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娶儿媳妇（一）
岁月光阴在那苦难时期是难熬的，而在这轰轰烈烈的创业期间觉得是飞快的。王光勤不知不觉流逝了二十年的建筑生涯。这位跨世纪的老人头发白了，胡须白了，但是他额头上的皱纹并不是太多太深。面部仍然是那么饱满、红润，真叫鹤发童颜。身板子也很硬朗、强健，精力充配，神采飞扬，说起话来还是那么流利、响亮，喜笑颜开。
他的生命和他的笑容一样的顽强，一样的精神。
1996年初秋，山还是那么绿，水还是那么清。在一个繁花似锦的日子里，王光勤告老还乡了。同年，在那风和日丽，依然满山红遍的时期他又迎来了八十岁的生日。
儿媳们积极准备着要为他办一次丰富多彩的生日庆祝，而他自己并不想这样做，不愿乱花一分钱。一个从苦难中度过来的他，则一心牵挂着别人的苦难，想为村上同代人、困难户，帮上一次力所能及的忙。
二十年的建筑生涯确实使他操碎了心，整天被那些做不完的繁琐事、猝不及防的事缠绕着，忙碌着，累得够戗。时时盼望着能早日衣锦还乡。可是现在真的退休了，居宅不出，却又觉得百般无聊，无所事事。总想在有生之年能再为社会、为他人做点实事，总不能坐着等死呀？
一天他坐在按摩椅子上，按下电钮，椅子便轻轻地为他按摩。他闭目沉思，回忆流年往事，想起那些相知相识的同龄者、同代人，有多少人已与世长辞了：旧社会的一班帮工受苦的伙伴们;抗日战争时大刀会的战友们;解放时迎接解放军秧歌队的队友们;扫盲时那帮莘莘学子们;东夏街那些和睦相处的街坊邻里们;生产队共同劳动的社员们......如今那些人呢？很多一个个无声无息地走了，所剩无几。岁月无情人有情，王光勤在默默地怀念他们，表现出一种真诚的友情和哀思。
天地人寰，人海茫茫，过客匆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去的去了，来的该来。
至今，唯特使他欣慰的是自己，虽然度过了这磕磕绊绊的几十年流荡生涯，幸运依然健在。而且晚年逢盛世，生活在前所未有的国家富强人民幸福的新时代里。这是寿长等到的，他由衷的高兴。但是毕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盛年不再，暮景即来。想着，想着，难免有些失落感。他寻思着，革命年代里林觉民有诗曰:
生命诚宝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两者皆可抛。
现在时代不同了，不需要我们去抛头颅，洒热血。应该改为:
生命仍宝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他人故，
二者皆可抛。
他想着，若能在有生之年再为他人做些有益的事，则死而无憾！也不至于枉费人生。他的灵魂在岁月中升华，他的思想在生活里进步，使他深刻认识到：人生的价值在于对这个世界和人民作点贡献。因此他克勤克俭，奋斗一生去帮助别人。
他的一生吃尽了犹如黄连一样的苦涩，一直到老来刚刚获得一点儿甜蜜，却又想到要与别人分享。可怜他半世坎坷半世穷，一直怀着：“我身捂灰堆头顶瓢，不知穷人怎么熬？”的情怀，情系他人，要竭尽全力去帮助别人。
经过30年的改革开放，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历代穷困的白鹤塘现在也已是十分富饶的村庄。家家过上了小康生活，住上了楼房、别墅，很多人家门前停放着私家车；沥青路四通八达，大墩头草坪、白杨大道已是美丽乡村的景点或活动场地。但是，大醇小疵，还存在短板，有很多不理想的事。那些孤独老人或有儿不养亲的老人，他们仍然无依无靠处在困难之中，令人担忧。
在一次家庭晚会上，他高兴地向家人透露了一个神秘的底，说道:“儿媳们，我这次告老还乡带回来一笔养老金。眼下我和你妈年事已高，用钱也有限的了。你们都是教师和企业家，收入也好，没有特殊情况不需要动用这笔钱了。钱是用来花的，不是用来守的。大家看看，这笔钱怎样开销好？”
黄竹林果断地说:“钱吗，当然留给子孙们读书成家用呗，这是家底，怎么能胡乱花掉呢？”
王光勤说:“你妈说的也对，当年我俩私自下江南两手空空，白手起家，确实吃尽了苦头。若有点儿家底给孩子们固然重要。并且我必须嘱咐你们，光满伯伯一家以前对我们恩重如山。如今几个上人相继而去，他们的下一代我们应该照顾好。
