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并不是徐先的目标,徐先的目标,是河南或江淮一带。

    自从徐先到关外,弄了些钱,他和云姨觉得,是时候离开兰州了。

    兰州山穷地薄,如果能在河南江淮一带的富郡,落个户籍,再买些好的田园土地,夕阳堂的妇幼老弱们,幸苦一点,也能活下去了。

    徐先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查找个合适的地方。

    当然,能顺路发点小财,徐先是不反对的。

    虽然有点冒险,但为了这些银子铜钱,冒一点险,是值得的。

    徐先从关外搞来的那些钱,买地还是不够的,还差不少。

    何况也谈不上是冒险,最多算是麻烦。

    *****

    徐先回到客栈,脱下破烂的衣服,换回没干的那套衣服,换上一只鞋,简单收拾好,从东门离开长安。

    徐先不知道,身后的长安城,一些人正因为他的路过,而忙碌起来。

    就算知道,关我屁事。

    快到潼关的时候,徐先在凤凰岭吃晚饭,这时侯来了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说,“我叫盛玉刚,大家都叫我小盛。”

    徐先不理他。

    小盛说,“早上我在赌庄里看到,徐兄和魏超打了一架。”

    小盛说,“我认识魏超,知道长安城三十岁以下的,没人打得过他。”

    小盛说,“我虽然不会什么武艺,但是徐兄能从魏超手里,拿走那些银子,也知道徐兄身手了得。”

    小盛说,“我最近想去河南山东一带,寻访一下故旧,再给我的父兄上坟,但不会武艺,行走有一些不方便。”

    小盛说,“所以我想雇一下徐兄,顺路的话,一天十钱工钱。”

    徐先吃完最后一口蒸饼,站起来转身就走。

    小盛追了上去,说,“二十。”

    小盛又追了几步,说,“如果不顺路的,一天一百。”

    徐先停了下来。

    一百钱,在哪里都是很高的价钱。

    徐先说,“用刀另算。”

    小盛说,“用刀另算。”

    徐先说,“不管生死。”

    小盛说,“不管生死。”

    徐先伸出左手,掌心向上,停在空中。

    小盛大喜,连忙取出二十枚铜钱,放在徐先手中。

    *****

    在洛阳以南一百二十里,有座山,叫九峰山。

    九峰山的东边,有个村庄,叫沈庄。

    庄子不大,三百多口人。

    但名气很大。

    因为两辈庄主,都是使枪的高手。

    有多高,不好说。

    但天下,暂时没有人敢说比他们更高。

    杨素送过一块匾。

    韩擒虎灭陈的时候,经过这里,喝过一顿酒。

    张须陀任河南讨捕使的时候,曾亲自拜访。

    李密曾经下令,瓦岗军不得进入方圆五里。

    王世充更小心一些,十里。

    只能说,沈庄与世无争,请不动,又惹不起。

    总之,麻烦。

    老庄主叫沈亮,前隋开皇年间死了。

    沈亮的名头,是在侯景割据河南的时候,闯下的。

    有一天,沈亮的枪,架在了大军阀侯景的脖子上。

    沈亮说,这样的事情,我可以再做一次。

    后来侯景跑到梁国,去祸乱南方,创造了他的千古骂名。

    而沈亮,在他的小庄子里,享受着江湖人士的崇拜。

    顺便把刚生下来的儿子,取名叫沈景,以纪念这一成名之举。

    现任的庄主沈景,其实也老了。

    沈景的名头,则是在韩擒虎来访时候闯下的。

    以一,敌五,五名军中高手。

    用了六招。

    沈亮大骂,六招伤三人,不配使枪,让沈景随韩擒虎南征。

    于是,沈景跟随韩擒虎,在破建康城的时候,大放异彩。

    几年后,老庄主死了,沈景就回来了。

    李密纵横天下的时候,有一天上门拜访。

    沈景就在庄外三里,路上划了一道线,路边立了一块木板,木板上写着“李密过线死”,五个大字。

    李密本来想仗着瓦岗寨无比威赫的声势,加上自己与老庄主的一些交情,来拉沈景入伙,见了木板,也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

