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带路
“九点钟了，都怀绪他几个村干部还不上班，老子硬是要去纪委告他们！”一大清早，大湾村三组有名的老混子酒鬼殷光禄就来村委会便民服务大厅里骂骂咧咧。最近，殷光禄到村委会来骂村支书都怀绪，顺带骂所有村干部成了每天的必修课。
“都书记他们今早到乡政府开会去了，不得来，您老是这么找碴骂人，没意思哟”。县公路局驻村工作队员池鑫鑫不软不硬地应道。公路局局长易生陂坐在池鑫鑫旁边，池鑫鑫不断使眼色让他别接话。
“你少插嘴，少给他几个村干部帮腔。你们是城里来的，我不想得罪你们，不然老子连你几个一起骂！”殷光禄双手撑在便民服务柜台上，歪着脖子，眼瞪得老大，恶狠狠地对服务柜台里池鑫鑫、吕昌虎、曾强三个工作队员吼道。
池鑫鑫三个队员已经习以为常，每次应一两句，便不再搭理他。骂了近半小时，见再没有一个人理会，殷光禄才悻悻离去。
殷光禄渐渐远去，池鑫鑫三人便你一言我一语争着告诉局长易生陂，殷光禄年轻时喜欢喝酒，天天一身酒气，蛮不讲理，身材又壮，一言不合便要打人，连父母都经常骂。一次他喝醉酒在家骂父母实在太不像话了，邻居跑去喊村支书都怀绪来处理，都怀绪年纪和他相仿，也有一身气力，一到场只说要替他父母除害，臭骂一阵殷光禄后还作势要打他，自此殷光禄便恨上了都怀绪，除了人前人后咒骂，每年还要写信告状，搞得都怀绪很是糟心却又无可奈何。
反正坐着没事，讲完殷光禄，池鑫鑫又开始给易生陂八卦三个村干部的趣事。
村支书都怀绪，50来岁，不修边幅，说话嗓门大，风风火火，老婆长期不在家，传闻和村里四、五个留守妇女有些瓜葛。他有些爆脾气，但人很正直，当了好几届村干部为村里办了不少实事，每次换届选举殷光禄就到处说，我虽然恨都怀绪，但是这个村的书记还只有选他才行哩。
纪检委员黎宏文，40岁左右，性格温和，有点软绵绵的味道，担任村干部两三年了但还不能独挡一面。
郑鸿燕是村委班子中唯一的女性，35岁，性格内向，爱打扮，常留凤凰卫视主持人鲁豫式的发型，在村里算是很时尚了。以前在附近张家垭小学当过代课老师，去年底才选进班子。丈夫去世好几年了，和继父生活在一起，孩子在县城上小学，对村委工作完全还不熟悉。邻村支部书记离婚后单着身，一直在追她，但郑的继父坚决反对，两人只好悄悄往来。
易生陂听完，很是感叹：“村级班子看来有点弱，又要经常面对殷光禄这样的人，你们驻村扶贫三年，一定怄了不少气，吃了不少苦啊”。池鑫鑫三人纷纷表示感谢领导理解。
三年前，中央提出必须打赢脱贫攻坚战，各地纷纷出台硬措施。太方县安排县直单位结对驻村帮扶贫困村。县公路局驻新龙乡大湾村，要派三个工作队员吃住在村，今年，局长还要实行“4+1”模式（每周在村工作四天，在单位工作一天）扶贫。
正月十二，县脱贫攻坚指挥部通知，正月十七富州省扶贫交叉考核组就将到太方县，随机抽取四十个贫困村代表太方县迎接考核，各县直单位一把手都必须呆在村里准备迎检。易生陂想，有必要么。虽然心里不敢苟同，却不敢说出来，否则用时髦话讲就是没有政治站位。接到通知当天晚上，他就赶到了大湾村。
在农村，村干部是不可能像机关单位准时上班的。殷光禄骂完人走了许久，约摸十一点左右，三个村干部终于陆续到村委会来了，互道新年好一阵寒暄后，便围着火炉坐成一圈，磋商迎检方案。
易生陂职务最高，当然要先起头，他说：“大家一年辛苦到头，脱贫任务完成得不错，但省里马上要来考核，聘请的第三方进村入户调查，老百姓如果不承认脱贫，大家所有的工作都白做了，所以，迎接考核的关键是要让贫困户对考核组实事求是地说自己摆脱贫困了，大家看怎么准备？”
