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
“说吧，你想知道些什么？”李煜看向窗外，金花雕栏外，襄水城的水道上挤挤攘攘地停满了小贩的商船和游船，只留下中间两船宽的通道。李煜没有勇气看江野的眼睛，因为他隐藏自己的身份，差点害死了所有人，他可以想象到江野的表情该是如何愤怒。
“感觉如何，你的伤好些了吗？”江野的声音丝毫没有愤怒，反倒多了几分温和。
“你……”李煜转头，对上一双清澈的眼睛，让他想起汉国的落镜湖，江野平静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你不怪我么？”
江野微笑：“此时再责怪你又有何意义？不去责怪追杀你的人，反而责怪一个弱小的王子，岂不本末倒置？”
“因为我，”李煜的头低下去，“害死了很多人。他们都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
“害死他们的是你的白痴近卫，如果不是他擅自更改行程，我们也许不会遭遇如此大的损失。”江野叹气，“那一夜死去的人你也别担心了，活着的马客们会处理他们的后事。马客都是些粗人，礼节比不上皇宫贵族的高雅人士，但论及情谊，恐怕皇室远不如他们。”
“如果我早点告诉你真相，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李煜眼前浮现出那一夜的景象，江野在符道师的诡异招数下自顾不暇，马客们拿起火与刀，怒吼着为自己的兄弟复仇。也许在江阴的时候说出来，这些都可以避免。
“所以……你到底隐瞒了什么？为什么会有修行者被派来追杀你？”
李煜坐直，整了整自己的领子：“我是楚国的世子，李煜。”
虽然心里已经猜出个七七八八，但世子的身份还是远超出了江野的判断，不过想起前来追杀的修行者的实力，一切倒也合理。若不是江野暗中把世子带到小道上，他们要面对的可能不止一位实力恐怖的修行者。
江野苦笑：“既然是楚国的世子，身份尊贵，怎么会从江阴入楚？”
“说来话长。”李煜起身，江野赶紧扶着他坐到椅子上：“慢慢说，酒食管够。”
“十数年前的楚国的那场大饥荒，你记得吗？”
“嗯……完全没有印象。”江野挠挠头，十数年前他正跟着王琰待在寥无人烟的北泽躲避夏侯青的追杀。
李煜刚咽下去的菜又被江野的回答呛了出来，“总之，就是饿死了很多人，楚国以前重商轻农，结果遭遇大灾荒后粮仓中没了余粮，其他国家也不愿意卖粮食给楚国，因为楚国是一个很强大的国家，他们希望这次饥荒能打击楚国的国力，这样就可以少一个对手逐鹿东陆。在楚国，大家天天你瞅我我瞅你，谁先饿死就被别人分食了。”
“书院呢，五柳先生为何不出山济世？”
“修行者们早在粮库空虚时开始辟谷，然而修行者能有多少人，几百人的口粮省到百万人的锅里，恐怕连半粒米都没有。当时五柳先生尚未踏入原道，也无能为力。太白先生虽与五柳先生是故交，但太白书院独立于七国之外，自给自足，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借给楚国。”
“但大家不怪列国无情，不怪楚国重商轻农的国策，大家怪楚国遭受了饥荒，也许他们认为楚国本不该遭受饥荒的，饥荒一定是有人触怒了苍天而降下的惩罚。楚国人吃不饱的怨气，全都落在一人头上。”
“你。”江野心领神会。
李煜点头，头上仿佛顶着千斤重鼎：“三年前，世子出生，自此，楚国粮仓三年颗粒无收。”
“国主给我起名李煜，这是后唐亡国皇帝的名字，但也是个闻名东陆的诗人，有人说，如果他通了诗道，后唐就不会灭亡了。”李煜轻笑，“一个国家的兴亡全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这样的国家注定是要灭亡的。”
“后唐国被灭后，李煜的宰相唐仪为了报答李煜的知遇之恩，连横五国灭掉了侵占后唐的梁国，替他复了国。但李煜没有留下后人，众人就把唐仪推上了王位。唐仪推辞不掉，仰天长叹说：‘我本来是为了后主复国的，你们把我推上王位，我不就成了篡国贼了吗？’于是他让自己的后代都改姓李，他从此之后也一病不起，人们说他完成了最后的夙愿，心里的热劲就松掉了，人没了这股劲，身体再强壮也会病跨。他病死后，他的儿子即位，改国号为楚。这就是楚国百年来的历史。”
“国主给我起名李煜，大臣们都极力反对，哪有世子起亡国之君的名字的？这件事在庙堂上闹起来，闹着闹着传到了民间，传成了这个李煜是后唐国国主的转世，他来报复楚国了。”
