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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帝薨

    至大四年的正月初五早上,忙活了一晚上的太医院和巫师们,终于能松一口气了。皇帝海山,总算醒过来了。然而他们仅仅是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还知道一个不敢说出口,却不得不对旁边熬红了眼睛的答己太后以及真哥皇后说的事实:

    大汗已经是油尽灯枯了,驾崩就在眼前了。

    真哥皇后当时就晕过去了。她是个柔弱的小女子,一生都没有给大汗生过一儿半女,有的只是亲情和作为皇后的责任。皇宫里的所有事情,都要听姑母,也是自己的婆婆答己太后的安排。

    答己太后的眼泪昨晚已经流干了。她早就料到了这个最坏的结果。

    她挥了挥手,让太医们赶紧将昏过去的皇后抬下去,然后又跟旁边的人下了几道命令给你,让他们立刻去执行。

    做了一晚上,她的腰疼得厉害,站起来的时候还需要贴身大太监纠哈吉的搀扶才行。她来到儿子的床边,拉着海山的手,激动的说不出话。

    此时的海山,由于酒精中毒,眼睛虽然睁的大大的,但是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一片模模糊糊的白茫茫。

    他感觉到额吉(蒙古话母亲的意思)的手,也从额吉轻微颤抖的手,感觉到了她内心的激动和悲伤。

    海山大汗其实醒过来的时间,要比太医确定的早半个多时辰。所以他听到了太医们小声讨论自己的病情。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但是他不怕死。一个从战场上枪林箭雨中冲杀出来的蒙古勇士是不惧怕死亡的。因为在死亡的另一边,迎接自己的一定是昔日跟自己一同奋战,却没能最后见到胜利曙光的同伴们。

    他甚至有一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找那些战友,同伴,属下们,他要将自己的丰功伟绩,无上荣耀跟那些将士们一起分享。在阳间他们没有跟自己分享,那么到了另一边,海山一定要补偿这些将士们没能获得的荣誉!

    但是现在还不行,海山还有一些事情没安排。也许就是这份儿执念,让他挺过了最难受的那一段。也许就是这份执念,让长生天又给了他一小点时间来安排。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他似乎都能听到宫殿外沙漏里每一粒细沙掉进下面铜盆中的声音。那不是沙子,那是他的生命。

    “额吉。不要难过。儿子的时间不多了,请听朕说。”海山用力将声音提高,虽然依旧微弱到几乎让人听不到,但是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努力了。

    答己太后极力忍住自己的悲痛,使劲闭着嘴,生怕一张嘴就无法抑制那憋在喉咙中的哭喊之声。她摇了摇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额吉······额吉,赫度(弟弟的意思)呢?让他快来。”

    “寿山去接收城防了。这是他作为皇储应该做的事情。你不要怪他。”答己太后早就知道私自离开的寿山干什么去了,但是却没有阻止。因为比起二儿子提前做抢班夺权的准备,如果此时没有做防范,让外面的宵小之人趁机夺了先机,那才是最错误的选择。

    显然海山大汗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已经没有力气点头了,只能眨了眨那双空洞洞的眼睛,表示了赞同。

    “额吉,里面桌子上,蓝色盒子中就是朕的金牌。让舅舅鲁斯马因去办就可以。他们见到金牌就会交出兵权。让鲁斯马因把赫度叫回来。”

    答己太后点了点头,吩咐身边的太监纠哈吉赶紧去后面找调兵金牌,然后依令行事,赶紧叫皇太弟寿山回来。

    海山在母亲的服侍下,喝了一口太医端上来的人参汁,感觉气力恢复了不少。他连续喝了四五勺,刚才气短胸闷的感觉逐渐消退。

    他喘匀了气,接着说道:“额吉,朕的儿子,和世瓎和图帖睦尔来了么?让他们过来,朕有话要对他们说。”

    掌控皇宫一切事物的答己太后冲着外面一挥手,早就被宦官带到门口等候许久的两个皇子——11岁的和世瓎,还有7岁的图帖睦尔被带到了自己奄奄一息的父皇面前。

    两个孩子虽然大概已经知道现在的情况,但是看到父亲如此虚弱,再想到很快就要失去敬爱的父亲,他们两个一下子扑了过来,趴在海山大汗的床边嚎啕大哭。

    “不许哭!不许哭!泪水是女人的恩物,不能出现在蒙古勇士的脸上!”海山用尽力气呵斥着两个年幼的儿子。“你们站起来,听阿爸跟你们做最后的交代。”

