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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但绝不会永久的延续下去。她可能会在某天被嫁给重要的大臣的儿子,也可能是某个强有力的蕃王,到了那一天,他就失去了这个游伴,势必退回到东岳庙之中。他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道士,或者某一天离开东岳庙,虽然这天还尚未来到,但却是必然的结局。

    她未必每天都来,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自从许多年前,他便拿不到锦衣卫丰厚的俸禄,而改拿道士象征性的津贴——诚然他尚有不少的积余,但很难说可以用到什么时候,可以确定的仅是必然有花完的那一天。

    在这样的日子里,他更为发奋的凝望着朝阳门,仿佛是看穿厚厚的城墙,把目光延伸到门外的锦衣卫所。在他过去凝望的时间里,那个角落必然发生过一些事情,一些变化,这些都不为他所知晓,他所知的仅仅是他被遗弃在一墙之隔的东岳庙内了。

    这种情形使他感到绝望,但却未曾想过离开,因为他是锦衣卫,他是缇骑,他只会悄悄地埋伏和狠狠地刺杀,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他都做不了。这就如同那些放生池里的乌龟,无非是被从一个狭小的封闭空间转移到了另一个封闭空间,除了偶尔上上树外便再没有别的自由了。

    在需要陪她上街的时候,他总是不慢不紧的跟在五步之遥,既不会落得太后面,也不会靠得太紧。看上去仿佛根本不在意眼前的少女,实则上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在观察,他在窥视,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了。

    她走路的时候总是喜欢摇耸着肩膀,两只手甩来甩去的,他看在眼里,觉得这是个不好的习惯,对于一个公主来说,不够优雅娴淑,配不上一切赞美女性的正面词句,最重要的还是容易把手甩别人身上,引起无谓的争吵。但看着看着也就想开了,如果她是一个优雅娴熟的公主,就绝不会这样的出现在街道上。

    她时时要他掏钱付帐,每碰到这种时刻,她就会把手掌向上摊开,从鼻子里发出命令的暗示,但绝不会回头看他一眼。这个动作可能包含有矜持、高贵等等的含义,就不知道他会不会那么积极地去想。这种时刻可能是买一些油炸的小吃,也可能是买一些农家的布偶,无非是一些小姑娘的喜好而已。

    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看不见她的脸,她的眼睛,留给他的仅仅是一个背影。他看着这样的背影,感受到了她的为所欲为,她的自由自在,这种种东西或者曾在他身上出现过,或者从未出现过,他已经记不得了。

    当他初到东岳庙的时候,可能是二十四五岁,因此现在可能是三十,可能是二十九,也可能是三十一,确切的除了他自己谁都不会知道。在这些时间他保持了来时的模样,似乎时间凝固在那个时候,但衰老早已经悄悄的开始,而他直到看着这个少女的时候才突然的感觉到。

    这种衰老从内部慢慢的蔓延开来,毫无声息地渗透到每一个角落,等到体验到它的存在,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可能是突如其来的体会到衰老的存在,也可能是需要经过一些事情的触发,但等到发现的时候,衰老则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了。

    因此他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有了一种久违的感觉,这些或许在许多年前他也曾体验过,也或许他从未这般体验过,他已经记不清了——他现在所能记得的仅仅是一些锦衣卫的记忆,或者说是缇骑的记忆,这种记忆和年轻或者衰老完全的无关。

    她永远在前面走着,似乎丝毫没有感觉他的存在。但实际则不是这样的,她知道在背后有一个人伴在五步左右的地方,也知道无论她走得多快,或者突然转向,他都始终能跟上,而不会失落在某个角落。她也知道只要她摊开手,就会有一些钱放在手心之上,这些钱既不会多,也不会少,正好刚够她眼前的花销。

    这种感觉使她感到了一丝安心,因此她可以更为肆意的走在大街上,去她任何想去的地方,享受着充分的自由。甚至当她回到了皇宫,走在华贵隆重的宫殿中,走在翠绿娇嫩的花园中,偶尔想到背后不再有这样一个人,竟有一丝丝失落。

    无非是一个东厂的太监罢了,她这样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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