一时间都不说话，所有人眼睛齐刷刷地盯着火炉不抬头，几个抽烟的使劲吞吐着烟雾。
都怀绪猛吸一口再吐出一大团烟圈，望着易生陂，一脸严肃地说：“要带好路。”
易生陂一头雾水：“什么叫带好路？”
都怀绪这才解释，虽然县、乡政府安排专项扶贫资金给每个贫困村改善了水、电、路、网等基础设施，对贫困户因人施策进行了帮扶，但总有老百姓不满意，一遇上级检查，就故意说自己没享受到政策，仍没脱贫。考核组是随机抽取贫困户检查，但毕竟人生地不熟，需要村里安排人引路，这就可以做文章了，尽量带到搞得好些的贫困户家里去，实在要去那些喜欢说怪话的贫困户家，就派个干部提前在他家呆着，有干部在场贫困户就不好乱说了。
易生陂突然想起殷光禄刚才还来村里骂干部，他肯定要对考核组说坏话的，便问：“抽到殷光禄家怎么办？”
“他不是贫困户，按说不得去他家。以防万一，我和他哥关系还可以，检查的头天让他哥从城里回来，我打几斤酒去陪他两兄弟喝顿酒，把他喝醉第二天醒不过来就行了。”吕昌虎自告奋勇地答道。殷光禄的哥哥是县交通局计划财务股股长，公职人员必须配合迎接考核县里早有规定。虽说这招有点损，但却管用。
“樊凯勋家去不得。”郑鸿燕低着头轻声说。很明显她工作还不大胆，但能说这么一句话却显出她有工作责任感。
“哎呀！我差点忘记了，他真是个地雷，如果去他家了全县考核都要受影响，要当全省的反面典型。”都怀绪扬起手在大腿上重重拍了一下，一幅懊恼的样子。
樊凯勋家万万不能去，那是典型的深度贫困户，易生陂印象很深。县里要求局长遍访贫困户，前半月，都怀绪陪易生陂到过樊凯勋家。
樊凯勋八十多岁，既聋且痴，有两个儿子，都住着平房，但两个儿子都不养他，樊凯勋只好一个人住在半山腰一间老瓦房子里。易生陂只迈进他屋一步便停住脚，因为实在转不开，那屋顶多十来平方。昏暗的小窗户下是一个土灶，紧挨土灶摆着一张床，一大堆破棉絮堆在床上，上面的油污看上去积淀了十多年。樊凯勋低头坐在灶台前一动不动，油腻腻的头发乱成一团，衣服上厚厚一层油污像是刷了黑油漆。
易生陂感到这屋和流浪的叫花子住的桥洞没有两样，大为不解地问都怀绪怎么会这样。都怀绪说村里将他评为易地扶贫搬迁贫困户，在村委会旁边集中安置小区为他分了一间25平米的平房，但他住不习惯，趁村干部不注意就偷偷跑回自己破房子里呆着。
七嘴八舌议论半晌，最后都觉得还是按都怀绪出的主意操作稳妥些。他说，在考核组来的头天晚上，逼着樊凯勋两个儿子把他抬到易迁房里来，守着他住两天，等考核组离开了再随他去。他的老房子门上堆几捆柴，万一考核组查到了他住的老房子就说那是柴禾房。
带路的方案基本敲定。池鑫鑫提醒还要学习各级领导讲话和脱贫政策，考核组访谈县、乡干部时要求一口清。池鑫鑫平时负责整理扶贫资料，他到底考虑得周全一些。于是由池鑫鑫提问，其他人回答，大家一起将最重要的脱贫政策熟悉了一遍。
吃过午饭，都怀绪陪着易生陂赶紧进村入户走访，每走一户便教那一家人怎么回答考核组提的问题。还好，农户都表示支持，觉得公路局在这个村扶贫还是做了些实事，都说一定向考核组说公路局的好话。易生陂略感欣慰。山大人稀，农户住得太分散，易生陂和池鑫鑫坐着都怀绪的五菱宏光双排小货车，跑一下午只跑了六户人家。
考核组如期而至，北方一所大学的教授带着十名在读本科生，到大湾村随机抽取四十户农户，只让本地干部带路不让陪同进农户家，单独和农户面对面问卷调查一整天，也不给任何人反馈结果就回城里去了。很快，县扶贫办传出消息，大湾村考核情况还不错。
