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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开始的时候,他想到了才完成的那些任务。但因为那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因此而丧失了现实感,变成了一个故事。反复回忆了太多遍之后,每一遍都有小小的不同,累积到后来甚至他自己也不能确认这些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但这并不是坏事,故事与现实的差异可以帮他在这样一个沉闷的状态中稍稍解脱出来。

    在一个故事中,他曾经只靠一根芦管埋伏在水下,倾听远处的马蹄声。等数到第四匹马跃过他的头顶的时候,他才奋然跃起挥动手里的轻刀,把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斩于马下。初春寒冷的溪水上还漂着薄冰,他因此而冻得瑟瑟发抖,直到一股热血喷淋到身上,才感觉到了一点暖意。

    或者会有人认为他嗜杀,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他对环境的迟钝性出类拔萃,因此对于埋伏之类的工作来讲再适合不过了。事实上,他的工作仅仅是埋伏,最后的那一刀无非是对工作的一个了结罢了。杀的是谁,是为了什么事情,对于这些他既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

    就好比那个将军,他所知道的仅仅是他是一个游击,因此而衣服上绣着老虎,会在某日某刻带着六人的卫队渡过这条小溪,其中有三人负责开路三人负责断后。他需要提前埋伏进溪水,并且乘他打算一趟而过的时候突然给他一刀。如果不能准确地把握时机,他就很难在这七个身经百战的猛士刀下活下来,即便成功了也很难全身而退——事实上,多数殉职的缇骑都死在了这个时刻——但他毕竟顺利地乘着卫士们目瞪口呆的时间遁走了。

    埋伏、刺杀、遁走,他干得流畅无比,一个多余的动作和杂念都没有,甚至没去关心下被杀者是否彻底的死掉了。他对自己的那一刀有着充沛的信心,刀舞动的时候,就如同阳光穿透浓雾般的切开一切阻挡,不可能留下任何生命。但他的刺杀也仅在此一刀,这一刀是积蓄了漫长等待后的一种爆发,他不可能连续的使出这样的力量,他只有一刀,但那已经足够了。

    他想象着埋藏在溪水时的寒冷,这种冷一点一点地渗透进骨头,然后又从身体的内部荡漾开来,使得一切感观都趋于停滞,就好象时间凝滞在某个地方。因此当他一跃而起时,所有的寒冷都随着他的动作而流动、他的意志被转换到了刀上,刀刃上就绽发出刺骨的冰凉,只有滚烫的鲜血可以浇灭。

    坐在庙门口的时候,一想到了这些,全身便泛起寒意来了,似乎他依然浸泡在漂浮着薄冰的溪水之中,即便是暖洋洋的太阳洒在身上也无法减退这种从深处蔓延出的寒冷。他需要一把刀,并且溅起滚热的鲜血才能驱散这些寒意,但此时此刻,他依然只有等待。

    这一刀本来应该落在魏王的头上,但现在既没有命令也没有机会让他那样做,他的上级——那个白胡子的老头悄无声息的挨了一刀,再也没有机会发出这样的命令。在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些,假设他知道的话或许会悄悄地逃走,也或许会埋怨他给的这次任务,但他不知道,甚至还偶尔会怀念他。

    在他的印象里,那是个留着一大把洛腮胡子的秃顶老头,假设把胡子移到头顶之上或者还能看清他的长相,但当时只看见了一张好似发满了霉菌的脸。他总是喃喃的自语,这些话很难明白是说给谁听的,听懂则需要深刻无比的理解力。

    在老头的脑子里,全是一些忠君爱国的大道理,在下达命令之前就会把这些道理讲给他听,全然不顾他仅仅是为了这份报酬才做这份工作的现状。在某些年代,某些人或者是应该被杀掉的坏人,但又在某些年代,他们又会变成好人,所以这些道理偶尔和他的行为有所抵触。干这行的人真正需要的是一颗冷漠且不为人动的心,最好什么都不考虑,但他做不到,所以后来被悄悄的杀掉也不足为奇,正如同之前他自己所下的命令一样。

    撇开这点之外,他偶尔还会讲一些故事给他们听,这些故事都是一些古代同行的经历和事迹。他读过书,知道他讲的无非是《史记》里的刺客列传,但这又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举动——那些古代的同行都是为了一些理由去干这种事情的,有的很崇高,想拯救祖国江山黎民百姓,比如说荆轲、高渐离,有的只是错误的交上了损友,比如专诸、比如聂政。

    但他并不需要这些理由,祖国江山和黎民百姓并不能让他激动,在他的眼前就有无数的可称作百姓的小商贩,这些人只会在背后五花八门的议论他,并不值得他去为他们做些什么。况且他完全没有可称作朋友的人,除了那个白胡子老头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来到东岳庙的时间一长,他连自己都忘了,所以他仅仅是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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