但是，我觉得生活的好与坏，不一定全靠家底厚薄。是社会环境决定的，社会环境好，个个有事做，人人有饭吃；社会环境不好，人们生活就困难了。那必须三分靠命运，七分靠打拼。现在我们国家继续改革开放，国家富强，人民安康，年轻人前途无量。做长辈的也不必太担心下一代。我现在担心的倒是白鹤塘村上那些老年人，他们吃了一辈子苦，至今有的还不太幸福。老有所养，老有所乐，他们还达不到。我本是外乡人，当年离乡背井来到白鹤塘定居时，村上人给了我很大的照顾和帮助；特别是王涛三岁那年被歹人绑架的事，他们帮了大忙。饮水思源，我们混好了不能忘记他们的大恩大德。”
“是是是，有恩必报。”大家十分赞扬老人的为人。
“我想用一点扶贫资金来报答他们。首先在我生日那天请老年人吃一顿，算起来也不过一百多人，每人发五千元的见面礼，诚笃寸心。另外再帮助一点困难户，算我做一次慈善事，让老年人有个幸福美满的晚年，愉快地度过余生。你们看如何？”
“好是好，知恩图报。王光勤呀，像那些刁难之辈及绑架王涛的歹徒们，他们有的还在，那你应该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今天你怎么处置？”竹林有些焦虑。
“咦，世事无常，白云苍狗，人生在世哪一个没有过错呢？不要责怪他们。和大家一视同仁，过去的事随它过去吧？何必耿耿于怀，不计较了。我们应该豁达大度，以德报怨。君子不记旧恶，人老不计前仇。天大的恩怨在世一笔勾销，不带到棺材里去了！”
老人的胸怀全家人都感动和佩服，觉得平凡的人也伟大。
大儿子王涛说：“对对对，父亲说得对，应胸怀坦荡。我们是教师之家，现在教师待遇提高了，比起农民们要好多了，帮助点别人也应该。”
而小儿子王俊、儿媳妇陈慧倩、张爱宁等几个人一致拍手同意：“父亲德高望重，宽大为怀。好好，我们同意。”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答应了。
老奶奶黄竹林听着眉心间绽开了一朵喜悦的花，笑着说:“你爸爸总有一颗像太阳一样的心，照亮着别人，处处为别人着想。子女们也是善德之人，你们同意我也同意。难得一家人有感恩戴德的好思想，助人为乐成为我们家的家训，好事一桩。明天我去转告村长，要他来操办此事。”
第二天白鹤塘村的广播响了起来:“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宏丽建筑股份有限公司’的王老板告老还乡，他慷慨解囊，助人为乐，向我们村困难户、老年人发放一批扶贫资金，帮助大家解决困难。有困难的人请交来申请书，根据情况给予适当资助。另外，他为了报答乡亲们，明天重阳节在老年堂办酒请老年人。凡本村60岁以上男女老人准时出席。”
消息传出后，白鹤塘村的老人喜出望外。
王光勤特别关爱老人，他念念不忘山橄叔和陈大伯那些老前辈。山橄叔本来是有一双儿女的，可到老来一个也不在身边。他儿子和父亲顶了两句嘴一气之下带着妻子迁居他乡，一直没有回家；而女儿呢？春心动荡，跟一个行商私奔了，至今杳无音信。现在两口子都九十多岁了，釜底游鱼，无人照顾，全靠政府低保过日子。山橄得了老年性腰佝偻，脸像树皮一样的皱，瘦骨嶙峋；老奶奶中了风，行走不便，整天坐在轮椅上居家不出。二老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他俩听到广播有补贴，想打申请要求补助。但得知补助金是王光勤发放的，便犹豫不决，左思右想开不了这个口。回忆往事当年曾经为“外来户”的事刁难过人家；也为争夺“秧师”的事、为栽茶、种麻的事曾和他吵得面红耳赤，一直不信服人家。今天自己变穷了伸手向人家要钱，真不好意思。不管老妈子怎么催促，他总是无动于衷。就连吃老酒也不想去。
而当年种田能手陈大伯呢？现在也耄耋残烛，老态龙钟。他有个儿子，但不成器，不郎不秀，好逸恶劳，嗜好赌博，混得很是窝囊。当年王光勤曾动员这个扶不起的“阿斗”参加宏丽公司，他却藐视小小公司没有前途，不愿加入。娶个儿媳妇又很倔犟，不行孝道，对公公婆婆一点儿也不客气。小夫妻俩在外打工赌气不进门，不赡养老人。二老无依无靠，且有多种慢性病缠身，只能居家不出。
