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逃户

    大唐开元十三年十一月六日,幽州雍奴县(今天津市武清区西北)距离运河不远的一处森林内,一团黑色泥土在整片雪白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

    细看下,那竟是个小小的坟包。坟包前竖立着约四尺长、已被剥去树皮的白杨残枝。

    白杨上歪歪斜斜的刻着一列字,上面是“小儿杨承禄之墓。”

    在这小小坟墓的正对面,矗立着几道身影,他们不知已经站立多久,肩膀上已经堆积了不少雪花。

    “我们走吧!”

    几人中一位身材六尺上下的男人打破了寂静。

    话音刚落,男人便抖落身上雪花,将插在雪地上的横刀收刀入鞘。随后几步走向身旁的树木,那里拴着一辆驴车。

    男人三两下解开绳索,牵着驴走到几人面前道:“玉娘,大郎,二郎,牡丹。上车吧,我们还要抓紧赶路!”

    男人对面,正是他的娘子和他的三个孩子。显然,还有一个孩子已经永远的离开了他们。

    妇人挺着肚子依旧一言不发,任由男人小心翼翼的将她扶上驴车。随后男人抱起孩子们,依次将他们放入驴车内。

    男人将车上的布帘放下前,对两个八九岁模样的男孩嘱咐道:“大郎,二郎,你二人要照顾好母亲和妹妹知道吗?”

    两个男孩同时点头。男人便放下布帘,牵驴离开树林,向着西北方向行去。

    …………

    这一日,泰山千旗云引,万戟林行。所谓旌旗招展,五彩缤纷,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环绕泰山,数百里内人畜遍野,哄吵之声直达天际。原野为之震动,草木为之风生。若有人能从空中看到这一幕,定会惊讶于此刻泰山的盛景。

    泰山山顶,40岁的大唐皇帝李隆基正于高台之上游目骋怀。他所听之下,皆是山呼;他所视之下,皆为臣妾。

    此刻他李隆基就是全大唐、全天下、全世界最靓的仔,他感觉到自己飘飘欲仙、已经达到了人类巅峰。

    “贺卿,前代帝王玉牒上的文章何故密而不传?”

    李隆基向礼部侍郎贺知章问道。

    贺知章答道:“回圣人,历代帝王多欲长生久视,玉牒内或许有秘祈神仙以求长生不死的内容,故不欲人见。”

    李隆基沉默片刻,然后笑道:“朕为天下百姓民父母,朕来泰山封禅只为了给百姓求福,玉牒之文不必密而不宣,当广示群臣。”

    贺知章的花白胡须微微抖动,答道:“唯!”

    不久,群臣高呼万岁的声音传来。

    “万岁!”

    “万岁!”

    “万万岁!”

    ……

    以中书令张说为首的群臣皆手舞足蹈,张说甚至兴奋的流了眼泪。在宋真宗搞臭泰山封禅的神圣之前,封禅不仅对于皇帝意义非凡,对于像是张说这样的儒家门徒同样意义重大。

    要说怎么发展社会生产力儒家门徒可是两眼一抹黑,但要是搞什么奇观祥瑞,他们可就当仁不让了。比如什么白鸡、白鹿啦,亩产万斤的稻子啦!

    毕竟儒家门徒最愿意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仪式了不是!

    况且,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皇帝出行更是金山银海。一想到家里新窖藏的开元通宝,张说激动的舌尖都在欢快跳跃。

    只听张说对侍中源乾曜说道:“当今明天子在上,德化天下,福佑百姓,万民协和,华夷同风,能够参与这样的盛典,真是我等做臣子的荣幸啊!”

    侍中源乾曜却没有搭理张说,他本来就不赞成封禅。只是先前张说为首的文学之臣日夜在皇帝耳边吹风,李隆基又是个好大喜功的,这让他形单影只、无能为力。

    源乾曜冷冷的瞥了张说一眼,便继续木然的配合群臣舞蹈。

    …………

    四日后。

    在幽州城东南方向的路上,一个男人正背着女孩,在车前牵驴。

    “阿耶,阿耶,我听阿娘说咱家是逃户,啥是逃户啊?”

    男人背后,女孩天真的问道。

    男人停顿片刻,回答道:“逃户就是咱家把原先的家丢了,不要了,耶耶带牡丹去寻个新家!”

    “阿耶,我想咱们原来的家!我们回家好不好?”

    “乖牡丹,耶耶和你说啊,咱们的旧家不好,没有好吃的,新家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等小牡丹到了新家啊,就不会哭鼻子了!”男人哄女儿道。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耶耶不骗牡丹。”

    “那拉勾!”

    男人看着小女儿伸过来的稚嫩小手微微一笑,随即父女两人异口同声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小女孩的兴奋来的快,去的也快。只见女孩的头在男子的背后拱了拱,低语道:“阿耶,四郎也能到新家吗?”

    听到女孩的言语,男子的面色也露出几分哀伤,男子轻抚着女孩的手,道:“会的!等咱们在新家安顿好,耶耶就把四郎带回来。”

    “阿耶,为啥皇帝来了,咱家就要逃啊?”

