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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罚站

    俗话说,下雪不冷,雪后寒。

    大年初一下的那一场瑞雪,让整个大都城都银装素裹,分外妖娆。现在城里城外到处都是积雪。虽然这几日的白天都是艳阳当空,万里无云,但是这温度实在是冷的邪乎。

    更难受的是,这几天竟然开始刮起了大风。大家都说这是长生天用大风将先帝海山的灵魂送走了。也有人说,先帝脾气刚毅果断,所以人走了也要气温骤降、呼风唤雪,带走一批人殉葬。

    其实这个时候天气剧变,温度骤降并不是只有今年这样,只是恰巧此时皇帝驾崩罢了。现在是至大四年的腊月初十,正好是每年大风降温的时候。北方民间不是有个俗语:腊七腊八,冻死俩仨儿。

    然而,不管这风是不是海山的阴灵刮起来的,但是真的让在户外的人相当难受啊。

    大风一吹,都能吹起地面上或者树枝上蓬松的雪花,这就是北方俗称白毛风。细小的雪花从地表吹起来,一下子就能钻进衣服或者裤脚没有扎住的地方。那真是内外夹攻,寒气逼人啊。

    所以说,穷人因为还要在户外劳作才能维持温饱,这样的天气下,难免会冻死冻伤。在21世纪物质极大的丰富,社会安康太平的人们,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每年冬天,到处都会有被活活冻死敌人的样子是什么情况。

    别说是700年前的那个半封建半奴隶制的社会环境下,就是到了20世纪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社会,都有很多穷人,熬不过严冬的自然考验。

    这样的天气实在是太恐怖了。哪怕是白天,风刮在裸露在外的脸上或者手上,真有一种小刀片一样的感觉,吹得是生疼生疼的。

    现在太阳也落山了,整个兴圣宫四下里已经掌起了明灯,亮如白昼。但是空地上一直等候太后召见的德格都巴雅尔可就惨了。

    他虽然穿着一身厚重的貂皮大裘,还戴着一顶翻毛的暖帽。但是他从晌午吃了那顿好看,然而不怎么解饱的赐宴之后,就始终水米未打牙了。体型大,自然就饭量大,饿的就快,结果现在肚子已经是饿的咕咕叫了。

    丧礼时候的赐宴,吃的都是素斋素菜,不是很合德格都巴雅尔这个肉食动物的胃口。而且毕竟是先帝新丧,总该表示一下悲痛之情吧。再饿也不敢坐在那里敞开肚子大吃八喝啊。这都不算官场潜规则,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还是假装悲痛的吃不下饭为好。大不了等到回家以后再找补找补呗。

    德格都巴雅尔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谁知道自己会被半路拦住,带到这里挨冻罚站啊。结果现如今德格都巴雅尔那庞大的肚子里面空空如也,越发感觉浑身发冷。

    因为肚子里没有食物,人体这台精密机械自然也就缺乏足够增加热量的能源。身上穿再厚的衣服,如果没有发自体内的足够热源,依旧会感觉手脚冰凉,浑身无力。一种从内到外的寒冷侵彻全身。

    当然了,这也就是身穿厚重皮裘,底子好,身高体胖的德格都巴雅尔,换了个身体弱一点的,说不定站了这么久,恐怕就不是仅仅感觉冻手冻脚这么简单,早就冻坏了。

    再加上,这里毕竟是皇宫殿宇之中,周围有高大城垣和房舍,阻挡住了绝大部分的寒风。所以德格都巴雅尔虽然感觉很难受,又冷又饿,但是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甚至开始胡思乱想。

    他已经在毡房外面站了快一个时辰了。他也知道这是答己太后在惩罚他。没办法,只能站着等吧。这种寒冷刺骨的感觉,让德格都巴雅尔忽然有了一丝怀念的感觉。

    当年他在西疆打仗,那可是一个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地方。他为了不断追击敌人的溃兵,经常冒着鹅毛大雪,或者狂风暴雨率领部下,轻装前进。他们晓行夜宿,幕天席地,餐风饮露这才一次次的追垮逃跑的敌军。

    因为游牧民族军队打仗和汉民族那种依据城池为根据地战争方式完全不同。

    如果你不能尽快消灭对方足够的有生力量,哪怕对方被你打跑了。很快他们就会重整旗鼓,再次卷土重来,那么之前的一切牺牲,都白费了。

    德格都巴雅尔记得,自己和部下们都有个习惯,每次夜袭敌营的时候,因为要在夜间展开短兵相接的肉搏,为了增加自己作战时候的灵活性,他甚至在寒冬腊月脱掉臃肿的大衣,只穿内里的单衣。这样就能在穿上锁子软甲的时候,再套上两层轧甲来作战。这样就不会因为衣甲臃肿而妨碍拼杀。

    就这样,他还经常会汗流浃背。战后,他和他的将士们一个个浑身都热气腾腾的直冒烟。其实那是德格都巴雅尔因为作战强度非常大,出了大量的跟体温差不多的汗水,遇到外面零下几十度的环境,从而出现的蒸腾现象。不过外表看上去,到真的很有“杀气腾腾”的既视感。