    两个孩子抿着嘴忍着不哭,一边擦眼泪,一边站起来。海山虽然虽然睁着眼睛,但是已经看不见了,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一高一矮两个孩子的身影。他用尽力气伸出手,想要拉住他们,最后还是和世瓎伸出手,接过了父皇冰凉的手紧紧握住。

    “和世瓎吧。你的手已经有了茧子了。看来武功没有荒废。但是你也要多读书,像你的叔叔那样博学,这样以后才能承担大汗的位置。如果你依旧做事莽撞,好勇斗狠,那么阿爸会托梦告诉你的叔叔,将皇位传给图帖睦尔。你记住了么?”

    和世瓎咧着嘴想要哭但是又不敢,只能憋着一个劲的点头,发出嗯嗯的声音告诉即将离开自己的父亲,自己知道了。

    “你们去吧。我在长生天,会看着你们的。”海山挥挥手,就让两个儿子离开了。并不是他绝情,而是按照蒙古人的习俗:如果一个人将要死了,那么他的亲人要离开他,不能看着他死去。而且根据成吉思汗所指定的大蒙古扎萨训令,如果一个人死去的时候另外一个人在场,那么这个人在很长一旦时间内,将不允许进入大汗或者他的封君所在的毡房,也不许靠近大汗或者他的封君住宿的地方。

    海山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似乎每一次吸气都变得越来越困难,头脑也开始有混乱和迷糊的感觉。在他的再三要求下,又喝了两三勺人参汁,这才感觉好了点,依旧已经找不到脚和手指的感觉了。

    “赫度怎么还没来?朕快等不及要去长生天了。还有太多的话要跟他说。”

    这个时候外面咚咚咚的有人在向这边飞奔而来,答己太后也站了起来。“挺住海山,你的赫度就要来了。”

    说着之间,寿山已经跑了进来,连头上的帽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他一进来就冲着母亲跪下来行了大礼,站起来的时候轻轻点了点头,表示控制皇城当然任务已经完成了。

    他来到兄长的床前,一把拉着哥哥海山那冰凉的手,颤抖着说:“阿赫,我来了,我来了。”

    “你做的很好,朕理解。但是大内的禁军你暂时控制得住。城外的兵马你如何处理呢?他们都是跟朕征战多年的部下,没有朕的亲笔旨意,你调不动他们的。万一此时有歹人趁机挑唆,岂不是危险?”

    “请阿赫教我。”

    “你还是心软了。这是你的唯一弱点。”海山用尽所有力气,慢慢的才将自己的脸转向了弟弟寿山所在的位置,他一字一句的说道:“朕死之后,切不要急着发丧。先用金牌将这些将领招来这玉德殿中,让他们看一看我之前写给你那封传位诏书。他们都是朕多年的部下,会听从朕的旨意。你要让他们当着朕的遗体对你宣誓效忠!这是为了你好,更是为了他们好。”

    寿山感动的点了点头,使劲的握住哥哥的手。

    海山感觉头脑越来越混沌,他赶忙继续说:“赫度,我知道你会继续朕的改革。这一点,你办事,朕放心。但是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朕。”

    “阿赫请说,我一定办到。”

    海山穿着粗气,厉声说道:“你绝对不许犯朕曾经犯过的那个错。就是和笃哇还有他的儿子也先不花妥协!连海都都被朕打败了,那个愚蠢的笃哇也逃跑了,但是他的儿子也先不花竟然敢再次挑衅朝廷。这就是对朕,对大元的无耻背叛!赫度!我知道你为人仁慈,但是答应朕!绝对不许和也先不花妥协!朕留给你那么多名臣勇将,如果你再不敢与敌一战,那么以后也就不要来起辇谷找朕,早早将位置禅让给和世瓎好了!”

