走去。他得去换一身干净爽利的衣服,一会儿可能会招待些个儿能上台面的“大人物”。

    晌午时分,工友开始拖家带口地来到常宅,如一阵春雨落地,常宅活了过来。

    常老爷欢喜地忙前跑后,这里聊会儿天,那里逗会儿乐子,好不高兴。很快工友们就来齐了,十张大圆桌,坐得满满当当的。林嫂带着附近请来的婆姨,在每一张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看得工友们直咽口水。常老爷看在眼里,哪里还敢拖延?大手一挥,工人们像之前做工一样,默契的动起了筷子。

    饭至半饱,酒已微酣,一个玩笑套着一个玩笑,一句笑声盖过一句笑声。虽然言语里不可避免地装满粗俗,但情感中的质朴却开满了花,等风吹过时,花香漫溢芬芳。他们的热情传到门外,迎进了几个人。这几人的衣着带着一些讲究,轻易的便和席上的人划清了界线。这样的人的身体里都会住有一条变色龙,时而威严时而懦弱,时而锋芒毕露又时而内敛含蓄……他们步履坚定,从门外走进门内,仿佛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

    看到来人,常老爷已经起身迎了上去,来人是乡里的话事人儿,和常老爷多有来往,无论是在生意上还是生活了,彼此都给了彼此很多便利。

    几人当众送给了常老爷一块牌匾:“仁善之家”。很有力度的一块牌匾,大家的心里却认可了。常老爷这些年确实做了很多善事,就拿资助乡里贫困大学生以及孤寡老人这两件事来说吧,他二十年如一日的不求回报的付出,就值得被念叨一辈子。更何况因为常家石场的缘故,夹沟乡从最贫瘠的乡变成了本县最富有的乡,五十多人的工作岗位,二十年来,让上百户人家过上了富裕的生活。这样的贡献,“仁善之家”的称谓,可谓当之无愧。

    牌匾送出去了,酒自然是不能不喝的,早有识趣的老工人让出了位置,几个乡里的话事人不客气地落座,开始酒宴的下半巡。

    热闹地喧嚣再次漫过常家宅院,惊飞了几只觅食的麻雀。麻雀扇动的翅膀掀起了风暴,让宴会达到了高潮。只是这潮起潮落的和谐之音里突然闯进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元素,让高涨的浪潮短暂地停滞之后,竟猛地跌落谷底。

    这个不和谐的声音是一段手机铃声——常老爷的手机铃声。手机屏幕显示为外省陌生号码,常老爷以为是推销电话之类的,毕竟经常会接到这样的电话。他略微的迟疑了会儿,最后还是接通了电话。接通电话时他的表情带着明显地戏谑,几秒钟之后从戏谑变为愕然,最后彻底地阴沉下来。场间还在热闹的浪潮里翻滚,他的心却被寒流卷进了极地。

    实在不好意思,大家静一静,静一静,静一静。常老爷站在院落的台阶上,嘴里喊着静一静的同时不停的抬起双手再往下压,示意大家安静。人群渐渐的安静下来,一起将目光投向站在台阶上的常老爷。

    真是对不起大家了,常老爷朝众人鞠了一个躬,继续说道:本想陪大家伙儿在家里狂欢一整个下午甚至深夜,这样的状态我是乐见其成的。可是就在刚刚,我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说了一些我不得不去解决的事,我必须得出躺远门,所以这次真是对不起大家了,但是大家伙儿也也别忙着走,虽说我不在,但家里还有人。没吃饱的继续吃,没喝足继续喝,有林嫂在,断然不会怠慢了大家。但我确实是不能陪大家伙儿了,还请大家伙儿谅解。

    众人见常老爷不愿意明说遇到了什么事,都很识趣地没有去问,但客气话安慰话自然少不了要对常老爷说说,毕竟这些话也不用花什么本钱,都是混生活的,张张嘴的事没谁会觉得多难做。

    常老爷走了,有人惴惴不安,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无动于衷。同一间院子里人们神情各异,有的人已经不再吃饭,带着忧虑的神色准备离开,有的人还在大声的喊拳喝酒,嬉笑怒骂。但这些都已经不是常老爷关心的事情了,他得尽快的赶到电话里提到的位置。这个过程他会从乡里坐大巴到县里,再从县里坐高铁到市里,最后从市里乘飞机到达目的地。在从市里去往目的地的交通工具地选择上他遇到了困难,他一直对高空带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这种恐惧渗透到骨子里,甚至让他不敢爬上稍高一点的山。而从市里去目的地乘飞机会比坐高铁快四个小时,尽管这快出来的四个小时并没有什么用,但他在心里作了无数次斗争之后,依然选择了飞机。

    ……

    “砰”

    一支酒瓶狠狠的碎在地上,碎片如烟火四溅,带着一瞬永恒的绚烂,没于黑暗。粗鲁的男人的声音像幽灵般忽近忽远,捉摸不准的语调仿佛乡下灵堂里“弥拉”念出的经文。一个女人抽泣的声音时断时续,却被男人的声音淹没在黑暗里。“臭婊子你哭什么哭?老子他妈的辛辛苦苦挣的钱,就是给你养姘头的”?

