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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萧关

    大元陕西行省的西北部有个平凉府,后世这里是甘肃省平凉市。

    从这里往西北,沿着泾河继续往上游走,有一座小县城。

    小县城北边是从东到西,缓缓流淌的泾河;城南不远处则是郁郁葱葱、千峰百嶂的崆峒山;东西两边则是一条突兀森郁、地远山险的峡谷——弹筝峡。这条峡谷直通塞外。

    这座小县城便是曾经控扼塞外连接关中的通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秦汉雄关——萧关。

    因为山水的变化,再加上周边道路修整,以及国家变更。沧海桑田之后的萧关城,已经失去了往昔的战略地位。所以唐代和宋代的萧关就都变了地方。

    如今的萧关只是个小小的县城,而且早就已经破落不堪。然而这里依旧是关中前往塞北的重要通道。

    如今,这座小小的县城只有百余户人口,小的几乎不能再小了。

    但是就在一个半月之前,突然来了上千名打着朝廷旗帜的铁甲骑兵。

    他们冲入城中,关闭城门,然后挨家挨户的征集所有粮食和壮丁。如果家中没有壮丁或者不愿意交出粮食,或者正好有可以让士兵发泄兽欲的女眷。那么这家人都立刻会被扣上叛逆的名义全家被杀。

    仅仅一天后,原本全城六百余口百姓,最后就剩下不到三百人了。他们都被这帮士兵驱赶上了城头,修葺那早就年久失修的城垣。只有干活的人才有一口饭吃,动作稍有迟疑,立刻就会被处死。

    在短时间内,他们就用拆掉的民房所得来的巨石和横木,又将这座古老的关隘城市武装了起来。

    很快,另一群打着周王旗号的庞大军队来了。

    他们一来就开始疯狂的攻城,想要冲过这座城池,进入后面的弹筝峡。

    这攻防战一打就是血腥惨烈的几十天。

    虽然是春日,但是战火却让这座古老的城镇,变得犹如在地狱的烈焰之中一样火热。地狱之火用鲜血炖煮着大地和城墙,蒸腾着城头城下无数的鲜活生命。

    百姓第一时间被拉到城头垫刀,没几天就死绝了。正好省下粮食给这帮守城者。

    这一天,刚刚打退敌人清晨攻击的守城兵将们,就疲惫地倒伏在满是血污、残肢断臂、破碎刀剑的城头地面和城垛背后。

    城墙上临时的木质翻板和柳条编织的栏板上,插满了敌人射上来的箭镞和弩矢。这些都是敌人送上来的礼物,很多士兵都在小心翼翼的尽量收集。毕竟箭矢是消耗品,城里又不能补充。能收集一些敌人射上来的,还是很重要的。

    李续终于视察完自己负责的这段城墙,安排好手下之后,终于能坐下来了。

    他喘着粗气一屁股就坐在一具血还没干的尸体上,把头上的八瓣铁盔给摘了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发现手上有血,赶紧摸了摸脑袋,确认一下是不是哪里受伤了。摸了半天发现没事儿,估计是刚才那个被自己用金鞭砸碎了脑袋的家伙,把脑浆子溅到自己脸上了。

    想到脑浆子,他赶紧掏出怀里的那块馕饼,也不顾上面还沾着一些灰尘和血迹,更好像闻不到那直冲脑门儿的尸臭味道,只是胡乱的擦了擦饼子上的血迹,就大口地撕咬、吞嚼起来。

    叛军这帮狗东西,早饭都没吃完就他妈的开始进攻。大热的天儿,就不能消停会!李续心中骂骂咧咧的。

    “图勒,今天几号了?”

    一个满脸大胡子的黑脸中年汉子走了过来。他一边问李续,一边一屁股就坐在了李续旁边,然后用那个死人的腿做靠垫,伸直了腿,半躺着窝在了李续身旁。

    图勒抬眼一看,原来是千户官八剌。他没戴头盔,只是用布巾子把头给包上,弄得跟偷地雷的鬼子似的。其实他这样是为了遮住前几天被火燎得就剩下一半的头发。

    李续嘴里塞满了馕饼,说不出话来,只是伸出四个手指头,正反手挥动了两下,代表四月初四。

    八剌从身后拿出一个水囊,灌了一口,好像很享受的样子。

    “一群猪一样的东西!40天了,就是从泾川城,拱也能拱过来了!咱们这么守着,他们只要往前拱一拱,叛军立马就往西跑了。蠢货!”他狠狠地用蒙古话骂着。

    这支部队里,会说蒙古话的人,加上他和李续,只有十个人。死死守在这座孤城之中40天,如今活着还会说蒙古话的就只有5个人了。所以他也不怕喊出来会影响什么士气。

    李续心中也憋着火,但是这股火儿更大的是冲向自己。

    他悔恨啊。当初怎么就没有听父亲的话,在家老老实实多学习两年再出来。非要急急火火地进军营。什么“一遇风云便化龙”?