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也没有想到，当年卑微的外来户王光勤如今却发了财，而自己却变穷了。当年为开荒种茶的事没有少抢白人家，今天要打申请向他求助，于情于理他扛不起这个老脸面，开不了这个口。这张求助申请书他怎么打？打一张撕毁一张，打一张撕毁一张，踌躇再三，犹豫不决。最后还是统统扔入了垃圾桶没有交。连喝老酒也不好意思去。内疚使他羞愧难言。
王光勤听到了两位老人的处境叹道：“不养亲的儿子没有也罢，完全是摆设。”
黑蛋呢？可怜他一辈子没有讨到老婆，古稀之年还是孤身一人。住在多年的老宅子里，成了捡香烟头的老头，破衣烂衫，孤独终老，苟延残喘。
听到广播能打申请领到补助，他兴致勃勃，请人一连打了好几张申请书交上了。他觉得王光勤是同队社员，发了财，哥儿们沾点光，分享一点儿还是应该的吗！这钱不要白不要。马瘦毛长，人穷志短，这世上有什么脸面不脸面？脸面几斤几两？值几个钱？无暇顾及，只有钞票能买东西才是实实在在的。管它什么，伸手去要！今日有酒今天醉，喝酒去！
重阳节酒宴由白鹤塘的村长办得妥妥当当，措置裕如。开席前，王光勤带着他的家人前来拜见请来的父老乡亲。到场时全体起立鼓掌欢迎，王光勤一家也拍手还礼，宾主形成一股热烈的气氛。
这时的黑蛋，从人群里一跃而出，抢着抓住了王光勤的手不住地握着，嘴里念道：“老叔子，王老板，你好，你好。现在你是大老板了，了不起！可敬可佩！我早就料定王叔是有出息的大人物吗......”讲了多少的恭维话。卑躬屈膝，点头哈腰。实在有点儿厚颜无耻、恬不知耻，这妩媚姿态使人恶心！
王光勤看着有些同情他，一辈子没有成家，到老来孤苦零丁，实为可怜。还是热情地和他握手，帮助他解决困难。
王光勤又在人群里找山橄叔和陈大伯，发现他俩没有到场。便问村长：“山橄叔和陈大伯怎么没有来？”
“应该来的，我亲自去请过呀？但，他们一个个九十多岁了，怕是行动不便。”
“那请等一等再开席，我去请他们。”
王光勤果断地说着，竹林见丈夫一片诚心，便在儿子王涛陪同下开车去接两位老人。
三人跨进山橄叔的院门，老人便迎了上来，用那颤抖的手迅速牵住王光勤的手，声音沙哑地说:“王老板，你好，怎么还要你亲自登门来呢？太不过意了。你不计前嫌，宽宏大量，还把我们这些老人记在心上，真是好人，好人。”嘴里喃喃地念着，感动的眼泪从满脸皱纹中挂到了下巴。
王光勤恭恭敬敬地说:“怎么啦？一个人在家里纳闷，淌眼泪，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请不用自卑，快去老年堂坐坐，和大家叙叙旧，聊聊天，散散心。”
这么一说，老人低着头嗫嚅地道:“这喝酒么我就不去了，人老了颠三倒四的，又咳嗽，怕人嫌弃。”
王光勤劝道说：“老兄，没有人嫌弃？人不都要老吗?现在老年人受人尊敬。我俩在一起度过这风风雨雨的几十年，现在仍然是老兄老弟，最美只是老来伴，好着呢？去，快去那里坐坐。”王光勤表现了他那种最大程度的诚意和宽大的胸怀，关爱着他。
山橄叔激动地说：“你真是个大好人，帮我们村做了这么多好事；又办了建筑公司，使大家富裕了，现在还惦记着这些老家伙。”
“那里，那里，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快去老年堂和大伙聊聊天，消消愁。”
“哦，我现在是怕出门了。”
看着山橄叔的可怜相，王光勤心疼了。便说：“别多心，尽管去，老年人夕阳红，开开心心度过每一天。老奶奶也一同去。”
黄竹林也说：“老嫂子，你也去坐坐，和大家谈谈心。”
老奶奶羞答答地说：“老头子去就行了，我就不去了。不瞒你说，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一件像样的出客衣也没有，出门丑死人。”
王光勤听了一阵心酸，差点儿流出了同情的眼泪。急速从皮包里取出三万元一叠红票子给山橄叔，说：“老兄，你拿着用吧，算我一点儿心意。”
老人见钱慌忙用衣袖擦了一下泪水，伸出那干瘪得像树枝一样的手抖抖索索地把钱接了过去，并连连点头说：“谢谢，谢谢。”老人激动得眼泪顺腮下。
王光勤夫妻俩搀扶着山橄叔和老奶奶一同上了车。老太婆不过意地说：“一个贫苦的臭老婆子却要大公子校长来接我，真不好意思呀！”
“没关系，没有关系。”王涛笑着说。