    女孩突然又问道。

    男人愣了一下,道:“牡丹,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我听大兄说的。大兄说皇帝老儿要是不来,咱家就不用逃,四郎也不会死。”

    男人听了女儿的话,眉头微皱,他语气颇严肃地说道:“你不要听你大兄瞎说,他个小孩子知道什么。牡丹,你要牢记,皇帝是好的!只是官吏里面有坏人!”

    “记住了吗?”

    “记住了!”牡丹清脆的答道。

    “牡丹,耶耶抱着你累了,你回到车里好不好?”

    “嗯!好!”

    随后男子便止住驴车,欲将女孩放入车内。

    “废物!”

    男人卷起布帘后,一道骂声飘来。说话的正是他的妻子,契丹人李玉儿,她此刻的态度和之前一言不发时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废物!杨佛奴你简直是个废物!你手里的横刀只能用来挖土!你不是好汉,你比你耶耶差的远了!你不配拿他的横刀!”

    李玉儿换口气,继续骂道:“你真是不像你的耶耶。你的耶耶能把我从契丹抢过来,我打不过他,他是老虎。你就是个老鼠,一个只会低头乱窜的老鼠!”

    杨佛奴忍着妇人的骂语,无动于衷,将女孩交给她的哥哥们照顾。

    “玉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等到了幽州城,我认打认罚。但你现在千万不要气坏了身体。

    承禄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是我们还有继业、承福、牡丹,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

    你万一有个好歹,孩子们可怎么办?”杨佛奴轻声道。

    杨佛奴不劝还好,一劝李玉儿更来劲了。

    “杨佛奴,你还好意思提孩子?要不是因为你的无能,孩子们怎么会从齐州到幽州,千里迢迢跟着你受这份罪?承禄又怎么会死。他才三岁啊!那么小小的人儿,他…”

    一想到躺在冰天雪地里的小儿杨承禄,李玉儿的眼泪就不住的掉落。

    杨佛奴的双眼也显得有些发红,只听他道:“是我对不起承禄。待咱家在幽州安家之后,我会多做功德,希望佛祖保佑承禄下辈子投胎给个好人家吧!”

    “功德,功德,功德,你就只会做功德!这些年咱家给寺庙施了多少东西?

    不说米面油酱,就是开元通宝也得有三四贯了,平常年份换成粟米能有二十多石!

    这么多东西不说佛祖显灵让咱家大富大贵,起码他老人家也得保佑咱家平平安安吧?可事到临头,佛祖在哪儿呢?

    要我说,早该把布施给寺庙的钱省下来,去打点县里上下,咱家怎么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境地!”

    李玉儿没好气道。

    “玉娘,你千万不要胡言乱语。广敬禅师说过,一念瞋恚嫉妒,堕入地狱修罗法界。

    佛寺的地狱变相图你也是见过的,地狱那般恐怖,种种罪报非同小可!你万不可对佛祖不敬。”杨佛奴语气认真道。

    李玉儿撇嘴道:“俺从小只信青牛白马,却不知佛祖是哪里来的毛神!

    我且问你,佛祖是保佑你阿母不病死了?还是保佑咱家不用出赋税了?

    他能不能显灵和官府说道说道,凭啥邻居逃亡,咱家就得多出一份租庸调?凭啥皇帝来了,咱家就得典卖土地多交一年的户税钱?

    你们唐人官府的话也是狗屁,九年时把咱家好端端的‘实户’给改成‘新附客户’。里正口口声声说这是朝廷恩典,只要改成客户就免六年赋、调。

    哪成想确实是不用交粮食布匹了,可户税钱却越交越多,开始还是只要交800铜钱就行,去年官府又说客户不用服徭役了,户税钱却涨到2000钱。

    今年官府又有说辞,说什么皇帝封禅泰山,齐州家家都要多出一年户税,说什么来年赋税官家一定恩典免除。

    可这是什么狗屁话,咱家多出一年户税就是4000钱,今年粟米才8文钱一斗,一匹生绢才230钱。4000钱那就是50石的粟米,或是17匹的生绢。

    咱家20亩的桑田,我一年累死累活也不过织13匹绢。30亩的粮田,也产不出50石的粟米。

    咱家那头老黄牛倒还值个7匹绢,可要是把牛卖了,来春耕田时怎么办?

    前几年你母亲病重,家底早就空了,只能东补西凑勉强生活。

    今年皇帝一来,咱家不止要多交一年户税,连邻居逃走的赵老三一家的赋税也要代交!

    可咱家哪有这么多铜钱,这该死的官府非要逼咱家把田地卖了不可!”

    李玉儿越说越气,泪珠不争气的掉落下来,小女儿牡丹用小手轻轻为母亲拭泪。

    “我早就劝你好好打点张司户,你父亲生前和他有点交情,他是能说上话的。”李玉儿又道。

    杨佛奴无奈道:“孔举人盯上了咱家的田,谁也帮不了我们。县令是人家的亲友,人家有无数种办法让咱家破产!