    *****

    这些事情,江湖上人尽皆知。

    徐先听老赵说过这些事情,徐先大约是相信的。

    因为吹别人的牛,即使是老赵,总是会诚恳一些的。

    但老赵又说,他和这个沈景很熟。

    认识,是属于客观的事实,徐先是相信的。

    很熟,是属于主观的看法,徐先就有点怀疑了。

    老赵又说,沈景的武艺,和他不相上下。

    关于这点,因为老赵有吹自己牛的嫌疑,徐先基本上是不信的。

    但无论是信或者不信,不妨碍徐先找这个沈景。

    因为老赵说过的那些熟得很的人,就只剩下沈景能帮上忙。

    或者说,最适合帮忙。

    *****

    徐先和小盛站在路中间,看着路边的那块旧木牌。

    只有立在路边的旧木牌,没有划在地上的那条线。

    四周的田野里,有些农人在干活。

    其中有个老头,正目光呆滞地看着徐先他们。

    徐先看着旧木板,看了很久。

    老头呆呆地看徐先,也呆看了很久。

    小盛坐着地上玩泥巴。

    小盛无聊地把泥巴搓成方的。

    又搓成圆的。

    反复搓了几次,好多次,都快把原本软软的泥巴,玩成硬泥块了。

    小盛不敢催促徐先。

    作为雇主,小盛有很多自知之明。

    小盛认为,就自知之明的程度而言,自己应该是天下第一,如果这样也算一种自知之明的话。

    又过了许久,徐先叹了口气。

    徐先说,“老赵说的这五个字,倒是没记错。”

    徐先又说,“可是为什么写得这么难看。”

    徐先又说,“还分成两个人写。”

    徐先又说,“一个字比一个字写得难看。”

    徐先又说,“不如我用脚写的。“

    徐先说完,转头看着老农。

    老农还是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徐先说,“老头,看什么呐?”

    那老农裂开嘴,缺了两颗上门牙,傻笑。

    徐先迈步向前走去。

    进入瞌睡状态的小盛,小跑着追了上去。

    *****

    小盛坐在门房等。

    现在,小盛没有泥巴可玩了。

    有三只小鸡,一只在小盛的脚下,拉了一泡白色的鸡屎,一只张了张翅膀,算是伸了伸懒腰,一只对着小盛,眨了眨眼睛,清叫了两声,然后这三只小鸡,分别跑掉了。

    还有一条干净的土狗,在对面看着小盛,张嘴打了个哈欠,顺便滴了几滴口水。

    看了一会儿,这条土狗趴在地上,眯起了眼睛,打起了瞌睡。

    在院子里接待徐先的,是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对徐先说,“徐兄,在下沈腾,实在抱歉,家父没空见客,请回吧。”

    徐先说,“我是从兰州来的。”

    沈腾说,“徐兄虽然不远千里,但家父实在不能见你。这……”

    徐先说,“那我改日再来。”

    沈腾说,“改日,也不一定……”

    这时候,路上遇到的缺了门牙傻笑的那个老头,踩着两脚黑泥进来了。

    老头先到水井旁边,打了一桶水,冲干净脚上的黑泥,然后朝徐先摆了摆手,示意跟他到客厅。

    徐先现在知道了,这个老头就是沈景。

    *****

    坐下之后。

    沈景说,“老赵死了?”

    徐先说,“三年零九个月。”

    沈景说,“怎么死的。”

    徐先说,“突厥人。”

    沈景说,“莫利吗?”

    徐先说,“莫利。”

    沈景说,“莫利杀不了老赵。”

    徐先说,“二百对三十。”

    沈景说,“刀给我看一下。”

    徐先从背上解下刀,带鞘一起递给沈景。

    沈景抽出刀,看了一会儿,然后装回刀鞘,还给徐先。

    沈景说,“怎么多了三个缺口?”

    徐先说,“是我不小心。”

    沈景说,“你不打算报仇吗?”

    徐先说,“这也是我这次拜访的目的。”

    沈景说,“老头子不会打架。”

    徐先说,“我自己会去。”

    沈景说,“那你要我干什么。”

    徐先说,“兰州还有一百三四十个老幼。”

    沈景想了一下,说,“行,你送过来,老李家,应该不会这么没有容人之量。”

    徐先说,“我只想请您帮忙,落个户籍,在附近买些田地,这些都需要保人。”

    沈景说,“落个籍容易,但买田地需要机会。”

    徐先说,“几年内能买一些,就可以了,我想莫利,应该可以再活几年。”

    沈景点了点头,说,“你有多少钱买地?”