    三年了,不但没“化成龙”,昨天敌人火攻,自己他娘的差点化成灰!

    三年了!当初进了侍卫亲军左卫军后才知道姨娘说的多对。那帮色目军将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什么倒霉差事都推给自己干。

    当时也是年轻气盛,从什长到五十户(也叫弹压),再到上面的百户,自己打了个遍。

    虽然大部分都打赢了,但是也彻底把大多数人都得罪了。结果还得了一个“金鞭阿赫利亚”的诨名。

    “阿赫利亚”是回回语,是一种小型的蜜獾,也就是后世俗称的平头哥。身材不大,极其好勇斗狠,见了狮子都敢上去撕咬。这可不是称赞人的好话。

    要不是舅舅德格都巴雅尔被太后和新皇赏识,出任枢密院枢密使。自己估计能被那帮腌臜给害死在军中。

    李续自己也硬气,愣是没有去求过舅舅帮忙,也没有找过父亲诉苦。就是这么苦熬着。

    新皇登基改元皇庆年号的阅军大典、出兵怀柔剿匪,他都立了一些功劳。积功升到了什长,也称为牌子头。结果这个牌子头一当就是三年。

    他不甘心!他要立功,他要升迁。

    寿山大汗刚刚把年号从皇庆,改元为延祐的第一年(公元1314年),因为周王和世瓎引发的关陕之乱,使得李续所在的侍卫亲军左卫军一部授命参与平叛。他们在指挥使多尔济的带领下,开赴陕西一带。

    对没错,就是那个孛儿只斤·和世瓎,先帝元武宗海山的庶长子。

    他的叔叔寿山大汗,背弃了当年和先帝海山之间的兄终弟及、叔侄相继的誓言。

    不但没有给他本应得到的那个储君之位,反而只是封了一个周王的虚爵,还让他带着一批朝中支持他的大臣,远远地被发配到云南——那个边陲烟瘴之地。

    和世瓎到了陕西之后,就在身边的人撺掇下发起了叛乱,裹挟整个关中军民,向中原反扑。

    结果连潼关都没打过去,就被早就枕戈待旦的朝廷大军给击败了。

    然而和世瓎毕竟是先帝武宗海山的长子,他被贬黜也让很多边疆地区依旧掌握兵权的武宗旧臣感到不满。岭北行省、甘肃行省甚至西疆地区都出现了不稳定的因素。

    李续之对于今天这个四月初四的日子很有感触。因为明天就是自己的生日——15岁生日。

    自己被困在这片黄土高原上的峡谷关隘之中,随时迎接着生命可能的终结。他们已经死守了这片临时被垒砌起来的破旧关隘四十天了,外无救兵,内缺粮草。城外有上万叛军,自己这边也就千余人了。

    李续感觉自己的梦想就要破灭,人生还没上天,就要下地了。

    早知如此,当初是怎么就迷了心窍了?自己才多大,功名利禄就迷花了眼,就非要出仕?而且当初报名的时候,干嘛主动申请来此险地?就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吗?自己爱冒险的性格怎么就改不了?

    其实整体上,朝廷的平叛已经进入尾声。平叛大军已经把和世瓎的叛军残部万余人,从关中长安一带,赶到了西北的平凉府一带。

    舅舅河间王德格都巴雅尔亲自坐镇长安,派出左卫军两万主力部队,在指挥使多尔济率领下,紧追不舍地跟着来到了泾州的首府泾川城。距离叛军主力其实只有几百里地。

    那天,副指挥使诺颜大人,在营帐中召集各部官佐,让下面的人主动报名,以新晋的宣武将军、千户官八剌为首,组成千余人的精锐部队,绕过敌军主力,到弹筝峡古萧关城,扼住敌人向北逃窜的通道,等待大军合围。

