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刚到长安城的时候,站在渭水桥拱顶上。

    徐先的第一感觉是,这个城真大。

    徐先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城。

    徐先一路走过来,视线都被垂柳挡住,所以直到走上了桥,才看这座如盘龙卧虎般的巨城。

    一眼望去,是高而又高、远不能及的城墙。

    这么大的城,里面肯定有很多钱。

    徐先的第二感觉是,自己真臭。

    徐先在桥上站立不动的时候,注意熙熙攘攘的人群,纷纷绕他而走。

    一开始,徐先以为是自己上的血腥味,把人们吓跑了。

    莫非这里的人,个个都是高手?

    后来徐先注意到,绕开的人,都捏着鼻子。

    徐先这才明白,原来是因为自己,已经一个月没洗澡了。

    一个月,只是徐先的估计。

    那应该不止一个月了。

    子曾经曰过,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自己的臭,自己是闻不到的。

    要不是因为徐先的打扮,看上去比较不好惹,估计刚才一路上,他已经打了几回架了。

    但那些想打架的和不想打架的目光,那些厌恶的和鄙视的目光,让徐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

    徐先想,既然这么过分了,不如,现在,脱光衣服,跳进这渭水里,洗个澡?

    但周围环境人这么多,不仅洗得不痛快,而且估计会有一些问题。

    无论是治安的问题,还是观奇的问题,徐先都不想惹这个麻烦。

    就这样,一身臭味的徐先,走进了一座巨大的城市。

    镇定自若,大摇大摆。

    武德六年,五月初八,午时一刻。

    一个人,一张弓,一把刀,六支箭。

    *****

    徐先要做的事情,比较急迫的有三件,比较不急迫的有一件。

    第一,是拿银子换一些铜钱,徐先没铜钱用了。

    第二,是给弓上一下漆,再买三五条弦,徐先的弦用完了。

    第三,是把几条生皮毛卖了,徐先身上的臭味,一半与这些生皮毛有关。

    第四,是找间客栈或澡堂,洗个澡。

    幸好这些事情在西市和附近的居坊,都可以很快解决。

    完成三件急迫的事情后,徐先感叹,长安什么都有,就是什么都太贵。

    看来,还是要发笔横财才行。

    而且,一笔还不够。

    几笔都不够。

    *****

    谁不想发财,上至尊贵的皇帝陛下,下至小扒手黄狗儿,都在想怎么发财。

    但是和皇帝比起来,黄狗儿的理想要小一些。黄狗儿发财的愿望,就是解决今天的肚子问题。

    虽然黄狗儿很瘦,但他的嘴巴很能吃,肚子也很能装,别人一钱五个蒸饼能吃饱,他要加倍。

    所以黄狗儿的发财梦,只要三个铜钱以上,就可以实现了。

    黄狗儿还有个更小的手下,叫小老鼠。

    黄狗儿的名字,如果拆成黄和狗儿,那么黄狗儿这个人,至少还有姓有名。

    黄狗儿的名字,如果指的是黄皮的狗儿,那黄狗儿整个人生,就立刻降低了两个档次。

    降低到了和小老鼠一个档次。

    连姓和名都没有。

    黄狗儿要吃饱一顿,需要十个蒸饼,小老鼠要吃饱一顿,需要五个蒸饼。

    加起来,一共需要三枚铜钱。

    三枚铜钱的梦想,具体而遥远。

    扒手,是一门没有什么前途的事业。

    一般说来,有两种人是不能摸的。

    穿靴的不摸。

    带刀的不摸。

    有人说,肚子空空的时候,人的本事就会变大。

    这句话,显然是正确的。

    因为饿死的威胁,能将人的潜能,发挥到了极致。

    黄狗儿的本事,就是饿出来的。

    又有人说,肚子空空的时候,人的胆子就会变大。

    这句话,显然也是正确的。

    因为肚子里空出来的地方,总是需要一些东西去填充。

    而胆子,正好填上这个空。

    *****

    徐先进了柜坊,换了二两银子,又很快出来。

    黄狗儿看到徐先的时候,也看到了自己面临的巨大难题。

    不仅带刀,而且带弓箭,应该不好惹。

    浑身发臭,那肯定是很难惹了。

    按照黄狗儿的规矩和经验,这样的人,是不应该去惹的。

    如果惹了,需要打点的钱就多。

    但是,黄狗儿在徐先的身上,听到银子和铜钱互相撞击的声音。

    这声音轻不可闻,却美妙悦耳。

    银子和银子碰一起,比较低沉。

    铜钱和铜钱碰一起,比较清脆。

    一样的美妙,一样的悦耳。

    这么肥的一只羊,在长安的坊间街头,也是不多见的。

    就是不知道,子有没有曰过,狼一向很喜欢披着羊皮。

    *****

    黄狗儿跟在徐先后面,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

    摸?还是不摸?