    徐先说,“三四千两银子。”

    沈景说,“跑镖这么好挣。”

    徐先说,“运气好,拿命换了一些。”

    自己的命,别人的命。

    实际上,这三四千两银子,都不是跑镖挣的。

    沈景知道,沈腾也知道。

    沈景说,“沈腾以后跟你混。”

    徐先说,“每个人的路,都是属于自己的。”

    沈景点了点头,说,“小孩儿,说话老气横秋的,算了,不为难你了。”

    沈景对沈腾说,“一年之内,按五千两银子去买,三分之一肥田,三分之一下田,三分之一桑田。”

    沈腾答应下来。

    沈景说,“可能还是不够,以后我再想办法。”

    徐先说,“我自己想就好。”

    沈景点了点头。

    沈景说,“你刚才叫我老头。”

    徐先说,“你年纪和老赵差不多。”

    既然差不多,那就是老头。

    沈景点了点头。

    沈景说,“明天让我看看,你是怎么不小心的。”

    *****

    第二天,院子里。

    所有人都出去了,沈腾把院子的门带上。

    沈景抓起两把晒日头的豆子。

    徐先站在他旁边。

    沈景说,“你注意看。“

    沈景把左手的豆子撒向空中。

    徐先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

    沈景把右手的豆子撒向空中。

    徐先说,“第一次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后来我知道了。”

    沈景说,“第二次有几个机会。”

    徐先说,“我看到我有三个,现在想起来,你应该有四个。”

    沈景说,“我有六个机会,你有四个机会。”

    沈景接着说,“我的六个机会,都是可以抓住的。而你的四次机会,最多只能抓住其中三次。”

    徐先想了一下。

    徐先说,“的确是这样。”

    沈景说,“我说枪比刀好使,老赵却不服气。”

    徐先说,“我现在学枪,还来得及吗?”

    沈景冷笑说,“你现在切了,还能再长出来吗?”

    徐先说,“看来我只好继续不服气了。”

    沈景说,“你自己试试。”

    徐先抓起一把豆子,撒向空中。

    徐先说,“你有七次机会,我有四次机会。”

    沈景点了点头,说,“在我最强的时候,七次机会,我可以抓住六次。”

    徐先说,“没吹牛?”

    沈景冷笑。

    沈景不知道,因为没有门牙,他冷笑的时候,一点都不像在冷笑。

    徐先叹了口气,说,“我有把握的,大约是两次半。”

    沈景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说不小心了。”

    徐先说,“有时候,该拼就要拼。”

    沈景说,“刀刃上三个缺口,那你的身上有几个?”

    徐先想了一下,“躺三天以上的,有四个。”

    沈景说,“你运气还不错。”

    徐先说,“多数时候都不错。”

    沈景说,“你估计,什么时候,可以抓住的机会,能变成三次。”

    徐先说,“三年前,我大概可以抓住一次,一年前,大概两次,现在如果算两次半,那么明年就可以有三次了。”

    *****

    三年前,徐先开始独立地砍人。

    一年前,徐先砍了肃州的守备张应。

    现在,徐先看见了沈景扔豆子。

    所以,徐先应该是没有吹牛。

    沈景说,“看来你比老赵还能拼。”

    徐先说,“时代总是要进步的。”

    沈景点了点头,说,“知道什么叫穿针?”

    徐先说,“我前几天刚穿过。”

    沈景说,“那你应该知道,到一定程度,无论你怎么练,也不会穿得更快了。”

    徐先说,“我知道,所以这时候就要靠运气了。”

    沈景说,“是靠拼命吧。”

    徐先说,“一个意思。”

    沈景叹了口气,说,“我们这几个人中,老赵的功夫,实际上最差。开皇十八年,我回到这里,一年之后,我就知道,我实际上,已经打不过老赵了。即使我能抓住六次机会,而他只能抓住三次,我们拼命,最后死的,肯定是我。”

    徐先沉默了一会儿,说,“老赵是很能拼命。”

    沈景说,“我很希望,沈腾能跟你混。”

    徐先说,“我也想坐着躺着,喝喝小酒。”

    沈腾并不是坐着躺着,喝喝小酒,但跟徐先比起来,就是坐着躺着,喝喝小酒。

    谁的梦想,都是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七八条狗腿子,调戏调戏良家妇女。

    而不是刀口舔血的江湖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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