两位老人被接来“老年堂”，王光勤四周望望找一处上坐让他坐着，这才觉得安心、舒坦。
王光勤说:“老兄，请坐下，痛痛快快喝两盅暖暖身子骨吧。”
停了一下，王光勤又在人群里找陈大伯。没有找到，他对竹林说:“我们再去请老陈。”
黄竹林见丈夫宽大襟怀，光风霁月，甚是敬佩，欣然同意。三人又一道去了陈大伯家。
夫妻俩进了他家的院门，见老人独坐门旁纳闷。深陷的眼窝和褶皱的脸，额上苍苍白发，他确实老了。见了王光勤的到来，张着那没有牙的嘴，苍白干燥的嘴唇嗫嚅着，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王光勤抢先说:“老陈呀，我特地来请你过去坐坐，喝杯酒，暖暖身体，快准备动身。”
老陈腼腆地说:“哦，谢谢你的好意。对不起，人老了，我行动不便。”他两手不住摇晃，踌躇不前。
“哎哟，人老是福，从前人说‘人到七十古来稀’，你已九十多了，古古来稀了，有福有寿。到人多的地方坐坐，玩玩，难得有机会和大家叙叙旧，去。”
王涛搀扶着老人，替他拍拍身上的灰尘准备上车。黄竹林见状说:“老奶奶你也去坐坐玩玩。”
她伸手去拉老奶奶，老奶奶却说:“去一个也就行了，我要在家看门。”
竹林关切地问:“你孩子们呢？叫他们看门啥。”
老奶奶伤心地说:“别提他们啦！这个不孝之子，长大了，翅膀硬飞走了，不管我们死活。”提及孩子，老人声音有些哽咽，两眼含泪。
王光勤听了，这有儿不养亲，为他们委屈，难受。摇摇头觉得无奈，便从皮包里同样拿出三万元交给陈大伯。老人有些不过意，感激涕零，推辞了一下，还是迅速笑纳了。
然后两老人跟着王光勤夫妇驱车来到老年堂。
山橄叔和陈大伯年轻时是白鹤塘的老农、老把式，现在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受人尊敬。
村长讲话:“现在人到齐了，我来讲几句话。乡亲们，今天我们白鹤塘村的老年酒是‘宏丽建筑股份有限公司’的王老板王光勤先生独资请的客，今年是他八十岁生日。他为了感谢大家，把全村60岁以上的男女老人都请来欢聚一堂，设宴答谢，诚笃寸心。”下面一阵掌声。
村长继续说:“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王光勤先生经过努力率先富起来了。他富了没有忘记我们这些父老乡亲，康慨解囊，为我们村修建了水泥路，资助了小学扩建，修建了老年堂，做了许多实事。今天又出资请大家喝顿酒，并且每位老人发五千元的红包;另外向特困户发放一些补助金。他回馈村民，对大家的一片赤诚之心，我们感谢他！请他给我们讲几句话。”下面又是一阵掌声。
王光勤说：“乡亲们，你们的恩情我终生难忘，当年我来到江南走投无路之时是你们收留了我，使我才有今天。我的一切都是大家给的。白鹤塘是我的家园，你们是我的亲人，我要好好地感谢大家，报答亲人。今后大家有什么难处，我竭力帮忙。”
大家热烈鼓掌，又有人说：“请老板娘也讲几句。”
在大家的一致要求下，竹林也羞答答地说：“各位父老乡亲，你们好？白鹤塘人是我们的恩人、亲人，大家的情意我永不忘怀。我们和大家永远亲如一家。祝大家健康长寿，永远幸福。”大厅里一阵一阵的掌声，嘻嘻哈哈洋溢着愉快的气氛。
山橄叔听了十分感动，内心深感愧疚。他突然颤抖着站起来说:“话到这里，我请大家允许我讲几句好吧？”
村长说:“好好，你有话请讲。”
他含泪激动地说:“实在难以启齿。王光勤当年是外来户，我们对他的照顾不够，并且刁难过人家，深感内疚。今天他反而补助我三万元，并亲自上门请我喝酒。他的善意使我无地自容，羞愧难言。今天当面说声谢谢了！”他不住地向王光勤鞠躬。
王光勤谦逊地站来说：“老人家，请不要自责，你已经给了很大的照顾。只要我们这班老家伙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聚在一起度过幸福的晚年，就是最好不过了，最美不过夕阳红。请大家喝酒，祝大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在场的老人无不为王光勤的胸怀、品德而感动。
开席了，第一盘上来的便是每人五千元的红包。老人们拿到手高兴至极，感谢王老板。紧接着上了一桌丰盛的菜肴、美酒，大家开怀畅饮。屋内吃得不亦乐乎，外面祝寿礼炮震耳欲聋。祝寿场面甚是热闹。