    每隔一会儿,黄狗儿的肚子,发出雷鸣般的声音。

    黄狗儿突然碰到了几个熟人。

    黄狗儿点头哈腰地小跑过去。

    黄狗儿说了几句话。

    为首的人,神情高傲地点了点头。

    黄狗儿很快又跑回徐先的后面,保持着六七个人的间隔。

    黄狗儿一直在等下手的机会,直到徐先进入一家客栈。

    黄狗儿很失望。

    黄狗儿知道,今天没有机会了。

    也许是这个年轻人太臭了,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他,希望他明天,不要那么臭了。

    黄狗儿把躲在墙脚的小老鼠叫过来,他们小声说了几句话,就往回走。

    坊市的门,过半个时辰就关闭了。

    他们要再去坊市里找一找,还有没有别的机会,否则,他们又是一整天要饿肚子了。

    不过,反正也都习惯了。

    *****

    徐先醒来时,天刚刚亮。

    又过了一会儿,才响起坊市开门的昼鼓声。

    徐先从包里,找出了一套好一点的旧衣服,放在床上。

    昨天换下来的臭衣服,洗完了还没干,暂时挂在墙上。

    衣服上面有两个破洞,好像睁着两只不规则的眼睛,在和徐先对视着。

    看来,徐先还要找个时间,补一下衣服上的这两个破洞。

    三百声的鼓声停下来的时候,在小小的客房内,赤身裸体的徐先,完成空手锻炼的第一轮。

    徐先尽力保持身体,以各个角度的尽情舒展,姿态十分怪异。

    接下来是第二轮锻炼,徐先以手作脚,倒立着,来回跳过胡凳,跳了四百下。

    最后是第三轮,徐先闭着眼睛,腿、腰、背和肩,迅速地抖动着。

    三轮锻炼,大概花费了半个时辰。

    徐先擦了一遍身体,穿上衣服,背起刀和弓箭,精神抖擞地走出这个客房。

    徐先今天还要去一下西市,把从兰州带来的羚羊角和麝香卖给药店。

    昨天身上太臭了,不能去药店。

    在药店里,徐先看着老郎中,慢吞吞的从两层莲叶中,取出羚羊角,仔细闻一闻,然后逆着窗外的太阳,看了许久,又慢吞吞地放下。

    然后又取出麝香,闭上眼睛,闻了一下,又一下,然后看了又看。

    最后老郎中说,“这几根羚羊角,是壮年的野羚羊,几块麝香,也是八年以上的大麝,的确是上品的生药。这样的好生药,老夫有几年没见了。今年的行市不错,这些,我总共给你五千三百钱。小兄弟今后如果还有这类药材,尽管送到我这里。”

    虽然磨磨蹭蹭,虽然装腔作势,徐先还笑着答应了,然后走出药店的门。

    五两银子,三百铜钱。

    对西市的扒手们来说,一个身怀很多钱的外地人,就像一只行走中的烤全羊,一边冒着阵阵热气,一边散发阵阵肉香。

    在阴暗的角落,一个个方案快速形成,又快速地被否决。

    最后的决定,还是采用古老的伎俩。

    *****

    黄狗儿低着头,装作若无其事,他小心地,慢慢地靠近徐先。

    既使是古老的伎俩,也需要娴熟的技术。

    黄狗儿的技术,在西市是公认最好的。

    但古老的伎俩,还是需要合适的机会。

    黄狗儿跟了半条街了,却找不到机会。

    再往前走,就出了西市了。

    黄狗儿心里有些着急。

    黄狗儿想,要不要制造一些混乱?