“第一年，楚国的粮食遭遇了寒霜，大家说，这是他的‘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李煜招来风寒，冻伤了楚国的庄稼；第二年，楚国遭了水灾，泪啼江发了大水，农田毁于一旦，大家说这是他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引来春水淹了庄稼。第三年，楚国遭了蝗灾，这次大家没找到李煜的诗，便说这些都是李煜的爱妃变的，李煜的爱妃们毁了后唐，还要来毁了楚国。最后这事经传一圈，又传回了朝廷，大臣们不分日夜地跪在殿外，请求拿我祭天，以平天愤民怨。”
“人言可畏。”江野憋了半晌，只说出这一句，他不太会安慰人。
“国主闭门不出，这些人又来宫外闹，宫里的侍卫早已饿的没了力气，哪能拦住他们。那些人就跪在门外，逼母亲交出我。后来……”李煜突然停下，抬头仰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之后汉国同意卖粮给楚国，条件是楚国与汉国结盟。汉国土地富饶，适合耕种，但长久饱受魏国和西梁国侵占蚕食，为了表达结盟之诚意，我作为人质被送往汉国，一去便是十二载。”
“汉国借此机会求得了楚国的援兵和诗道家，夺回了曾经的失地。楚国渡过了饥荒，重视农事，再也不惧他国的威胁。倒是我这个世子，像是被人忘掉了。”李煜苦笑。“直到一年前长兄被立为太子，我才得到机会回国。”
“你是楚国的世子，又是汉国的贵客，如何与魏国牵上瓜葛，夏侯青的刺客为何会追杀你？”
“新太子虽立，但在朝廷中还未站稳脚跟。三哥主盟汉，我在汉国一直受三哥照顾，此番归国，朝臣们自然认为我站在三公子一边，恐怕国主改变注意。夏侯青自然会极力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倒没有人问问我的主意。”李煜想起那些与自己素不相识的杀手，只为了一个虚妄的使命，千里迢迢地来追杀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白白葬送自己的性命。
“那些修行者……”
“我不知道，”李煜摇头，“我从未见过那些人，大哥不可能为了自己的太子之位派人来暗杀我。”
“你这样优柔寡断，将来会害死自己。”江野冷声。“你的诗道境界如此之高，为何那一夜迟迟不肯出手？”
“外人都觉得这是苍天给我的礼物，但对我而言它更像一个诅咒。”李煜的眼神变得忧郁，“也许我真的是唐后主的转世。”
“我经常做一个梦，梦中一个男人站在栏杆边，背对着我说话。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是唐后主，是和我同名同姓的李煜。”
“唐后主天生不能修气，终其一生未能踏入诗道。他的怨念穿越百年，寄宿到我身上，我天生气海雄厚，真气磅礴，但我却不能控制它们。”
李煜指着自己的心脏：“常人的经脉与气脉分开，气脉堵通决定了一个人修行的高度和天赋。但我不同，我的没有气脉，我的经脉就是气脉。一旦我运气，这股不受控制的力量就会在我的经脉中暴走，直冲我的心脏。”
“也许那个李煜一直等着，等着哪一天我死了，他便从我的丹田中钻出来接替我的身体。”李煜低下头。他到底是世子还是亡国的悲主，有时候他自己也模糊了界限。
“但你无疑是诗道天才，那个符道家如此强大，在你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也许你应该进书院修行，先生们说不定有办法帮你控制体内的真气。”江野说。
“天才也好，世子也罢，这些东西牵绊了我太多。”李煜摇头，“有时候，真希望自己能离开皇室，沿着泪啼江一路向西，竹筏停在哪，我就在哪上岸。上岸后把我的名字改成见到的第一个人的名字，我就这样顶着一个普通人的名字，自自在在地活一辈子。”
“人活在这世上，谁不是被世事推着走呢？像先生般洒脱的人，能有几何？”江野想起自己的人生，活了这么久，他也一直被各种事情推着走，属于自己的时候，盘算下来竟然少得可怜。
李煜看着手中已经冷掉的桂花酒，几朵孤零零的桂花漂浮在上面，若即若离。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
……
江野走出厢房，外屋焚着香，薄薄的桃花香氤氲在房间，江野的脑子清醒过来，久坐僵冷的身体变得暖烘烘的。鞠儿坐在香炉旁无聊的打瞌睡，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一片碎金流淌。江野一把抱起她：“我想去城里听听说书，你愿意陪我去吗？”他眼珠转了转，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狡黠：“也许还要买几块桂花糕，甜甜的，带着桂花香。”