    张司户已经帮了咱家很多了。没有他私下给咱家的‘过所’,这一路过来哪是这么简单的事?

    还有要不是人家牵线,咱家最后不光田没了,连40贯卖田钱都得不到!”

    李玉儿怒道:“那你也不应该40贯钱就把田地贱卖了,这价格实在太低了!光是咱家桑田就不止40贯。”

    杨佛奴平静道:“孔举人在县里势力那么大,这几年他家逼的县里农户逃亡的逃亡、投靠的投靠。他家看上的田亩,旁人谁敢买?

    只有县里当官的不惧他的势力。咱家要是不把土地贱卖给宋县丞,让他看到好处,他凭什么在这里插一脚?

    如今咱家得了40贯钱,看他们二虎相争,也算出了咱家的一口恶气!”

    李玉儿轻轻抚摸肚子,皱眉道:“要是没有这个孩子,我早就去将孔举人打杀,出了这口鸟气!

    你父亲还健在时,可没人敢欺负咱家。你若是平时敢拔刀,人家也不会欺负我们到这个地步。”

    杨佛奴只是摇摇头,然后温柔地盯着李玉儿的肚皮,叹道:“还是当官儿好啊!当官才不会被欺负!

    官人不仅不用出租庸调、户税、地税、杂税,国家反而给发职田、月俸。

    居衙有‘白直’‘执衣’服侍,出门有‘问事’开路,多么威风!

    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家抢着投献土地,凭空受着无数巴结。他们上辈子该是做了多少功德?这辈子享受这么大的富贵!”

    杨佛奴轻轻抚摸了一下李玉儿的腹部,然后用希冀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继续道:“佛祖保佑我儿日后能有个一官半职,哪怕是个九品官也好啊!”

    李玉儿嗤笑一声,道:“是天上的鸟雀掉你嘴里了?还是你们老杨家祖坟冒青烟了?白日里做大梦!

    佛祖要是真能保佑,也是保佑人家当官的。你那点布施比起官人奉佛的金银财宝不过九牛一毛,就这根毛佛祖一口气能吹到十万八千里去,看都不看一眼。

    要依我的意见,咱家就应该抢他一两个寺庙,用抢来的钱财去买个官。

    等你当了官之后再去奉佛,佛祖就会保佑咱家了!”

    三个孩子也嘻嘻的笑了起来。

    “阿耶,阿娘,我以后就去抢寺庙买官,然后当官孝敬你们!”

    大郎杨继业大言道。

    “我也要!”

    “我也要!”

    “牡丹你是女孩儿不能当官。”

    “反正我也要!”

    三个孩子顿时吵闹一团。

    看到这幅场景,杨佛奴连道:“玉儿,你、你真是不可理喻。寺庙也是能抢的吗?教坏了孩子怎么办?”

    李玉儿刮了杨佛奴一眼,语带嘲讽道:“呦!寺庙不能抢,我就能被你父抢过来给你做媳妇了?

    要不是你父当年把我打晕逃的快,俺们契丹人把你父亲抓住非得大卸八块不可。

    开元二年滦水谷之战,你们唐人被我们契丹人杀的尸横遍野,俺们契丹部落人人上山搜寻战败的唐兵。

    俺要不是被你父暗算,怎么会便宜了你。俺好歹也是大贺氏的人,谁承想嫁给你这个唐人农夫。”

    杨佛奴的脸刷的一下通红,口中支吾,眼神四处乱飘,屁股坐立不安,只听他道:“此处应该距离幽州城不远了,咱们还是抓紧赶路为好,我下去牵驴。”

    李玉儿忽然抓住杨佛奴的手臂,表情严肃,道:“杨佛奴,我再信你一回。要是幽州城内没有你父亲生前口口声声说的那个生死弟兄,或是他不能够帮咱们安家,我就带孩子们逃回契丹。”

    杨佛奴顿时急了,忙道:“阿耶怎么会骗我?再说前些年从幽州来的信你不是见过的吗?

    那人真真是我父亲过命的兄弟,我父亲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他也救过我父亲的命。人家早就邀请咱家搬来幽州,但咱家在齐州日子还过得去,所以就没来。

    人家世代居住幽州,势力大的很,安顿咱家就是个举手之劳。你且放宽心。

    还有你千万不要想着什么逃回契丹。都已经过去了十年,你能知道你们部落发生了什么?

    阿耶说你们那鬼地方冬天一刮白灾就要冻死人。你回去找不到亲人怎么办?设若你亲人还健在,你能轻易避开边境守捉吗?你一旦被他们抓到,就会被当成奴隶卖掉。

    要我说,你虽然是契丹王族的人,也不过是个旁支,生活未必比的上俺们唐人农夫。你放心,咱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李玉儿松开手,转过头去,一颗泪珠从她的脸颊掉落,只听她道:“我想我耶娘了!”

    话音落下,车厢就陷入寂静。

    良久,小女儿牡丹突然道:“娘,娘,有血!”

    ……

    六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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