    那个地方可真的是一个滴水成冰的世界。啐一口痰到最后听到的是一个冰块掉到地上的声音。

    德格都巴雅尔还想起来那次险死还生的经历。

    当时他正在称海宣慰司(现在蒙古国西部科布多附近)北面的浑麻出海(现在蒙古国哈拉乌斯湖)一带作战。

    有一天,自己率领的巡逻队跟海都军队的哨骑遇到了。虽然对方只有一个人,但是箭术出众,一下子射死了自己这边好几个人。德格都巴雅尔怒了,不听劝告纵马追上了已经结了一层冰的浑麻出海。

    他用手中的鎏金莲花殳接连拨开了对方很多支射向自己的箭。迫近对方之后,他又迅速躲在马肚子下面,避开了近距离的几发必杀之箭。最后凭借着出色的马术和胯下优质的铁蹄马(蒙古马的一种,是当时蒙元时期贵族和怯薛首选的优良战马品种),终于追上了对方。

    但是当德格都巴雅尔刚刚抓住那个射空了箭囊,加速逃跑的敌军,想要把对方从马上一下子拽过来生擒的时候,因为冰面太滑,战马的铁掌根本抓不住冰面,平衡没把握好,身子一晃,他们两人连同身下的战马一起轰然跌倒。

    两个身穿铠甲的成年人,从高高的战马上摔下来,给早就出现裂痕的冰面上砸出了一个大口子。两个人和两匹战马瞬间便一起掉落到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

    杀疯了的德格都巴雅尔不顾一切的抓着自己手里沉重的铁殳,在水里也不放过敌人。连续捅了对方好几下,一直到周围的海水都变成殷红色,他才想起来要赶紧浮上去换气。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着盔甲,一手提着鎏金莲花殳,一手拎着死去的敌军的情况,还能爬上冰面。

    他就记得自己来到冰面上之后,反而感觉更加冷了。为了不让自己冻死,他必须补充一些热的东西恢复体力。于是他割开敌军尸体的喉咙,喝了好几口还有一丝丝余温的血液,这才恢复了一点点体力。

    他不敢站起身来,害怕冰层继续破碎,于是小心翼翼的拖着敌军尸体,抓着鎏金莲殳,一点点的爬回到岸边。最终被早在那边到处找自己的同伴救起来,这才捡回来了一条命。

    德格都巴雅尔自责的认为,也许是自己这几年生活的过于优越了,这点寒冷就感觉无法忍受了?那还怎么再带兵去西疆前线?没了功劳塔拉亥公主和孩子们以后可怎么办?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再去找亦列失八?

    (都什么时候了,这家伙还想着姘头。不知道该骂他情种,还是傻蛋。)

    虽然自己这么想,但是胳臂已经不自觉的交叉在一起,将双手塞到两边的腋下保暖。这是老兵经常做的行为,虽然有点不雅。但是特别有用,毕竟打起仗来,手要是被冻僵了,还打个屁啊,弄不好自己要丢命的。

    “傻熊?你怎么还站在这里?”一个温柔的声音突然在自己身后响起来。

    德格都巴雅尔一听就知道是谁。不光声音熟悉,而且敢这么叫他的女人就那两个。其中还有一个在家里奶孩子呢。

    德格都巴雅尔回过头,笑了笑,看到身后走来的果然是自己心中的女神之一——亦列失八。

    亦列失八身穿青色长袍,外面还披着一个银鼠皮做的半身皮披肩,头上没有如同往常那样戴着高高的红色罟罟冠,而是戴着一顶同样青色的翻沿暖帽。

    应该是国丧的原因,她身上不但没有一件金银首饰,而且还都是素色或者深色的衣服。头上的帽子也是男女通用的那种翻沿帽。

    所谓翻沿帽,其实发展到清朝就是清朝官员经常带的那种冬天的黑色官帽。只是没有后面插着的花翎,也没有红穗儿和头顶上的宝石顶子。但是在额头的地方镶嵌着一块绿松石做装饰。

    这一身打扮让亦列失八在德格都巴雅尔的眼中反而了有一种中性美。要不是站在兴圣宫太后寝殿门口,而且天气特别寒冷,也让他不至于被某些东西上脑。否则他真的会冲过去,抱起亦列失八好好亲一亲。

    其实,并不是亦列失八真的有多么国色天香,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亦列失八本人长得并不是特别好看。她跟所有蒙古人一样高高的颧骨,细长的有点向上挑的眼睛,还是单眼皮。鼻子挺好看,是当时少有的很挺直的鼻梁,肉头的鼻廓圆润干净。嘴唇很薄,但是很小。皮肤倒是非常白净光滑。

    说实在的,亦列失八的长相,看上去还有点刻薄和高冷的样子。当然她性格也的确如此,否则怎么协助姑母管理繁杂琐碎的庞大后宫呢。

    宫里的人都知道,得罪谁都不要得罪亦列失八嬷嬷,否则她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是蒙古有一句谚语:爱上猴子也美丽,看上角鹿也天仙。再加上亦列失八在床笫上的那股子疯狂劲儿,让德格都巴雅尔实在是爱的不行。要不怎么会藕断丝连了呢。

    “亦列,你怎么没在宫里来这儿了?难道是你特意来看我的?”德格都巴雅尔温声细语的对自己的爱人说着情话。

    亦列失八赶紧挥手让身后跟着她的女婢们都走开,一脸严肃的快步走到德格都巴雅尔跟前,尽量压低声音厉声问到:“谁跟你有时间打情骂俏?纠哈吉问你的话你告诉他了么?”

