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陆地

    “走近点。”意识到危险的凌骁提醒道。

    沙滩依附着海岸线绵延，本是淡黄色的沙砾被海水浸润，变成煤炭般的灰黑色。内陆的方向矗立着高耸的雨林，只是那雨林中的树木有些异常，虬结扭曲的树枝仿佛长蛇，张牙舞爪地指向天空。枝杈上的叶子极为稀疏，只是稀稀落落挂在那里，告诉他们这棵树尚存生机。

    沿着海滩前进，这里的植被变化令人瞠目，常青针叶木和落叶木丛生，两种习性截然相反的植物天然地交错在一起。接着他们又穿过一片矮小的灌木植物的过渡区，在空地的尽头终于找到了勉强能够上山的道路。

    就目前看来，距离活诡侵蚀世界的大灾变已经过去了漫长的岁月，新的生态已经在大陆上建立起来，尽管这种新生态与原先截然不同，甚至可以称为病态。还有一个问题是，他们仍无法确定脚下的土地究竟是大陆抑或只是一座较大的岛屿。

    一路上214又发现了几个生物活动的痕迹，顶端削尖的木棍、明显被打磨过的石头，以及一具被开膛破肚的麋鹿尸体——或者说是长得像麋鹿的生物，原本是鹿角的部位长出了两条树枝，枝杈横生，还有几朵颜色各异的花镶嵌其上。尸体的内脏被掏空，大概率变成了掠食者的食物。

    就在他们前进的途中，不止一次地听见远处一掠而过的脚步声。但当他们看过去时，对方早已无影无踪。

    凌骁相当确定，他们是被跟踪了。

    他们见到的第一棵导雷树，是在下午，巨石嶙峋的山脚下。当时凌骁和214已经在沙滩和灌木丛中跋涉了三四个小时，一边还要警惕着跟踪者的出现。茂盛的草丛不屈不挠地从漆黑泥土中探出身子，阻挡了他们的去路。突然，214停下脚步，指着前面。

    横亘在眼前的恢弘山脉下，一棵导雷树——当时他们还没有给它取这个名字——耸立在那儿。那棵树至少有百米多高，凌骁离它尚有半里，就能清楚地看见它的蘑菇形树冠。粗壮的主干在顶部分出无数条细支，结成一张穹顶状的华盖，树冠的最深处结出一块隐隐发光的巨大树瘤——蓄电卵。蓄电卵上部辐射状的藤蔓蔓延开来，在明亮的灰白天空映衬下，每一条都如银似金，闪闪发光。

    但这美丽的微光中却隐藏着致命的危险。

    而此时的二人浑然不知，他们步行到树下，网状的树根从泥土中暴露出来，每一根都有人腰粗。他们决定今晚就在此地扎营，为接下来的登山做准备。

    他们注意到，这棵巨木周围的植物大都是新长出来的，矮小而纤细。

    他们尽可能地靠近树干，搭起营帐。这主要是为了避雨，大片的乌云正在遥远的东面聚集，此刻又正好刮着东风。显而易见，未来的数小时内必然会下起大雨，凌骁已经能听见数公里外的雷声，厚重的云层中有电光闪烁。

    凌骁和214管不了那么多，经历了一整天的长途跋涉，他们现在已经筋疲力竭，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他们已经习惯于互相依偎着入睡，因为对方是在这寒冷的世界中唯一能找到的温暖。

    “你后悔吗？”214突然问道。少女清澈的双眼望向远方，乌云给她的眼眸蒙上一层阴霾，白皙的皮肤在阴影中也显得灰暗无光。

    刚准备闭上眼睛的凌骁愣了一下：“后悔什么？”

    “后悔从医院里出来。”她说，“后悔这世界并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凌骁低头想了想，回答道：“不会。”

    “为什么？”

    “就算它是人间地狱，我也不允许自己继续被困在医院里，即便那里的生活远比现在轻松。我会坚持下去的，我们一起。”

    214转头看着他，脸上带着笑意，没再说什么。

    小雨已经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仿佛是暴雨的前兆。均匀的白噪音有相当不错的助眠作用，至少对现在的凌骁和214是如此。

