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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依然是每天一成不变的闲坐在庙门口,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这个只是表面现象而已,他平静的生活已经被扰动,不可能没有留下一丝的涟漪。他似乎早就见过她,在许多年以前,在他走进东岳庙之前就曾看见过这样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

    在此之前,他创建了孤独,再投入其中,并从内心的感到安然。对于这些,他解释成锦衣卫或者缇骑的职业附带而来的东西,就能够完全平静的接受,就好像它完全不存在一般。得到了一些东西,总会有一些额外的付出,或者是孤独,或者是其他的东西,他似乎付出了许多,遗憾的仅仅是不知道得到的是什么。

    对于这双眼睛,他不能凭空的去想象,只要一试图想起,就会隐退至一片虚无之中。除非是对视般的凝望,才能够涌起一些熟悉的感觉,并且附带想起一些依稀的画面,这或者是因为时间太过悠长散乱的缘故,也或者是眼睛的主人始终在变化之中。但遗憾的是,处于对视的凝视状态中,他就无法如愿的把自己隐退至孤独或者虚无之中,对于这种赤裸裸,他有一丝不知所措。

    他无法预料她会说出什么或者做出什么,但总之在他控制之外。他不习惯被人这样的凝视,更无法习惯被人这样恶狠狠的要挟,此刻刀似乎是不适用的东西,但除此之外,他再没有任何可依赖的信心。他需要有人告诉他怎么去做,只不过此刻他也知道不可能是那个白胡子的老头。

    他无可奈何的站了起来,同时感受到了失落。这无非是一个小女孩,可能还不足二十,手无寸铁,但由于沾染了皇家的血脉而变得至高无上、无可违背。事实上,他有钱,锦衣卫是一份报酬优厚的工作,并且这份工作甚至没有什么花钱的可能,他不能随意的出入酒楼妓坊,也不可能求田问舍,甚至连高马轻裘都不可能,因此钱就失去了意义,但好在他不知道什么是意义。

    她接过了他给的钱,感到了得意的喜悦,并且再次要求他帮她在皇宫侍卫的众目睽睽前消失,当然这也办到了。她消失了在自由的空气中,仿佛进入了一扇从未打开的门。而他颓然回到了东岳庙的门口,继续看着朝阳门外的重重山峦,在那青山叠嶂之外,他从未去过。

    但也可能不是这样的,他仿佛也到过千里之外的某个城市:山路沿着海边蜿蜒曲折,二边偶尔有一些高大的樟树或者榕树,或者鸢尾,或者椰树——这不可能是在寒冷的北方,但他已经想不起是在哪里了。风会带来海上的潮湿的腥味,让人觉得慵懒和舒适,也让人觉得一丝的不适应。

    绕过这些翠绿色的山和海面的反光,就可以来到一个吵吵嚷嚷的城市,这些城市里有一些低矮的土房和一些黑瘦的居民,这些人常聚在一起闲聊喝茶或者农作,与此类似的是这不是一个人的独行而是和他们在一起。

    他们是一些缇骑,是一些锦衣卫,他们带着轻薄的长刀并且毫不掩饰的披着肆意的红色。在这种时刻,他不曾感到孤独,他不需要掩饰,也不需要潜伏,他们要做的事仅仅是奋力的挥刀,屠灭那些最后残存的嗜杀且顽强的倭寇。但一瞅见那些当地的民众,他就开始怀疑是否必要做这些事情。

    在一个月夜里,他们向一个水寨开始了冲击,海水翻溅到身上带来了阵阵的湿热。在月夜中,他们的锦袍闪耀着血般的红色,这自然对暗袭不利,但没有人愿意脱下这象征缇骑的标志。水寨之上没有人射箭,也没有滚木、落石等等,那是一些长刀近战的浪人武士,正平静的等待着短兵相接。

    在此之前,骁勇的藤甲兵曾强攻过这里,留下了具具尸体和遍地的藤甲,他们淌下的血浸红了整个海边,使得这些倭寇更为狂傲。也有编列成鸳鸯阵借火枪、弓箭的掩护奋勇前冲,但那些阵势被倭刀所劈开,交错的贴身战无法发挥火器的威力,他们吼叫着向前、厮杀、倒下,就如同翻卷的巨浪不懈的冲击,但终有退潮的时候。

    这些锦衣卫无声前袭,他们不需要借助嘶叫的力量,也不需要任何的掩护,他们看见了手执倭刀的敌人——这些敌人手持单刀或者双刀,正以同样的平静等待着那一刻,等待决胜的一刻。他周围不停的有人倒下,但那些人至死都没发出一声呼喊,因此他判断不出局势或者意识到恐惧。他们仅仅是以最简单的战法对付最简单的战法,以最简单的勇气对峙最简单的勇气。

    他们的敌人,是一些倭国丧落的武士,流落到异域的狂人,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征战,从名将俞大猷的藤甲兵、戚家军的鸳鸯阵下生存下来,每一个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勇者。他们不相信复杂的军械,也不相信巧妙的布阵,只相信单纯的勇气。

    在厮杀中,一个凄凉且诡异的歌声响起,这是那些倭寇中的歌伎,也是倭寇的古老的习俗。在这种歌声中,他们经过了百余年的战国时代,在无数人倒下的尸堆中残存了下来,并且面对着大明朝最为精锐的锦衣卫的硬撼。

    那些缇骑,仿佛失去生命的傀儡,毫不作声的厮杀着,这并非是精心设计的暗杀行动,但却保持着同样灭绝生机的一刀。他们以刀和刀对峙,以完全的速度对峙,甚至没有格挡的动作,他们对死亡保持着沉默,这完全是杀手的姿态,而不是战士的勇猛。

    他们身披着红色的锦袍,因此可以忽略血迹的飞溅,他们有轻薄若纸的快刀,因此再刚猛的倭刀也无法劈断。这些倭寇从没看见过这种不计退路的杀法,一些突然被中断的吼叫开始慢慢腐蚀他们的信心,这些吼声来自他们的同僚,来自他们的心底深处。

    这些倭寇可以面对最刚强的军队,但无法面对这些杀手的进迫。这些杀手,仿佛早已死去般的毫无声息,不能被再次杀死。一切源自生命的勇气、毅力等等,都不可能和死亡本身对峙,状态就必须被打破。在那个时候,他拥有同样无惧的眼睛,或者是因为年幼,也或者是没有了孤独感吧。经历过那场厮杀,并且存活了下来,但感觉早已死掉了,因此当他看见那双眼睛的时候,就仿佛看见活着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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