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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殉葬

    蒙元时期的建筑,粗犷而且简单。虽然很多方面继承了前朝北金南宋两个中原王朝,对于建筑的精工细作。然而草原民族更喜欢简单适用,甚至大多数蒙古贵族的王府,除了必要的建筑,包括府门,仓库,主殿,马厩等,不得不用砖石或者木质结构来搭建的房屋,其他的建筑,依旧是让他们感觉更舒适的大大小小的毡帐组成。

    甚至连皇宫里,都有大大小小的毡帐,或者蒙古包形制的圆形建筑。

    河间王府也不例外。恢弘大气的王府大门,进入大门后,绕过刻着三条龙两只凤凰的影壁墙。后面便是一小片人工湖,湖泊的西面还有两处水榭亭台,据说还是公主嫁过来以后,找人修的。

    蒙古人特别喜欢临水而居,甚至皇宫里面的宫殿旁边,也经常有开凿的人工湖泊。最有名的还是大都城里面,现在叫做太液池,后世被称为北海公园和中南海的那个地方。

    走过这片湖泊,沿着一条新建的中原样式廊道往前走,不远处,就是高大巍峨的王府主殿——银安殿。

    这座银安殿也是中原式样的建筑,只不过带有非常明显草原风格的白墙和蓝顶,象征着蓝天雪原。银安殿建造在一片高高的台子上,前面是一条汉白玉做的阶梯。两百的扶手也是雕梁画栋,样式极其精美。

    刚刚走到银安殿台阶前不远,李翀就看到台子上殿宇门前的河间王德格都巴雅尔。他正在不知道为什么还请急火火的在殿门口踱步。好像等着什么消息,不住的催促人往后面去问。

    德格都巴雅尔身材本来就非常高大,比普通人都要高出一头多,再加上他那雄壮的身子,大肚子圆挺挺的,看上去饭量可以吃下一头牛一样。

    德格都巴雅尔站在大多数人身边,都比他们要整整大两圈,跟一头随时可能爆发的漠北棕熊一样压迫感十足。他的大脸肉嘟嘟的,枣红色的脸庞看样子就知道憋着怒呢。蒙古人所特有的高高的颧骨更是又红又亮,他发怒时候面颊不自然的抽动让周围的人不寒而栗。那双不大但是精光四射的小眼睛,不知道什么原因熬的通红,射出渗人的凶光。一脸大胡子平时都被梳理的整整齐齐的,今天怎么都蓬乱的样子,结果反而透着一种因为绝望而带来的暴虐感。

    光光的头上只有前额梳着一撮好像桃子形状的短发。这是当今蒙元贵族的特有发型,俗称搭头。后脑的头发则梳成两个大号马尾辫,然后用金箍挽成一个环形,别在耳后,这种辫子叫做不浪儿。

    德格都巴雅尔本来就胖大,脖子又很粗壮(有这样脖子的人相当抗打击),再加上垂下来的两根辫子,远处看上去,就好像肩膀上顶着个三角形的肉嘎达。

    今天他的装扮有点奇怪,没有戴任何帽子,光着头就出来了。身上穿了一身藏红色,带有暗金纹路胸背图案的质孙服——这是代表他王公贵族身份的服饰,然而却没有系平时配套的那条镶金腰带,更没有佩戴腰刀,只是用一条黄色的围巾胡乱的扎在腰上。裤子是宝蓝色的,但是竟然没穿靴子,而是籍着一双拖鞋就出来。

    他站在殿门,叉着腰,手上下挥动,不断的外呼喝着什么。

    李翀赶紧越过那个小校,冲上台阶,跑到到河间王德格都巴雅尔的跟前,跪在台阶下,一头磕在地上,大声喊道:“河间路总管李翀,叩见河间王殿下。”

    他这一呼喊,给所有屏气凝神,小心翼翼伺候的下人们都吓了一跳,刚才那个带路的色目校尉发现自己没拦住,害怕他这一叫惊扰了烦躁的主子,吓得干脆直接跪下来等候主子的惩罚。

    河间王也吓一跳,赶紧定睛去看。一看是李翀,这个人他知道,是个贴心的好官儿。前不久自己想着要跟朝廷保举这个人升官呢。一看到他来了,自己刚才心中的烦躁和火气竟然消了还多。他僵硬的稍微笑了一下,说道

    “哦。这不是李大人么?大过年的,你不在家里休憩,来找本王有什么事啊?”

    “殿下,臣······臣······啊对了,今日是正月初五,俗称破五节。臣这是给殿下来恭贺节日的。但是不想竟然看到外面兵马正在整肃,似乎要有军事行动。可是如今海清河晏,没有匪患,又是过年时节,不知道殿下您这是又要操练兵马?还是出去打猎?”

    河间王德格都巴雅尔黑着脸说:“这河间城乃是本王的封地。本王想怎样就怎样。你就不要管了,我已经派兵保护你全家了嘛。你就放心的回去吧。”说完竟然一甩手,就进了银安殿里面。临走的时候还对着下人吩咐:“再探!”