    寿山连忙说:“阿赫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丢脸的。”

    海山说这一大段话用了太多的力气,半天没反应,只是不住的眨眼表示认可。最后,他轻声对母亲答己太后问到:“额吉。替朕照顾好家人们。他们还不知道我就要走了吧。”

    答己太后抹去眼角的泪水,坚强而镇定的说:“放心吧。我刚才已经派人快马驿站去跟他们通报了。但是阿木哥(庶长兄,因为站错队,目前被发配到高丽国)和祥哥剌吉(嫡亲幼妹,鲁国公主)都太远了,只有塔拉亥在河间,估计今天晚间就能收到口谕。估计最迟明后天就能赶过来了。我们可有将近一年没有见到她了。你再坚持坚持,争取见她最后一面吧。”

    海山的呼吸越来越短促微弱,他又要求喝一点人参汁,但是喝下去后感觉除了燥热一点用也没有了。

    他用微弱的声音说:“来不及了。不过赫度啊,你记住了。塔拉亥额和其(蒙古话姐姐的意思)的丈夫德格都巴雅尔,是我给你留下的一员猛将。他是对付也先不花的尖刀和长矛。你要善加笼络,莫要浪费了。他的脾气不好,你多原谅他的莽撞。这天下,就只有额和其能降服得了这头狗熊。”

    海山大汗努力把气喘匀了,接着说:“只可惜到现在他们都没有孩子。赫度啊,替朕传个口谕给她。让她赶紧给德格都巴雅尔生个孩子,一个她自己的孩子。孩子的名字朕都想好了,就叫达兰台(意思是晚年得喜,老来得子)。朕会在长生天保佑那个达兰台,保······保佑他吉祥······富足······安······”后面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在轻微的动。

    看着自己儿子气息越来越弱,坚强如斯的答己太后使劲咬着嘴唇几乎咬出血。最后她带着哭腔,对次子寿山说道:“寿山,你阿赫要走了。我们出去,让他安安静静的去吧。”

    寿山悲痛地有一些颤抖,但是还是轻轻的将哥哥越发冰凉的手放下。

    临走的时候,他恭恭敬敬的冲着眼睛已经要逐渐闭上的哥哥海山,磕了三个头。泪水滴滴答答的滴落在床前那名贵柔软的波斯地毯上。

    大元至大四年的大年初五的巳时三刻(上午十点半左右),孛儿只斤·海山薨逝于大都皇城西北角的玉德殿之中。

    然而他的弟弟,皇储寿山却按照他哥哥的遗命,秘不发丧,并且用皇帝的调兵金牌,将大都周边的海山亲信将领,全都招入京城。然后让他们在海山大汗的遗体前聆听答己太后亲自宣读的船尾诏书,并且逼着他们发誓效忠,其中部分人还被要求交出兵权。

    一直到三天后的正月初八,总算控制了朝野内外所有关键位置和人员的寿山,才和母亲答己太后一起宣布曲律汗海山驾崩的消息。

    随后他便立刻按照传位遗诏,宣布自己将要召开忽里台大会,让大家推举自己登基。当然这个忽里台大会并没有包括遥远地区的藩王和封君,实在等不及这帮人进京了。因此与其说是大会,不如说是一次忽里台大会临时扩大会议,与会人员只是在京的那些权贵们。虽然人不太多,但是这已经够了,毕竟就走个形式罢了。

    来的这些人里面,有一个人却满怀忐忑。走起路来都恍恍惚惚,不是走错路,就是站错位置。周围稍微有点动静就能把他雄壮的身子给吓得一哆嗦。这个人就是独自奉诏进京的河间王德格都巴雅尔。

    对于进京参加忽里台大会的每一个人都非常关注的寿山,自然也发现了德格都巴雅尔的反常,尤其是他怎么没有按照口谕上的要求,带着自己的姐姐塔拉亥公主来啊?往年最勤着往大都跑的不是姐姐么?难道姐姐出事儿了?

    他立刻将这个情况告诉了母亲答己太后。答己太后眯着眼睛盯着在殿堂中守灵的德格都巴雅尔,没有说话,眼光中闪现渗人的光芒。

    随后,她跟自己身边的亲信宦官纠哈吉耳语了几句,对方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于是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毕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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