    女人的声音有些虚弱,含着卑微的委屈,脖子仿佛被一直大手狠狠地扼住,嘴里却还在艰难地说道:我没有,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男人踹了女人肚子一脚,女人闷哼一声,蜷着肚子,疼得叫不出声来。男人继续挥着拳头向女人的身上招呼,一拳两拳……

    一个小男孩哭喊着,双手握成拳不停地击打男人的后背。

    呜呜呜……呜呜呜,爸爸别打妈妈了,求求你了,爸爸,别打妈妈了。

    男人对于孩子地哭喊置若罔闻,反手一推,小男孩摔在地上,额头摔出一个口子,殷红的血顺着孩子的眉毛流向眼角,再从眼角垂落,像极了冤屈的血泪。

    你看你都干了什么?女人歇斯底里起来,猛的从地上腾起,对着男人一阵抓挠与撕打,那凶狠的样子让男人的心里升起了可笑地恐惧。这样自心底升起地恐惧彻底惹怒了男人。臭婊子,老子还给你脸了是不是?男人随手抓起房里的一条板凳腿,狠狠地在女人身上抽打,拍破棉被似的。女人双手潜意识地护住头,被打得蜷缩在地上,没有招架的余力。

    “噗呲”

    砍柴斧头的背部锤在男人的头上,斧头掉在一旁,男人倒在地上。死狗般伏在女人身边,鲜血染红了女人的半边身体。

    “呼哧,呼哧,呼哧……”

    常远猛地睁开眼,看着有些泛黄的天花板,贪婪地呼吸着曼妙的空气,脑子里想的却是刚刚的那个梦。几分钟之后,他回过神来,浑身已浸透。

    身体缓过了惊悸地麻木,总算能动了,他艰难地从窄小的单人床上爬起,准备在晦暗的拘留室里活动活动身体。他在这里待的两天,是痛苦、愧疚、绝望、复杂的两天。他杀了人,在两天前。

    在两天前,他将匕首捅进那个人的背心时,流出的血液洗烬了他尘封多年的记忆,那些尖厉猩红的画面纷踏而来,从此他的脑海里多出了一段记忆。一段曾经丢失的记忆,一段久远了却仍能清晰闻到血腥味的记忆。

    常远无意识的在拘留室里来回的踱着步子,思绪已经回到了十一年前。

    父亲酗酒成性,每次喝醉了就拿母亲撒气。那时候打老婆在寨子里是一种风尚,谁家的男人没打过老婆,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常远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在哭,有时候肿着脸,有时候没有。事情发生的那天下着大雪,整个夹沟寨覆上一层银装,像在弥留之际披了圣洁婚纱的老处女,散发着一种腐朽衰败的味道。

    常远和小伙伴们堆雪人,打雪仗,玩闹了一整天,回家时已经疲惫不堪了,他早早地上了床,很快进入了美丽的童话世界。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吵嚷一阵嘈杂,一阵哭泣一阵哀求,把他从童话世界拉回了现实。他迷迷糊糊地穿上外套从床上起来,朝卧室外走去,推开卧室的门,父亲正在殴打母亲,他跑过去阻拦,却被父亲推倒在地,摔破了额头,鲜血迷了眼。母亲的反应突然激烈起来,生平第一次还了手,父亲显然没想到母亲竟敢反抗,更加地愤怒了,拾起地上的板凳腿儿,更加不留余力地殴打母亲,母亲没有还手的余地,只能蜷缩在地上,抱着头,哀嚎着,任由父亲欺凌。常远见父亲像是失了理智,仍在死命地殴打母亲,他见母亲嘴里已经没了哀嚎。突然想起了柴房里的斧头,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对他不停地催促,他在原地呆怔了几秒,最后还是听从了那个声音,跑去柴房拿了斧子,用斧头的背面朝着正在弯着腰殴打母亲的父亲的头上砸去。

    父亲倒在母亲身边,鲜血从他头上流出,很快便染红了母亲的半边身体,常远吓坏了,不知所措地摊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地上的母亲和父亲。