宴会结束后，王光勤带着家人一一与老人们告别，并专程将山橄叔和陈大伯送回了家。
他的生命和他的笑容一样的顽强，一样的精神。
1996年初秋，山还是那么绿，水还是那么清。在一个繁花似锦的日子里，王光勤告老还乡了。同年，在那风和日丽，依然满山红遍的时期他又迎来了八十岁的生日。
儿媳们积极准备着要为他办一次丰富多彩的生日庆祝，而他自己并不想这样做，不愿乱花一分钱。一个从苦难中度过来的他，则一心牵挂着别人的苦难，想为村上同代人、困难户，帮上一次力所能及的忙。
二十年的建筑生涯确实使他操碎了心，整天被那些做不完的繁琐事、猝不及防的事缠绕着，忙碌着，累得够戗。时时盼望着能早日衣锦还乡。可是现在真的退休了，居宅不出，却又觉得百般无聊，无所事事。总想在有生之年能再为社会、为他人做点实事，总不能坐着等死呀？
一天他坐在按摩椅子上，按下电钮，椅子便轻轻地为他按摩。他闭目沉思，回忆流年往事，想起那些相知相识的同龄者、同代人，有多少人已与世长辞了：旧社会的一班帮工受苦的伙伴们;抗日战争时大刀会的战友们;解放时迎接解放军秧歌队的队友们;扫盲时那帮莘莘学子们;东夏街那些和睦相处的街坊邻里们;生产队共同劳动的社员们......如今那些人呢？很多一个个无声无息地走了，所剩无几。岁月无情人有情，王光勤在默默地怀念他们，表现出一种真诚的友情和哀思。
天地人寰，人海茫茫，过客匆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去的去了，来的该来。
至今，唯特使他欣慰的是自己，虽然度过了这磕磕绊绊的几十年流荡生涯，幸运依然健在。而且晚年逢盛世，生活在前所未有的国家富强人民幸福的新时代里。这是寿长等到的，他由衷的高兴。但是毕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盛年不再，暮景即来。想着，想着，难免有些失落感。他寻思着，革命年代里林觉民有诗曰:
生命诚宝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两者皆可抛。
现在时代不同了，不需要我们去抛头颅，洒热血。应该改为:
生命仍宝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他人故，
二者皆可抛。
他想着，若能在有生之年再为他人做些有益的事，则死而无憾！也不至于枉费人生。他的灵魂在岁月中升华，他的思想在生活里进步，使他深刻认识到：人生的价值在于对这个世界和人民作点贡献。因此他克勤克俭，奋斗一生去帮助别人。
他的一生吃尽了犹如黄连一样的苦涩，一直到老来刚刚获得一点儿甜蜜，却又想到要与别人分享。可怜他半世坎坷半世穷，一直怀着：“我身捂灰堆头顶瓢，不知穷人怎么熬？”的情怀，情系他人，要竭尽全力去帮助别人。
经过30年的改革开放，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历代穷困的白鹤塘现在也已是十分富饶的村庄。家家过上了小康生活，住上了楼房、别墅，很多人家门前停放着私家车；沥青路四通八达，大墩头草坪、白杨大道已是美丽乡村的景点或活动场地。但是，大醇小疵，还存在短板，有很多不理想的事。那些孤独老人或有儿不养亲的老人，他们仍然无依无靠处在困难之中，令人担忧。
在一次家庭晚会上，他高兴地向家人透露了一个神秘的底，说道:“儿媳们，我这次告老还乡带回来一笔养老金。眼下我和你妈年事已高，用钱也有限的了。你们都是教师和企业家，收入也好，没有特殊情况不需要动用这笔钱了。钱是用来花的，不是用来守的。大家看看，这笔钱怎样开销好？”
黄竹林果断地说:“钱吗，当然留给子孙们读书成家用呗，这是家底，怎么能胡乱花掉呢？”
王光勤说:“你妈说的也对，当年我俩私自下江南两手空空，白手起家，确实吃尽了苦头。若有点儿家底给孩子们固然重要。并且我必须嘱咐你们，光满伯伯一家以前对我们恩重如山。如今几个上人相继而去，他们的下一代我们应该照顾好。