    那个被吩咐的下人没有往外走,而是奇怪的往后院奔了去。

    李翀可不敢追进银安殿问。于是他赶紧招呼在门口指挥下人的老管家阿拉坦巴根。

    老管家今年都六十多了,头发胡子全都白了,从老王爷时候就伺候这一家子,在河间王和公主面前,他是能说得上话的人之一。

    李翀跟他很熟悉,今年王府的各种事情都是阿拉坦巴根代表公主出来向他交代和对接的。

    “巴根大哥,巴根大哥!”

    老管家交代好最后一句话后,赶紧走了下来,他的腿脚越来越不好了,尤其是刚刚变天之后。他轻声劝说道:“李大人,你还是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一听这话李翀脑子翁的一下。真的要造反啊。

    “巴根大哥,朝廷待河间王还有公主不薄啊。当今大汗还有太后都很宠爱殿下的,怎么就非要造反呢?这里距离大都这么近,到时候朝廷的平叛大军旦夕可至······”

    阿拉坦巴根管家直接截住了李翀的话,反问道:“停!李大人,你在说什么呢?谁要造反啊?”

    “那这兵马?······”

    阿拉坦巴根眯着眼一字一句的问道:“我问你,这河间城是王爷的封地对吧。”

    李翀茫然的点点头。

    阿拉坦巴根继续慢慢问:“这城里的人和牲口,甚至一草一木都算是王爷的私产对吧?”

    按照法理来说,也可以这么解释。所以李翀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那王爷想干嘛就干嘛。李大人还是眼不见为净,赶紧回家过年吧。”这句话阿拉坦巴根说的又快又急,好像卡在嗓子里半天突然喷出来一样快。而且说完就要转身走,李翀看得明白,老管家不是不待见他李翀,而是在可以躲闪着他。

    李翀知道老管家是个好人,他一把就抱住老管家的胳臂,因为他一瞬间似乎感觉河间王要做的事情虽然不是造反这种违反法律制度的事情,但是绝对是一件会导致天怒人怨的大事。

    “巴根大哥,我求你了。我好歹是这里的父母官啊。大汗将这里的百姓虽然封给了河间王殿下,但是殿下也是委托给我管啊。你刚才的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吓人啊?”

    老管家实在拧不过,回过头一脸苦涩的突然问了一句李翀没想到的话:“你多久没到见公主了?”

    李翀都蒙了,难道公主出事儿了?不可能啊,过年的时候自己给王爷和公主祝贺新年送礼,阿拉坦巴根还代表公主给自己回礼了一个宫里制作的精美青花瓶呢。

    不过算起来,自己的确有七八个月没面见公主了。上次见到公主好像是芒种还是小满的时候。当时是要换新种子的事情来拜见公主。就是那次,公主当时不舒服,脸色不太好,好像吃坏了肚子,总是反胃。再后来就一直是这个老管家代替公主跟自己对接事情。

    “巴根大哥,我已经多半年没见过公主了。请告诉我吧,公主怎么了?这跟王爷现在这样子有什么关系?哪怕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吧。”

    巴根看着李翀急的样子,又看看周围的确没有外人,挥挥手就把那个依旧跪在边上,瑟瑟发抖等着惩罚的色目校尉赶走了。

    他拉着李翀来到银安殿台阶下,小声跟他说:“李大人,实不相瞒。公主今年怀孕了,现在早产,现在正在临盆,只是母子的情况有点不太好,所以王爷才着急发怒。唉~毕竟这是公主第一次生孩子。女人啊,都要过这一关!”

    李翀一听,喜事儿啊赶紧抱拳恭喜道:“公主殿下产子?这可是喜事儿啊!恭喜恭······”话说出口他就觉得不对。“不对啊!公主什么时候怀的孩子啊?这事儿怎么没有通报呢?而且公主今年快到不惑之年了吧,怎么说是第一胎?不是公主已经有纳忽出和阿兰达这两位王子了么?”

    “你不知道,大王子和二王子是当年二王妃和三王妃所生。大王子出生后,二王妃产后没几天就死了。三王妃更是因为难产,直接死在产房里。所以公主将这两个孩子从小就收养在自己身边,对外就说说自己的孩子。这次是公主的第一胎,王爷害怕所以才做了最坏的准备,到时候有人能去那边伺候他们。”

    这是王府辛秘,信息量有点大,李翀不知道也很正常,所以一时之间他愣在当场使劲消化。

    突然,他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看着阿拉坦巴根官家一字一句的问:“你说的最坏的准备是什么意思?什么有人去那边伺候?王爷派了那么多军队出去,难道是······”李翀不敢说不出口了。但是却等来了他最不想看到的画面,阿拉坦巴根无奈的点了点头。