    ……

    凌晨时分。

    此起彼伏的惊雷让睡眠变得几乎不可能，他们很快醒过来，发现自己正陷在世界末日的中央。

    正如凌骁所预计的那样，雷暴云在凌晨到达他们所在的位置。最先开始坠落的是闪电，躲在营帐下的二人只需露出头来，便能观赏这气势恢宏的焰火表演。紧接着而来的是倾盆暴雨，雨水足以遮挡视线，在导雷树四周围成一圈灰白的幕布。

    可以看到，从天空中落下的不只是雨幕，还有拳头大小的冰雹。每一块冰雹落在地上都能砸出坑来，若是落在人身上，后果可想而知。新世界陆地开始向他们展示自己的威力，狂风与雷暴交错着咆哮，唾沫飞溅。

    214指了指头顶的树冠，凌骁才注意到，枝杈中央的那颗树瘤正在发光。随着蛇形闪电一次又一次击中它，光芒越来越强烈。

    正当凌骁合上雨帘，打算不再管这延绵不绝的噪音继续睡觉时，真正的末日开始了。他也是后来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

    随着雨声逐渐平息，积聚了足够能量的蓄电卵开始猛烈发作。

    在电流释放的最初几秒，数不清的闪电从根部放出，形成一道道扭曲变换着的蓝光。凌骁还未反应过来，距离他们五十米远的一棵乔木，突然从中间炸裂开来，伤口处被烧得焦黑，残余的火星在上面滚动。

    同样震撼的轰击一个接着一个，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绵延不绝。214在他耳边大喊着什么，但凌骁完全听不见她说的话。一棵大约五十米高的黑色树木被烧断了根部，缓缓倒下，倒地的巨响被雷电轰鸣所掩盖。草丛中冲出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大概是松鼠？他没来得及看清，最近的一条树根立刻放出五六条闪电，扭动着飞向这只不幸的小家伙。在那疯狂的瞬间，凌骁清晰地看到，松鼠的骨架在沸腾的血肉中闪闪发亮，之后转瞬间便化为了灰烬。

    凌骁也不明白，为什么导雷树的电流并没有击中树下的他们。从这点上来说，他们是相当幸运的。214一把拉起他，跑到导雷树的主干旁边，这里是唯一没有电流通过的区域。

    “你怎么样？！”在风暴中凌骁竭尽全力地呼喊，夹杂着雷电击穿空气的怒吼。

    尽管他的嘴几乎贴在少女的耳朵上，214依然听不清他的话，只能徒劳地试图回应。

    “什么？！”从口型中凌骁大概能猜到她是这样回答的。

    至少说明她没有受伤，这是最好的。

    三小时，足足有三小时。

    这三个小时里他们就这样看着世界末日，导雷树不知疲倦地发着狂，直到耗尽蓄电卵中所有的电能。当雷暴平息时，凌骁感觉耳朵被震得发麻，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周围的一切都被化为焦土，他们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导雷树附近的植物都如此幼小。

    那是因为它们被闪电一次又一次地摧毁过。

    尽管见识过雨林的可怖，但这阻挡不了他们前进的决心。登上山顶的计划不会因为这场雷暴而改变。

    登山的过程出人意料的顺利，他们几乎没有遇到阻碍，除了半路上214滑了一跤，差点从山坡上掉下去。凌骁和214沿着一条小溪往上，奇怪的是，这条溪流也是自下而上流动的。路上他们又见到几棵同样的导雷树，但都没有山脚下的那棵一般巨大。

    流水声清脆而悦耳，爬了一段路，小溪突然跌落不见。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道数千米乃至数十千米宽的大裂谷，一眼望不到头。在如此宏大的规模面前，凌骁已经无法仅凭肉眼估计它的宽度和深度。

    山脉在此处被撕裂，露出它深深的伤口，峡谷底部小溪汇聚而成的河水，则是它受伤处流出的鲜血。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发现，214也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撼，双手下意识地抓住凌骁的胳膊。

    低头看过去，还有更大的发现。

    二十米开外，躺着一具人形的尸体。

    这并没有吓到他们，死亡已经见识得足够多了。俯身查看，尸体的面部已经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乃至腐烂发臭，显然躺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他穿着某种棕褐色纤维制成的粗布衣，剪裁也相当粗糙，像是原始部落的手工产物。凌骁把他浑身上下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有。

    继续往前走，才发现类似的尸体不止一具。越是接近峡谷深处，尸体就越多，直到它们连成一片，但这很快就不是凌骁应该关心的了。

    因为有一群人围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