但是，我觉得生活的好与坏，不一定全靠家底厚薄。是社会环境决定的，社会环境好，个个有事做，人人有饭吃；社会环境不好，人们生活就困难了。那必须三分靠命运，七分靠打拼。现在我们国家继续改革开放，国家富强，人民安康，年轻人前途无量。做长辈的也不必太担心下一代。我现在担心的倒是白鹤塘村上那些老年人，他们吃了一辈子苦，至今有的还不太幸福。老有所养，老有所乐，他们还达不到。我本是外乡人，当年离乡背井来到白鹤塘定居时，村上人给了我很大的照顾和帮助；特别是王涛三岁那年被歹人绑架的事，他们帮了大忙。饮水思源，我们混好了不能忘记他们的大恩大德。”
“是是是，有恩必报。”大家十分赞扬老人的为人。
“我想用一点扶贫资金来报答他们。首先在我生日那天请老年人吃一顿，算起来也不过一百多人，每人发五千元的见面礼，诚笃寸心。另外再帮助一点困难户，算我做一次慈善事，让老年人有个幸福美满的晚年，愉快地度过余生。你们看如何？”
“好是好，知恩图报。王光勤呀，像那些刁难之辈及绑架王涛的歹徒们，他们有的还在，那你应该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今天你怎么处置？”竹林有些焦虑。
“咦，世事无常，白云苍狗，人生在世哪一个没有过错呢？不要责怪他们。和大家一视同仁，过去的事随它过去吧？何必耿耿于怀，不计较了。我们应该豁达大度，以德报怨。君子不记旧恶，人老不计前仇。天大的恩怨在世一笔勾销，不带到棺材里去了！”
老人的胸怀全家人都感动和佩服，觉得平凡的人也伟大。
大儿子王涛说：“对对对，父亲说得对，应胸怀坦荡。我们是教师之家，现在教师待遇提高了，比起农民们要好多了，帮助点别人也应该。”
而小儿子王俊、儿媳妇陈慧倩、张爱宁等几个人一致拍手同意：“父亲德高望重，宽大为怀。好好，我们同意。”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答应了。
老奶奶黄竹林听着眉心间绽开了一朵喜悦的花，笑着说:“你爸爸总有一颗像太阳一样的心，照亮着别人，处处为别人着想。子女们也是善德之人，你们同意我也同意。难得一家人有感恩戴德的好思想，助人为乐成为我们家的家训，好事一桩。明天我去转告村长，要他来操办此事。”
第二天白鹤塘村的广播响了起来:“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宏丽建筑股份有限公司’的王老板告老还乡，他慷慨解囊，助人为乐，向我们村困难户、老年人发放一批扶贫资金，帮助大家解决困难。有困难的人请交来申请书，根据情况给予适当资助。另外，他为了报答乡亲们，明天重阳节在老年堂办酒请老年人。凡本村60岁以上男女老人准时出席。”
消息传出后，白鹤塘村的老人喜出望外。
王光勤特别关爱老人，他念念不忘山橄叔和陈大伯那些老前辈。山橄叔本来是有一双儿女的，可到老来一个也不在身边。他儿子和父亲顶了两句嘴一气之下带着妻子迁居他乡，一直没有回家；而女儿呢？春心动荡，跟一个行商私奔了，至今杳无音信。现在两口子都九十多岁了，釜底游鱼，无人照顾，全靠政府低保过日子。山橄得了老年性腰佝偻，脸像树皮一样的皱，瘦骨嶙峋；老奶奶中了风，行走不便，整天坐在轮椅上居家不出。二老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他俩听到广播有补贴，想打申请要求补助。但得知补助金是王光勤发放的，便犹豫不决，左思右想开不了这个口。回忆往事当年曾经为“外来户”的事刁难过人家；也为争夺“秧师”的事、为栽茶、种麻的事曾和他吵得面红耳赤，一直不信服人家。今天自己变穷了伸手向人家要钱，真不好意思。不管老妈子怎么催促，他总是无动于衷。就连吃老酒也不想去。
而当年种田能手陈大伯呢？现在也耄耋残烛，老态龙钟。他有个儿子，但不成器，不郎不秀，好逸恶劳，嗜好赌博，混得很是窝囊。当年王光勤曾动员这个扶不起的“阿斗”参加宏丽公司，他却藐视小小公司没有前途，不愿加入。娶个儿媳妇又很倔犟，不行孝道，对公公婆婆一点儿也不客气。小夫妻俩在外打工赌气不进门，不赡养老人。二老无依无靠，且有多种慢性病缠身，只能居家不出。
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也没有想到，当年卑微的外来户王光勤如今却发了财，而自己却变穷了。当年为开荒种茶的事没有少抢白人家，今天要打申请向他求助，于情于理他扛不起这个老脸面，开不了这个口。这张求助申请书他怎么打？打一张撕毁一张，打一张撕毁一张，踌躇再三，犹豫不决。最后还是统统扔入了垃圾桶没有交。连喝老酒也不好意思去。内疚使他羞愧难言。