    自己也就是个末流小牌子头,勉强在营门口听令。怎么就被人家一激,突然脑子一热,主动报名加入这个现在看来明显是敢死队的狗屁“精锐部队”。

    结果大家一看“金鞭阿赫利亚”都去了,那可是平叛主帅河间王殿下的外甥。他都主动报名,说明这个任务并不危险。结果大家踊跃报名,原本只计划来500来人,结果一下子就组织了1800多人。

    副指挥使诺颜开心地不要不要的,一个劲地夸赞带头踊跃报名的李续李图勒,还当众提拔李图勒为忠显校尉、百户官。

    现在百户李图勒手下原本120多人,打了这么多天,就剩下不到70人了。

    就这,还是千户八剌特意把李续留在身边作为预备队使用的结果。总共全军1800多人,如今只剩下1000出头了。原本21个百户、弹压,如今加上李续只剩下11个还能动的,还有4个躺在后面随时可能断气。

    分配给李续麾下的牌子头,已经换了一茬半了。

    李续现在是看明白了。朝廷就不想要真的消灭和世瓎叛军。而是想要把他往西边赶,不让他通过弹筝峡往北去岭北地区。毕竟那边是蒙古帝国崛起的老家和林。那政治意义可就大了去了。

    结果这个和世瓎竟然如此头铁,已经在这座破关下面损失了数千甲兵,依旧不愿意改道向西。

    “他妈的,他们是吃定我们了。”千户八剌郁闷地抱怨道,他靠在城垛子边上,探出身子往城下满是鲜血死尸的空地上快速地瞅了一眼,抽回身子,继续窝在墙角,说:

    “下午派人打着旗子去对面,让他们把这些尸体收拾收拾。天气越来越热了,这要是闹起疫情,两边都完蛋。”

    李续已经吃完了馕饼,喝了口八剌递过来的水囊中的水,差点喷了。妈的这孙子的水囊里面偷偷灌的是烧酒。

    看着李续一个劲地咳嗽,八剌接过装着烧酒的水囊,一脸坏笑地问:“我记得明天你就十八了。怎么还不能喝酒啊?你这小身子板儿行不行啊?那天咱们在萧关城里‘清城’的时候,所有人都玩了姑娘,就看到你一个人,揣着手在旁边站着不动。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啊?哈哈,跟我说吧,放心,他们听不懂。”

    说着他笑着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同样窝在城垛边休息的色目和汉人士兵。

    “十五。”

    八剌没听明白:“什么?是内幕(蒙古话八的意思),还是塔不(蒙古话五的意思)?”

    李续抹了抹嘴,轻声说:“十五。明天是我十五岁生日。当初为了早点进军营,我让舅舅给我虚报了岁数。反正都这样了,也不一定能活着回去了,告诉你也无妨。”

    八剌嘴巴都惊得张开了,半天才叫出来:

    “你才十五岁?合着那年你来的时候才······才十二岁?我们都奇怪你怎么长得这么小,原来是真的小啊。你疯了?还是你后妈虐待你啊?还是你爹嫌弃你啊?我听说你爹好像要当兵部尚书了。怎么?家里容不下你?”

    他激动得都从墙角坐了起来,蹭到李续的身边,说:

    “图勒。其实我们大家一直就想知道,你这样的根脚,干嘛不去找你舅舅啊?为什么非要泡在我们这帮杂种堆儿(元代那些多民族组成的混合部队自称)里混饭吃啊?”

    李续也很无奈,他是很想升迁,做梦都想要飞创腾达。但是他还有一颗倔强的自尊心。他想要用自己的功劳,凭自己的本事去得到上位者的认可。而不是家势和根脚。

    见到李续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抱着手中的金鞭,有意无意地用屁股底下尸体的衣角擦拭那干涸了的血渍。八剌放下刚才八卦的话题,开始诚恳地跟李续说话。

    “图勒。你知道为什么你来了以后,那么多人找你麻烦吗?”

    李续头也没抬,说:“欺负我年纪小,欺负我是汉人。”

    “放屁。咱们这杂种堆儿里,即使是蒙古人,他肯定不是破落户,也是家宅的远房庶子。谁看不起谁啊?我是汪古人,但是你见我欺负过咱们队里的那几个汉人么?顶多是勤使唤他们就是了。我可没跟其他队伍似的,辱骂殴打汉人和南人。你说对吧?”

    李续抬起头,看着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话很多的千户八剌。

    从自己进兵营开始,八剌就?是自己的老上级了。平时话不多的八剌,今天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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