    他的心里开始生出了无限的恐惧,他感觉到了一种无可辩驳的事实正在成形,一种尖锐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不停的回响:“父亲死了,父亲死了,父亲被我杀死了!”他陷入了一种出于伦理地悲哀与痛苦之中,在这种无助地绝望之上,他生出了逃跑的念头,他不能再面对这丑陋地荒唐,他不能接受这已经事实的事实。他逃离了,他奔忙着跑出屋子,跑进了孤独的寒风中,在冰雪肆虐的风暴中越逃越远。逃吧,最好永远离开这里,永远的离开,再也不要回来。他在奔跑,朝着一个方向奔跑,他跑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所有的悲痛与悔恨开始离他而去,就像他逃离那个现场一样。终于轻松了,沉重的身体突然失去了重量,他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像是回到了美丽的童话世界,没有争吵,没有恶意,没有杀戮。

    雪在簌簌的落,好像没有尽头,常远的身体很快被雪叶覆盖了大半。突然一个明显受到惊吓的尖厉声音响起,几分钟之后,一双女人的手出现在他的身下,将他抱了起来。这个女人便是后来走头无路被常老爷收留的林嫂。

    是我杀了父亲,是我杀了父亲。母亲,母亲,我的母亲啊!为了我,您遭了大冤屈了,您遭了罪了。您默默承受了世间一切苦难,一切非议一切误会,您始终不发一言,不辩不解,十一年的无妄之灾,十一年的牢狱生涯,为了这么个不孝顺不成器的儿子,不值得,不值得呀。

    常远在拘留室的铁栏前,想着身处监狱里的母亲。母亲的容颜掉进了水里,眉眼之间的轮廓褪了颜色,哪怕洒进了阳光,响起的也只是一些模糊难辨的声音。

    难怪,难怪爷爷从不提起母亲,甚至将母亲视为家里的禁忌。小时候还会想着妈妈,只是在爷爷无数次的大发雷霆后,母亲便渐渐地开始淡出我的记忆了,而爷爷,成了和我相依为命的人。

    十一年,十一年没见,母亲变了模样了吗?十一年了,肯定是变了,可能白了头发,可能添了皱纹,可能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可能,可能都不记得我这个儿子了。毕竟,毕竟我这个儿子从未探视过母亲,关心过母亲,年纪小并不是我可以遗忘母亲的理由,母亲不记得我,也是应该的。不,不,不会的,世上只有忘了母亲的孩子,却从来没有忘了孩子的母亲。母亲一定还在等我,等我去看她,这么多年没去看她,她一定寒了心了。

    可是,可是爷爷哪儿怎么办?这么多年地相依为命,爷爷把所有地寄托所有的爱都给了我,我该怎么开口呢?难道我要给爷爷说“我杀了您的儿子”?这我怎么能开口,因为父亲地死,爷爷已经恨透了母亲。他亲手将母亲送上法庭,请了最好的律师来落实母亲地故意杀人,让母亲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难道这个时候我要和爷爷说杀死父亲的不是母亲,而是我吗?爷爷能承受吗?爷爷会像对母亲一样对我?爷爷会吗?真这样了,我们这么多年来培养出的感情能剩多少?可是,可是母亲呢?她替我受了这么多不该受的罪,她是那样的善良那样的无辜,上帝已经让她受尽了苦难和折磨,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又怎么能再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无知的太平日子?

    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让我受着这无端的罪孽,我该怎么办才好?我欠母亲这么多,该拿什么来还?爷爷呢,那个对我抱有莫大期望的爷爷呢?

    我已经杀了人,余生注定无望了,所有的美好与享受都将不再属于我,如果这时候能替母亲翻了案,化解掉爷爷对她的误会,让母亲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也算是儿子为她尽孝了。常远如是的想着。他站在拘留室的铁栏前,眼神幽幽的看过时光长河,仿佛在与过去的自己对话。纷杂的思绪像碎纸屑般被风吹起又落下,落在邹弯的眉间,头开始痛了起来。

    常老爷下了飞机,脸上挂着惨白地虚弱以及微不可查的自得,他克服了,克服了有生之年的最大恐惧。为了孙子,没有什么是他不可以做的。他站在机场熙攘的人群中,像一颗顽石在水中停歇,划过的水流让他的心里生出了无尽地落寞,难道我老常家就要绝后了吗?我到了地下该如何向常家列祖列宗交代?他的脑海里再次响起了电话里那个催命鬼似的声音:“你的孙子杀了人,你尽快过来”。小远那么听话,那么乖,怎么会杀人?不,不能这样,他被脑海里的声音吵得心绪难宁。他知道他必须做些什么,他必须想办法让这件很糟糕的事情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为了孙子,为了以后的重孙子,为了血脉与香火地延续,他必须竭尽全力。