王光勤听到了两位老人的处境叹道：“不养亲的儿子没有也罢，完全是摆设。”
黑蛋呢？可怜他一辈子没有讨到老婆，古稀之年还是孤身一人。住在多年的老宅子里，成了捡香烟头的老头，破衣烂衫，孤独终老，苟延残喘。
听到广播能打申请领到补助，他兴致勃勃，请人一连打了好几张申请书交上了。他觉得王光勤是同队社员，发了财，哥儿们沾点光，分享一点儿还是应该的吗！这钱不要白不要。马瘦毛长，人穷志短，这世上有什么脸面不脸面？脸面几斤几两？值几个钱？无暇顾及，只有钞票能买东西才是实实在在的。管它什么，伸手去要！今日有酒今天醉，喝酒去！
重阳节酒宴由白鹤塘的村长办得妥妥当当，措置裕如。开席前，王光勤带着他的家人前来拜见请来的父老乡亲。到场时全体起立鼓掌欢迎，王光勤一家也拍手还礼，宾主形成一股热烈的气氛。
这时的黑蛋，从人群里一跃而出，抢着抓住了王光勤的手不住地握着，嘴里念道：“老叔子，王老板，你好，你好。现在你是大老板了，了不起！可敬可佩！我早就料定王叔是有出息的大人物吗......”讲了多少的恭维话。卑躬屈膝，点头哈腰。实在有点儿厚颜无耻、恬不知耻，这妩媚姿态使人恶心！
王光勤看着有些同情他，一辈子没有成家，到老来孤苦零丁，实为可怜。还是热情地和他握手，帮助他解决困难。
王光勤又在人群里找山橄叔和陈大伯，发现他俩没有到场。便问村长：“山橄叔和陈大伯怎么没有来？”
“应该来的，我亲自去请过呀？但，他们一个个九十多岁了，怕是行动不便。”
“那请等一等再开席，我去请他们。”
王光勤果断地说着，竹林见丈夫一片诚心，便在儿子王涛陪同下开车去接两位老人。
三人跨进山橄叔的院门，老人便迎了上来，用那颤抖的手迅速牵住王光勤的手，声音沙哑地说:“王老板，你好，怎么还要你亲自登门来呢？太不过意了。你不计前嫌，宽宏大量，还把我们这些老人记在心上，真是好人，好人。”嘴里喃喃地念着，感动的眼泪从满脸皱纹中挂到了下巴。
王光勤恭恭敬敬地说:“怎么啦？一个人在家里纳闷，淌眼泪，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请不用自卑，快去老年堂坐坐，和大家叙叙旧，聊聊天，散散心。”
这么一说，老人低着头嗫嚅地道:“这喝酒么我就不去了，人老了颠三倒四的，又咳嗽，怕人嫌弃。”
王光勤劝道说：“老兄，没有人嫌弃？人不都要老吗?现在老年人受人尊敬。我俩在一起度过这风风雨雨的几十年，现在仍然是老兄老弟，最美只是老来伴，好着呢？去，快去那里坐坐。”王光勤表现了他那种最大程度的诚意和宽大的胸怀，关爱着他。
山橄叔激动地说：“你真是个大好人，帮我们村做了这么多好事；又办了建筑公司，使大家富裕了，现在还惦记着这些老家伙。”
“那里，那里，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快去老年堂和大伙聊聊天，消消愁。”
“哦，我现在是怕出门了。”
看着山橄叔的可怜相，王光勤心疼了。便说：“别多心，尽管去，老年人夕阳红，开开心心度过每一天。老奶奶也一同去。”
黄竹林也说：“老嫂子，你也去坐坐，和大家谈谈心。”
老奶奶羞答答地说：“老头子去就行了，我就不去了。不瞒你说，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一件像样的出客衣也没有，出门丑死人。”
王光勤听了一阵心酸，差点儿流出了同情的眼泪。急速从皮包里取出三万元一叠红票子给山橄叔，说：“老兄，你拿着用吧，算我一点儿心意。”
老人见钱慌忙用衣袖擦了一下泪水，伸出那干瘪得像树枝一样的手抖抖索索地把钱接了过去，并连连点头说：“谢谢，谢谢。”老人激动得眼泪顺腮下。
王光勤夫妻俩搀扶着山橄叔和老奶奶一同上了车。老太婆不过意地说：“一个贫苦的臭老婆子却要大公子校长来接我，真不好意思呀！”
“没关系，没有关系。”王涛笑着说。
两位老人被接来“老年堂”，王光勤四周望望找一处上坐让他坐着，这才觉得安心、舒坦。
王光勤说:“老兄，请坐下，痛痛快快喝两盅暖暖身子骨吧。”
停了一下，王光勤又在人群里找陈大伯。没有找到，他对竹林说:“我们再去请老陈。”
黄竹林见丈夫宽大襟怀，光风霁月，甚是敬佩，欣然同意。三人又一道去了陈大伯家。