    “那是八万多人啊!!难道要全城的老百姓殉葬?!殿下不能······呜呜呜”还没等李翀喊出来,就被阿拉坦巴根老管家一把将嘴给捂住了。他赶紧劝说李翀说:“住口!你不要命了?早上王爷把劝解他的长史图伦大人都给杀了。你全家二十余口人都不活了?再说了,王爷已经派人去保护河间城官吏的家小了。这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别忘了,整个河间城,那是我们王爷的私产。主人要把羊都杀了给自己的妻儿陪葬,说到朝堂上都没错。大不了挨一顿骂,罢官夺爵发配到边疆打仗去。王爷早就不想在中原呆着了。我劝你不要给自己找麻烦!李大人,赶紧回去吧。过了今晚就没事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报信儿的下人飞快的跑了过来,嘴里还喊着:“有消息了有消息了。”

    只听到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个山一样的影子从银安殿里蹿了出来,一把薅住那个下人的脖子,恶狠狠的问道:“快说。公主怎么样了?孩子呢?”

    阿拉坦巴根也赶紧扔下李翀,三步并作两步,就跟他腿脚一点也不疼的时候一样,蹿了过去。李翀也忙不迭的连滚带爬的跟上去。

    此时他心中就一个念头:公主殿下大富大贵,一定不能出事儿啊。主要公主没事儿,他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保住全城老百姓。要是公主没了,那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暴脾气的河间王了。

    那个下人被捏住脖子,半天说不出话,阿拉坦巴根赶紧劝王爷撒手,人都快被掐死了。

    德格都巴雅尔撒开手,那个人缓了半天才结结巴巴的报告,孩子生出来了。但是大巫说有鬼魅需要驱逐。还有,产婆说孩子倒是生了,但是因为是早产,虽然生出来,但是身子太弱,到现在都没动静,不知道是生是死。公主殿下也昏迷不醒,现在正在用参汤吊着呢。

    所有人心中就四个字:凶多吉少!

    德格都巴雅尔当时就软在地上,抱着头,浑身颤抖。赵王府人丁单薄,三代单传,除了两个年少的儿子,他只有公主这一个家人(侍妾不算家人)。公主跟他在一起,两个人虽人不能交琴瑟和鸣,但是绝对是心意相通,伉俪情深。因为两个王妃都死在产房里,所以他可以没有让公主怀孕。结果阴差阳错的还是怀了孩子。可是真的跟大巫当年说的一样,赵王府的产房有鬼魅?

    德格都巴雅尔最害怕的就是失去了亲人,一想到公主会跟两个王妃一样死在产房里,他就怕得不行,根本无法接受。

    此时,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却听到抱着脑袋的德格都巴雅尔,从自己手肘里面的闷声发出了最恐怖的命令:“去吧!告诉他们,等丧钟敲响,我不想要这座城了。”

    脑子中想了无数种劝解方法的李翀,此时竟然好像有一个巨大的石头堵在喉咙,一句都说不出口。他使劲拉着旁边要去传令的老管家不撒手,一个劲的给河间王磕头。乌纱帽都甩掉了,他也不敢停,额头都见了血了也不敢停。他害怕只要他停下来片刻,这命令就真的会被传达下去。

    这个时候,一个娇小的蒙古女孩儿身影从后面奔跑过来,她过来后一下子扑在地上,对河间王德格都巴雅尔报告说:“王爷,王爷。公主醒了,小王子平安无事,现在正在吃奶。产婆让奴婢禀告王爷,公主奶水不足,请王爷赶紧找几个有奶水的妇人备着。还有······”

    德格都巴雅尔几乎是从地上一下子跳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好像是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看到了一片清澈的泉水:“还有什么?兀娜,你快说啊!”他兴奋的大喊。

    那个叫兀娜的蒙古侍女赶紧说:“大巫说这孩子身体太弱,恶魔还围绕着产房。请王爷赶紧在后院搭台子,他要请神。”

    都没等德格都巴雅尔下令,阿拉坦巴根老管家立刻带着旁边的下人们就往后面跑。要给大巫搭建请神的台子可是很讲究的,他必须亲自去。

    刚才还颓废不堪,已经准备放弃一切的德格都巴雅尔立刻高兴了起来,孩子似的蹦蹦跳跳的就要往后面产房走。结果被那个叫兀娜的年轻侍女一下子抱住了腿,她恳求王爷不要再进产房了。二王妃当年不就是因为此而走的么。

    这话说得简直是打人打脸,但是河间王现在高兴,愣是没处罚她,反而从善如流。一个劲的说:“对对对,你说的有道理,是本王错了。”然后他就回头招呼人,赶紧把古力干和哈剌赤金都叫回来,今晚所有人重赏,赐酒肉。然后就开开心心的回银安殿里去了,愣是没注意旁边瘫软在地上,一脸鲜血,蓬头垢面的李翀。

    李翀有一种劫后余生,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重生感。不知道是后怕还是幸福,眼泪冲开鲜血与尘土混杂的肮脏脸庞,开出了两条洁白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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