    他平复了内心的烦躁,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目的地,对于常远的杀人事件,他的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常远感觉头重得厉害,脖子已经酸涩了,唯恐时间久了,头会从脖子上掉下来,于是他又重新回到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不算松软的枕头垫在头下,脖子轻松多了,也不觉得头里沉重了,这时候他终于找到了空闲,天花板成了他的观景台,他看到了未来风景里黑洞洞的冷,他的身体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心里起了一阵惊悸,我的未来就这样了吗?苍白灰暗,绝望无助,一眼看得到尽头,却要用永生去走。不,不,不,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这样,我怎么可以这样度过?常远从这两天里对母亲和爷爷的那种复杂地愧疚感里挣脱出来,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得一生将在无尽地空虚与痛苦中度过,他将背负着杀人之名,在监牢里度过本该可以精彩纷呈生机勃勃的一生。而此时,他的一生已经注定,一种不同于两天里地绝望与恐惧向他袭来,占据了他所有心灵,这时候他才体会到,母亲作出的那个决定需要多大地勇气。而这个决定里,饱含着的是对他无尽地爱。

    驳杂而激烈的想法地冲撞让他的精神衰弱了,心灵在两天以来的折磨中已经丢了气魄,他的身体实在撑不起这样意味难明地哀憷,终于疲软下来,他在惶惑中入了梦,那是另一个悲哀的世界。

    “哐啷”

    不知过了多久,铁栏门开动的声音使他醒来,他的额头密了一层汗液,衣服又起了濡糯的潮湿。

    跟我走,有人来看你了。一个穿着警察制度的中年男人站在铁栏门前,对拘留室里的常远说道。

    常远沉默着从窄床上起来,跟着“制服”出了房间。

    爷爷来了,正朝他招手,他能看到爷爷那满脸皱纹下的疲惫,他肯定爷爷在得知他杀人之后是何等的焦灼。爷爷对他的爱是无私的、满溢的、激烈的、磅礴的。十几年的相依为命已经造就了他们不需言语的默契,可以说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彼此最懂彼此的人。可是在他知道那个事情之后,这些还会存在吗?他该用什么样地态度对待爷爷,那些圆润的没有漏洞没有瑕疵地爱还会存在吗?

    爷爷是他至亲的人,可当一件事情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时候,爷爷在他的眼里竟变得陌生起来,爷爷是谁?是一个人一个符号一段记忆一场生活还是其他的什么?他突然迷茫了,眼前的这个人像突然扭曲成了无数纷乱的线条,缠绕着他的躯体,深陷他的血肉,垂落满地的鲜血,仿佛才是他们关系的本质。

    阿远,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怎么就去杀人了?爷爷从小就教你的“中正平和,谦虚谨慎”你都忘到哪儿去了?唉,你啊,你啊!多好的孩儿,也学会让人不省心了。在常远一路思考着他该怎么和爷爷相处的时候,爷爷已经来到了他的身旁,一拳一拳地锤在他的肩膀上,眼里含着泪,声音里的疲惫里含着说不尽的哀伤,常远正要说话时,爷爷已经把他抱在了怀里。

    常远看着爷爷比之前更加沧桑的面容,欲言又止。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决定把那件事情埋在心里,再也不要说出来。

    苦情戏从来都不是生活的主旋律,爷孙两人涕泗横流之后,理性地建设慢慢恢复过来,常老爷给常远说起了对于常远杀人事件地解决方案。

    常老爷如是说:一路过来我都在思考你这个问题怎么解决,你是杀人罪,听着很棘手,但我坚信没有关系解决不了地问题。杀人罪也有几种,故意杀人,过失杀人,都是杀人,但是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所受的惩罚也不一样了,我查了一下,“过失致人死亡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较轻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我们争取让法官判你三年以下,就算不能,也可以尽力争取三年多一点,尽量在四年以下,这样你还有以后,虽然都是判,但总比二十年,无期好太多。

    正好我之前资助过的两个学生在这里工作,并且有了一定的成就,想来对这件事大有裨益。他们一个在做法官秘书,一个是某著名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这起事件的走向,他们欠我的人情算是不小,让他们帮我这个忙他们还是会帮的。

    你先在里面好好待着,我联系他们后再一起好好谋划谋划,争取让你所犯的事情尽量弱化。你现在才二十一岁,把心安稳的放肚子里,爷爷保证你出来的时侯还有大把的时光。

    常老爷和常远匆匆一晤,便又别了。常远回到了拘留室,心里为爷爷地计划觉着高兴,同时又感到一阵悲伤。他想起了母亲,那个在监狱的阴影里待了十一年的母亲,那个爱他胜过爱自己的母亲。十一年前他勇敢的踏出一步后退缩了,十一年后他一步都敢不踏出便退缩了。从此,母亲的影长在了他的心上,开出一朵恶之花来。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