夫妻俩进了他家的院门，见老人独坐门旁纳闷。深陷的眼窝和褶皱的脸，额上苍苍白发，他确实老了。见了王光勤的到来，张着那没有牙的嘴，苍白干燥的嘴唇嗫嚅着，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王光勤抢先说:“老陈呀，我特地来请你过去坐坐，喝杯酒，暖暖身体，快准备动身。”
老陈腼腆地说:“哦，谢谢你的好意。对不起，人老了，我行动不便。”他两手不住摇晃，踌躇不前。
“哎哟，人老是福，从前人说‘人到七十古来稀’，你已九十多了，古古来稀了，有福有寿。到人多的地方坐坐，玩玩，难得有机会和大家叙叙旧，去。”
王涛搀扶着老人，替他拍拍身上的灰尘准备上车。黄竹林见状说:“老奶奶你也去坐坐玩玩。”
她伸手去拉老奶奶，老奶奶却说:“去一个也就行了，我要在家看门。”
竹林关切地问:“你孩子们呢？叫他们看门啥。”
老奶奶伤心地说:“别提他们啦！这个不孝之子，长大了，翅膀硬飞走了，不管我们死活。”提及孩子，老人声音有些哽咽，两眼含泪。
王光勤听了，这有儿不养亲，为他们委屈，难受。摇摇头觉得无奈，便从皮包里同样拿出三万元交给陈大伯。老人有些不过意，感激涕零，推辞了一下，还是迅速笑纳了。
然后两老人跟着王光勤夫妇驱车来到老年堂。
山橄叔和陈大伯年轻时是白鹤塘的老农、老把式，现在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受人尊敬。
村长讲话:“现在人到齐了，我来讲几句话。乡亲们，今天我们白鹤塘村的老年酒是‘宏丽建筑股份有限公司’的王老板王光勤先生独资请的客，今年是他八十岁生日。他为了感谢大家，把全村60岁以上的男女老人都请来欢聚一堂，设宴答谢，诚笃寸心。”下面一阵掌声。
村长继续说:“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王光勤先生经过努力率先富起来了。他富了没有忘记我们这些父老乡亲，康慨解囊，为我们村修建了水泥路，资助了小学扩建，修建了老年堂，做了许多实事。今天又出资请大家喝顿酒，并且每位老人发五千元的红包;另外向特困户发放一些补助金。他回馈村民，对大家的一片赤诚之心，我们感谢他！请他给我们讲几句话。”下面又是一阵掌声。
王光勤说：“乡亲们，你们的恩情我终生难忘，当年我来到江南走投无路之时是你们收留了我，使我才有今天。我的一切都是大家给的。白鹤塘是我的家园，你们是我的亲人，我要好好地感谢大家，报答亲人。今后大家有什么难处，我竭力帮忙。”
大家热烈鼓掌，又有人说：“请老板娘也讲几句。”
在大家的一致要求下，竹林也羞答答地说：“各位父老乡亲，你们好？白鹤塘人是我们的恩人、亲人，大家的情意我永不忘怀。我们和大家永远亲如一家。祝大家健康长寿，永远幸福。”大厅里一阵一阵的掌声，嘻嘻哈哈洋溢着愉快的气氛。
山橄叔听了十分感动，内心深感愧疚。他突然颤抖着站起来说:“话到这里，我请大家允许我讲几句好吧？”
村长说:“好好，你有话请讲。”
他含泪激动地说:“实在难以启齿。王光勤当年是外来户，我们对他的照顾不够，并且刁难过人家，深感内疚。今天他反而补助我三万元，并亲自上门请我喝酒。他的善意使我无地自容，羞愧难言。今天当面说声谢谢了！”他不住地向王光勤鞠躬。
王光勤谦逊地站来说：“老人家，请不要自责，你已经给了很大的照顾。只要我们这班老家伙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聚在一起度过幸福的晚年，就是最好不过了，最美不过夕阳红。请大家喝酒，祝大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在场的老人无不为王光勤的胸怀、品德而感动。
开席了，第一盘上来的便是每人五千元的红包。老人们拿到手高兴至极，感谢王老板。紧接着上了一桌丰盛的菜肴、美酒，大家开怀畅饮。屋内吃得不亦乐乎，外面祝寿礼炮震耳欲聋。祝寿场面甚是热闹。
宴会结束后，王光勤带着家人一一与老人们告别，并专程将山橄叔和陈大伯送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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