“感觉如何，你的伤好些了吗？”江野的声音丝毫没有愤怒，反倒多了几分温和。
“你……”李煜转头，对上一双清澈的眼睛，让他想起汉国的落镜湖，江野平静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你不怪我么？”
江野微笑：“此时再责怪你又有何意义？不去责怪追杀你的人，反而责怪一个弱小的王子，岂不本末倒置？”
“因为我，”李煜的头低下去，“害死了很多人。他们都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
“害死他们的是你的白痴近卫，如果不是他擅自更改行程，我们也许不会遭遇如此大的损失。”江野叹气，“那一夜死去的人你也别担心了，活着的马客们会处理他们的后事。马客都是些粗人，礼节比不上皇宫贵族的高雅人士，但论及情谊，恐怕皇室远不如他们。”
“如果我早点告诉你真相，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李煜眼前浮现出那一夜的景象，江野在符道师的诡异招数下自顾不暇，马客们拿起火与刀，怒吼着为自己的兄弟复仇。也许在江阴的时候说出来，这些都可以避免。
“所以……你到底隐瞒了什么？为什么会有修行者被派来追杀你？”
李煜坐直，整了整自己的领子：“我是楚国的世子，李煜。”
虽然心里已经猜出个七七八八，但世子的身份还是远超出了江野的判断，不过想起前来追杀的修行者的实力，一切倒也合理。若不是江野暗中把世子带到小道上，他们要面对的可能不止一位实力恐怖的修行者。
江野苦笑：“既然是楚国的世子，身份尊贵，怎么会从江阴入楚？”
“说来话长。”李煜起身，江野赶紧扶着他坐到椅子上：“慢慢说，酒食管够。”
“十数年前的楚国的那场大饥荒，你记得吗？”
“嗯……完全没有印象。”江野挠挠头，十数年前他正跟着王琰待在寥无人烟的北泽躲避夏侯青的追杀。
李煜刚咽下去的菜又被江野的回答呛了出来，“总之，就是饿死了很多人，楚国以前重商轻农，结果遭遇大灾荒后粮仓中没了余粮，其他国家也不愿意卖粮食给楚国，因为楚国是一个很强大的国家，他们希望这次饥荒能打击楚国的国力，这样就可以少一个对手逐鹿东陆。在楚国，大家天天你瞅我我瞅你，谁先饿死就被别人分食了。”
“书院呢，五柳先生为何不出山济世？”
“修行者们早在粮库空虚时开始辟谷，然而修行者能有多少人，几百人的口粮省到百万人的锅里，恐怕连半粒米都没有。当时五柳先生尚未踏入原道，也无能为力。太白先生虽与五柳先生是故交，但太白书院独立于七国之外，自给自足，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借给楚国。”
“但大家不怪列国无情，不怪楚国重商轻农的国策，大家怪楚国遭受了饥荒，也许他们认为楚国本不该遭受饥荒的，饥荒一定是有人触怒了苍天而降下的惩罚。楚国人吃不饱的怨气，全都落在一人头上。”
“你。”江野心领神会。
李煜点头，头上仿佛顶着千斤重鼎：“三年前，世子出生，自此，楚国粮仓三年颗粒无收。”
“国主给我起名李煜，这是后唐亡国皇帝的名字，但也是个闻名东陆的诗人，有人说，如果他通了诗道，后唐就不会灭亡了。”李煜轻笑，“一个国家的兴亡全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这样的国家注定是要灭亡的。”
“后唐国被灭后，李煜的宰相唐仪为了报答李煜的知遇之恩，连横五国灭掉了侵占后唐的梁国，替他复了国。但李煜没有留下后人，众人就把唐仪推上了王位。唐仪推辞不掉，仰天长叹说：‘我本来是为了后主复国的，你们把我推上王位，我不就成了篡国贼了吗？’于是他让自己的后代都改姓李，他从此之后也一病不起，人们说他完成了最后的夙愿，心里的热劲就松掉了，人没了这股劲，身体再强壮也会病跨。他病死后，他的儿子即位，改国号为楚。这就是楚国百年来的历史。”
“国主给我起名李煜，大臣们都极力反对，哪有世子起亡国之君的名字的？这件事在庙堂上闹起来，闹着闹着传到了民间，传成了这个李煜是后唐国国主的转世，他来报复楚国了。”
“第一年，楚国的粮食遭遇了寒霜，大家说，这是他的‘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李煜招来风寒，冻伤了楚国的庄稼；第二年，楚国遭了水灾，泪啼江发了大水，农田毁于一旦，大家说这是他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引来春水淹了庄稼。第三年，楚国遭了蝗灾，这次大家没找到李煜的诗，便说这些都是李煜的爱妃变的，李煜的爱妃们毁了后唐，还要来毁了楚国。最后这事经传一圈，又传回了朝廷，大臣们不分日夜地跪在殿外，请求拿我祭天，以平天愤民怨。”