    “问什么?”德格都巴雅尔一脸疑惑,赶紧回忆。他想了想说:“哦,对了,他就问我为什么就一个人。我是匆忙来的,随从都打发回别院了。”

    听到这话,气的亦列失八一脚揣在德格都巴雅尔跟柱子一样粗的腿上,怒其不争的说:“你个傻熊!谁问你这个了?我姐姐呢?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带我姐姐来?你难道看不出来,因为这个事情太后生气了?这个时候,再有什么病,哪怕抬着也要来啊?”亦列失八是了解德格都巴雅尔的,除了和军事有关的事情,也就跟自己和塔拉亥公主卿卿我我的时候有点智慧,其他的时候似乎真的有点缺心眼。

    “公主她没法来啊,这是有原因的。其实我早就想要跟太子······不,大汗解释的,但是一直没找到时间。我还想明天进宫求见大汗”德格都巴雅尔慌张都说,尤其听到太后因为这个发怒了。果然是为了这个把自己晾在外面挨冻。

    亦列失八一把拉住比自己高两头的德格都巴雅尔的衣襟,把他拉到自己面前,轻声呵斥道:“你这头傻熊!我早就告诉过你,先帝身体已经垮了,难道接到太后的口谕的时候,你还猜不出来什么事情?难道传口谕的怯薛没告诉你先帝身体不太好才让你们马上进京面圣的?你快告诉我,姐姐到底出什么事情了?你不要骗我!”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外面传来宫人的报告:“皇帝陛下驾到~~~~!”

    亦列失八赶紧放开欲言又止的德格都巴雅尔,退后几步跟他保持距离。毕竟别人知道你俩的事情不代表允许你俩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

    这个时候穿着一身浅灰色厚皮袍,里面一件黑色质孙服,腰间系着玉带,别了一把黄金镶玉刀鞘的小刀,头上戴一顶黑色无沿皮暖帽的寿山大汗快步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德格都巴雅尔和亦列失八同时跪下来向大汗行叩拜大礼。

    寿山赶紧来到两个人面前,虚抬双手说道:“快起来快起来,都不是外人。”然后他走到亦列失八的跟前,对她轻声说:“亦列失八姐姐,你先进去,禀告母后,就说我带着这个家伙求见母后。”

    “是。”亦列失八微微欠了个身,行礼回答,然后转身的时候狠狠白了一眼低着头一脸尴尬的德格都巴雅尔,然后快步走进了毡帐。全天下能够不用通报就进太后毡帐的人,她算是一个。

    毕竟从小长在太后膝下,说是侄女,但是比太后亲生女儿——鲁国公主祥哥剌吉——都要亲的多。能有这份儿特殊待遇和亲情的还有一个人,就是因为没来,而惹太后生气的塔拉亥公主。

    寿山大汗来到德格都巴雅尔跟前,抬头看着开始冒汗的德格都巴雅尔。他叹了口气:

    “唉!咱们可是一家人啊。有什么事儿你为什么要让朕和母后等你三天都不说呢?我姐姐的确任性了点,但是你们两人不是平时关系很好么?难道真的出了大事儿?比皇兄的大丧都重要?三天啊!河间这么近,就是临时叫也能把她叫来了。看来她对先帝,对朕,或者对母后都有一些不满啊。”

    德格都巴雅尔听到这诛心的话,吓得赶紧跪下来连声说:“没有没有。公主一直非常敬爱先帝和陛下,也非常敬爱太后。大汗!臣有重要内情要向您禀告啊!”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朕或者母后说呢?非要等了三天?如果今天不是母后把你叫来这里,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说?”寿山平时很少发怒,但是现在他虽然声音不高,但是德格都巴雅尔知道,他在发怒。

    德格都巴雅尔心说,我不是没想好理由么?再说大丧这么多事儿,我也不敢再节外生枝啊。

    这个时候,毡房的门帘被打开了,亦列失八一脸冷漠的站在门口,高声唱道:“太后请陛下和河间王进!”

    “唉!起来吧。跟朕进去向母后说吧。”就在要走到门口到时候,寿山大汗突然急停,弯着腰,低着脑袋跟在后面的德格都巴雅尔,脑袋差点就撞到寿山大汗的身上。

    寿山大汗突然回味了刚才德格都巴雅尔说的话,感觉似乎有内情。

    他立刻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目光炯炯的看着身后的德格都巴雅尔。轻声对他说:

    “记住了!一会儿进去后,不管你犯了多大的错,都不要隐瞒,实话实说就行。我······朕会替你向母后说情的。千万不可以隐瞒!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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