    但制造混乱,往往是需要代价的,而金吾卫的价钱,可不低。

    这时黄狗儿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免费的混乱,意外地降临了。

    整条街上的人们,显然也都听到了,纷纷向两边避让。

    徐先皱了皱眉头,这么拥挤的地方,居然有人可以扬鞭策马,一共是七匹,速度也不慢,难道不怕踩死人。

    徐先没有回头,他慢慢往街边靠了过去。

    人群开始混乱起来。

    箩筐翻了,案板倒了,妇人的叫声,幼童的哭声。

    原本热闹的街市顿时沸腾起来,如同在热油锅里,滴了几滴清水。

    看来骑马的人,不仅不怕踩死人,似乎还喜欢看人群混乱的场面。

    骑马的人,在哈哈地笑,在嘻嘻地笑。

    人群慌乱中,有只手伸向徐先右侧挂着的钱袋。

    徐先这时有三种选择。

    切掉那只手,抓住那只手,或是躲开那只手。

    但是徐先没有这么做。

    因为徐先看见,一个纤细的背影被人群挤出,向街道中间倒去,而在半个呼吸后,正好有一对马蹄会落下。

    落在这个纤细的身影上。

    那只手,已经极快地摘下了徐先的钱袋。

    徐先这时仍然有三种选择。

    切掉那只手,抓住那只手,或是拿回钱袋。

    但是徐先没有这么做。

    因为徐先出手,扶住了那个背影。

    徐先做了一件好事。

    徐先已经很久没做好事了。

    徐先已经忘了,他上次做好事,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

    飞雪的路边,黑黑的脸。

    *****

    然后,徐先才抓住那只手。

    所有的这些事情,徐先都是用左手做的。

    左手就够了。

    徐先不是学天竺人,左右手各有用途。

    右手吃饭,左手扣屁眼。

    因为在任何时候,徐先的右手,都留着。

    留着拔刀。

    不过徐先抓住的那只手,却是空空的。

    因为钱袋,已经被迅速地递给了小老鼠。

    小老鼠的确像一只老鼠。

    小老鼠接过沉甸甸的钱袋,一眨眼,就消失在无数的人腿或桌腿的中间。

    黄狗儿龇牙咧嘴,手上传来的剧痛,吸着冷气,边挣扎边大叫。

    黄狗儿叫,“快放手,你干什么,快给我放手!”

    黄狗儿大叫的目的,一方面是很痛,另一方面,就是引来他的救兵。

    果然救兵很快就来了。

    “你,不要欺负小孩子,快放开他!”

    四个大汉不怀好意地看着徐先。

    为首的一个脸上有条显眼的刀疤,样子很凶恶,声音也很凶恶。

    徐先静静地看着这四个人,仍然抓住那只瘦小的手碗,缓慢地加着力道。

    徐先没有出声,说什么也没有用,徐先在等这个小偷,忍不住痛。

    黄狗儿着哭腔叫了起来,“五哥快救我!”

    黄狗儿对徐先说,“你,快放手!”

    刀疤脸霸气十足地说,“活得不耐烦了你,竟敢在长安的地面撒野。”

    刀疤脸一只手,向徐先的胸口探了过来。

    围观的群众有不少认识,这个人称孙五的刀疤脸,于是他们看徐先的眼光,就有些可怜。

    但是很快就变成吃惊了,因为他们看见孙五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胸口上多了半个浅浅的脚印。

    接着他们更吃惊了,因为冲上去的另外三个人一眨眼也都倒在了地上。

    不会打架的孙五,毕竟不是会打战的孙武。

    但孙五也算是长安西市的有脸混混。

    孙五捂着胸口站了起来。

    孙五的办法,至少还有两个。

    一是叫人,多叫几个弟兄,拿下。

    二是叫官,叫上几个金吾卫,拿走。

    几个人从地上爬起来。

    孙五说,“你等着,我叫人砍死你。”

    几个人说完,就跑了。

    人群中,一个壮实的汉子突然走出。

    汉子向徐先拱了拱手。

    汉子说,“你和这些小喽罗纠缠,只是浪费时间,你不如去他们的堂口,一脚踢翻了,钱就回来了。”

    徐先说,“哪家的堂口?”

    汉子说,“他们自称黑虎帮。”

    徐先说,“虎有黑色的吗?”

    汉子说,“猫好像有黑色的。”

    徐先说,“好踢吗?”

    汉子说,“踢翻容易,但是站在后面的人,恐怕就惹不起了。”

    徐先说,“远吗?”

    汉子说,“不远,左拐右拐,左拐右拐,就到了。”

    徐先说,“这么复杂。”

    汉子说,“钱不多,就算了,就当喂狗了。”

    徐先说,“钱不少。”

    汉子说,“这个堂口,还开着一个赌馆。”

    徐先说,“说不定,我还可以发笔财。”

    汉子说,“那就要看运气了。”

    徐先笑着说,“我运气一向都很好。”

    汉子说,“这些人,不喜欢讲道理的。”

    徐先说,“那是他们没遇到过,像我这种喜欢讲道理的人。”

    汉子说,“在下姓莫。”

    徐先说,“在下姓徐。”

    汉子点了点头,说,“小心。”

    徐先点了点头,说,“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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