“人言可畏。”江野憋了半晌，只说出这一句，他不太会安慰人。
“国主闭门不出，这些人又来宫外闹，宫里的侍卫早已饿的没了力气，哪能拦住他们。那些人就跪在门外，逼母亲交出我。后来……”李煜突然停下，抬头仰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之后汉国同意卖粮给楚国，条件是楚国与汉国结盟。汉国土地富饶，适合耕种，但长久饱受魏国和西梁国侵占蚕食，为了表达结盟之诚意，我作为人质被送往汉国，一去便是十二载。”
“汉国借此机会求得了楚国的援兵和诗道家，夺回了曾经的失地。楚国渡过了饥荒，重视农事，再也不惧他国的威胁。倒是我这个世子，像是被人忘掉了。”李煜苦笑。“直到一年前长兄被立为太子，我才得到机会回国。”
“你是楚国的世子，又是汉国的贵客，如何与魏国牵上瓜葛，夏侯青的刺客为何会追杀你？”
“新太子虽立，但在朝廷中还未站稳脚跟。三哥主盟汉，我在汉国一直受三哥照顾，此番归国，朝臣们自然认为我站在三公子一边，恐怕国主改变注意。夏侯青自然会极力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倒没有人问问我的主意。”李煜想起那些与自己素不相识的杀手，只为了一个虚妄的使命，千里迢迢地来追杀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白白葬送自己的性命。
“那些修行者……”
“我不知道，”李煜摇头，“我从未见过那些人，大哥不可能为了自己的太子之位派人来暗杀我。”
“你这样优柔寡断，将来会害死自己。”江野冷声。“你的诗道境界如此之高，为何那一夜迟迟不肯出手？”
“外人都觉得这是苍天给我的礼物，但对我而言它更像一个诅咒。”李煜的眼神变得忧郁，“也许我真的是唐后主的转世。”
“我经常做一个梦，梦中一个男人站在栏杆边，背对着我说话。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是唐后主，是和我同名同姓的李煜。”
“唐后主天生不能修气，终其一生未能踏入诗道。他的怨念穿越百年，寄宿到我身上，我天生气海雄厚，真气磅礴，但我却不能控制它们。”
李煜指着自己的心脏：“常人的经脉与气脉分开，气脉堵通决定了一个人修行的高度和天赋。但我不同，我的没有气脉，我的经脉就是气脉。一旦我运气，这股不受控制的力量就会在我的经脉中暴走，直冲我的心脏。”
“也许那个李煜一直等着，等着哪一天我死了，他便从我的丹田中钻出来接替我的身体。”李煜低下头。他到底是世子还是亡国的悲主，有时候他自己也模糊了界限。
“但你无疑是诗道天才，那个符道家如此强大，在你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也许你应该进书院修行，先生们说不定有办法帮你控制体内的真气。”江野说。
“天才也好，世子也罢，这些东西牵绊了我太多。”李煜摇头，“有时候，真希望自己能离开皇室，沿着泪啼江一路向西，竹筏停在哪，我就在哪上岸。上岸后把我的名字改成见到的第一个人的名字，我就这样顶着一个普通人的名字，自自在在地活一辈子。”
“人活在这世上，谁不是被世事推着走呢？像先生般洒脱的人，能有几何？”江野想起自己的人生，活了这么久，他也一直被各种事情推着走，属于自己的时候，盘算下来竟然少得可怜。
李煜看着手中已经冷掉的桂花酒，几朵孤零零的桂花漂浮在上面，若即若离。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
……
江野走出厢房，外屋焚着香，薄薄的桃花香氤氲在房间，江野的脑子清醒过来，久坐僵冷的身体变得暖烘烘的。鞠儿坐在香炉旁无聊的打瞌睡，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一片碎金流淌。江野一把抱起她：“我想去城里听听说书，你愿意陪我去吗？”他眼珠转了转，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狡黠：“也许还要买几块桂花糕，甜甜的，带着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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