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监斩

    如今朝廷中,知道朱元璋这个名字的不少,但平常敢说出口的除了皇后也就少数几个从微末就出生入死的兄弟了。

    这其中,断然不包括张宣。

    他也是知道必死了,对朱元璋的厌恶与不满再不掩饰。

    “兔死狗烹,早该想到的。自古开国皇帝哪个不做?早该想到的。”张宣一个劲儿的碎碎念。

    徐一真有不同意见:“你怕是还不配做狗。”

    张宣极为愤怒,表情极为恐怖,如同一头饿狼,要将他撕碎一样。

    但他终究不是饿狼,即便临死也仍然克制着。若非他俩中间有立木挡着,怕是现在徐一真已经被撕碎了。

    即便如此,徐一真也是心惊胆战。这跟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温文尔雅礼数周全判若两人。

    过了好一会儿,张宣冷静下来,“嘿嘿”一声轻笑。

    轻笑响彻在阴森恐怖的诏狱中,回荡出一阵又一阵的回音,如同鬼哭。

    “你笑什么?”徐一真问。

    “我笑你现在得意,终究会落到我的下场。”张宣彻底冷静下来,眼中显出智慧:“那朱重八自立国以来,杀人无算,喜怒无常,疑心深重。

    “这大概是帝王的通病?你现在在他眼中有多红,以后下场便会有多惨。”张宣故意用极阴森的语气说:“我在地府等你。”

    徐一真摇头:“你错了。

    “我不过是一郎中,做的是治病救人的本分,行的是光明磊落的事情,不做多余之事,不贪不法之财。

    “更不会做假药的生意,还把手段伸进了皇宫。”

    “你是自寻死路,而我不是。”

    张宣嗤笑:“朱重八杀人,管你是善是恶呢?说我自寻死路?若非出了叛徒,我的布置该是天衣无缝才对。”

    “哈,他以为出卖了我,家人就能安全了?他以为出卖了我,他就能飞黄腾达了?

    “到头来还不是跟我一起上法场。而他的家人,若我所料不差,早已在他之前就死了。”

    张宣这么一说,徐一真便明白了。

    自古杀头,尤其是达官显贵杀头,从来不会自己孤零零的被杀,总得有个陪伴。讲究一个黄泉路上不寂寞。

    最高档次,自然是史无前例的诛十族。再不济也得跟着同伙一起。

    这次行刑除了张宣之外,便还有太医院中几名医生,以及赵管家。

    张宣所说的叛徒,显然就是赵管家。

    “你把他家人杀了?”

    “何须我动手?”张宣极为得意:“那姓赵的以为他家人一直被我软禁在府中。但却不知,我却并非软禁在府里,而是在别处。

    “只要被抓了,便有人将他们解决,以绝后患。”

    徐一真半晌说不出话来。

    杀人。他不是没见过。乱世之中为了一口吃的,为了活着杀人。但像张宣的杀人,似乎全无理由。

    “他们不过是老弱妇孺,又不知你的详细,为何要杀人?”

    张宣冷笑:“你是救人的郎中,不是杀人的将士,怎知其中门道?说给你听,你不懂,也不愿懂,不如不说。

    “想我张宣,自幼熟读兵书,自小与父亲学武,长大更是为父亲左右手。”张宣开始回忆过去:“那些叔伯,我比不上,也不敢比,但小辈之中我敢说,无人出我其右。”

    人总容易陷入回忆,尤其是知道自己将死的时候。

    老年间,观一人大限,一是看气色脸面,是否精气神足,二是看行为举止,是否有见鬼之举。比如无来由的哭,手里明明没有东西却比划着什么。

    这第三,便是看是否容易陷入回忆。

    三者全中,大限将至。

    张宣是知自己大限将至,便忍不住回忆过去了。只开一个头,徐一真便大差不差猜到他什么想法。

    “你觉得自己是怀才不遇?因此用计害了你父亲?”徐一真想到秀儿所说。要真是如此,张宣此人真就是刷新了下限了。

    “放屁!”张宣噌的一下跳了起来,伸出三只指天发誓:“我若是有半点想害父亲,便叫我天打五雷轰,生生世世沦为猪狗,不得好死!”

    徐一真信了。

    举头三尺有神明,誓不是乱发的。

    不等徐一真再问,张宣似是为自己辩解一样:“是父亲,是父亲的错。本来便已经商定,即便我被围困,须要管我,父亲只须直取敌军首脑,军阵立破。

    “偏关键时候,父亲顾念父子之情,选择了先救我,却把一干兵马折损大半,连自己也战死了。”

    徐一真不置可否。

    他不懂军阵打仗,更不知当年故事,说不得谁对谁错,只本能的觉得,张宣这样说是为了推卸责任,不当人子。

    要说有什么证据,没有。只是感觉。但很多时候只有感觉就足够了。

    “然后呢?”

    “然后?”张宣怒意又起:“然后朱重八却觉得是我的错,此后再不让我参与军事,只做佥事。直到如今,我也仅仅是中军都督府一佥事而已。”

    佥事,历朝历代具体职责不同,但多是助理、处理文书、参谋之类的文职。

    “所以你不甘,欲要刺王杀驾?”毕竟敢把问题药材送入宫中,似乎也只有刺王杀驾这一个原因了。

    但用药材刺王杀驾,这脑回路就有点清奇了。毕竟太医院不是吃素的,刚开始或许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必然就反应过来了。

    其中还有更多不确定,倒还不如直接来场图穷匕见得好。

    “刺王杀驾?”张宣嗤笑:“我虽自负,但却也有自知之明。朱重八身为开国之君,自有过人之处,更是有气运加护。”

    “那你是想?”

    “积蓄钱财,远遁海外,再建新朝。”

    你以为自己也是穿越者么?还远遁海外再建新朝?且不说钱财多少,你再建新朝,兵呢?没兵不白搭。

    徐一真赞叹:“志向远大。我不及也。”

    张宣冷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我却不如你鸿鹄之志。”徐一真指着鸡腿盖饭:“快吃饭吧,要不就凉了。吃完好上路。”

    先帝创业未始就已崩殂。张宣说得自个热血沸腾,徐一真听得却觉得,他端的是应了“志大才疏”这四个字了。

    有上进而不自知,弃正路而行邪道,内无才却行险,结局早已注定了。

    午时三刻,太阳照耀天下,炎火灼烤世间。

    徐一真穿着官服直冒油汗,看了眼跪在法场上的张宣。

    张宣似乎心有所觉,正好回头看他。

    四目相对,张宣嘴角挪动。徐一真看出他说的是:“我等着你。”

    徐一真心中回答:不。我不会是这样结局。

    抽出签子,猛地掷出。签子划过一个弧度落在地上,“啪嗒”一声响,混合着他的一个字:“斩!”

    刀光划过,血色迸溅,人头落地。

    多少世事名利追逐,一切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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