至此，易生陂彻底相信了三个工作队员之前讲的，幸好大湾村的支部书记是都怀绪。
省考核组是正月十七中午到太方县城的，吃过中餐就集中听汇报，再查县直各部门的脱贫资料，晚上访谈县领导和部门一把手。每县必须到现场检查二十个村，每天四个，待检村的名单在第二天清晨六点出发之前考核组才会通知县扶贫办。
正月十八凌晨五点，大湾村村委会便民服务大厅灯火通明，工作队员、村委干部悉数到齐，易生陂和六个人围在火炉边，焦急地等待抽签结果。黎宏文从屁股口袋里掏出钱夹子，在里面找到一枚硬币，说要占一卦，看到底会不会抽中大湾村。气氛一下热闹起来，黎宏文将硬币在办公桌上连抛六次，正反面各出现了三次。大家问他预测结果，他含糊着说有可能抽中，也可能抽不中，引来一阵哄堂大笑，都说黎宏文是神算子，这么算绝对算得准。
正玩笑间，都怀绪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新龙乡党高官方舟，刚一接通，方舟便急切地说:“抽到大湾村了，考核组一个小时以后就到村，你们快点做好准备，我马上带人来！”两人通话声音旁人几乎可以全听见，易生陂从中听出了如临大敌的味道。
须臾，村委会门前车灯闪烁，马达轰鸣，三台越野车急刹车停住，方舟带着乡政府十来个干部，一下车就直奔大厅，和易生陂稍稍客套几句，便不由分说布置起来。
方舟说：“大家要提高认识，这是省政府对县政府的考核，有任何问题都会直接反映到省高官那里去，那就给书记县长丢了丑，所以不允许出一点差错。”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视一圈，所有人齐说“明白”，他才接着讲：“成立三个组。第一组信访维稳组，派出所康所长任组长，综治办陈主任任副组长，带派出所和综治办的五个人，负责盯住几个老上访户，绝不能让他们拦车告状。第二组入户向导组，支部书记都怀绪任组长，带驻村工作队员和村干部，负责为考核组人员带路。第三组后勤保障组，乡长李泰文任组长，带乡政府其他同志，负责开车送考核组入户、到饭点了送盒饭。我和易局长在村委会坐阵调度。现在各组分头再商量一下细节，考核组到了就开始工作。”方舟安排得井井有条，易生陂不由暗自佩服，到底是乡镇一把手，一方诸侯，杀伐决断非县直机关干部可比。
人三三两两散去。方舟突然想起了什么，朝门外大声喊道：“都书记，你回来！”
都怀绪小跑到方舟面前，微弓着腰，略显紧张地问道：“方书记还有什么指示？”
方舟脸色凝重，说：“你这一组是关键，有一户乱说就全部搞砸了，怎么带路就靠你临机应变啊。”
都怀绪也不敢打包票，只说：“我会尽全力。”
大厅里只剩易生陂和方舟两人时，易生陂小心地问方舟：“脱贫考核真有这么重要吗？”
方舟说：“明年市、县四大家班子换届，省委定了调子，哪个县不摘贫帽就摘书记县长的官帽。市高官昨天已经到了太方县，等会县长会跟在考核组后面来我们大湾村。你说重不重要？”易生陂听得心惊肉跳，暗自祈祷都怀绪化解所有疑难杂症。
考核组到村委会，东方刚刚发白，县里陪同的只有分管脱贫的*****聂晖。方舟和易生陂满脸堆笑把考核组迎进便民大厅，让他们坐在昨天从乡里最大超市买来的塑料凳子上，聂晖介绍了双方，方舟便请考核组组长作指示。
考核组长是典型的教授风格，似乎一点都不讲人情世故，并不讲一句客套话，只说让村里拿出户口花名册和贫困户名册，他要随机抽取四十户。都怀绪让池鑫鑫从档案柜里找出两本装订好的名册，亲手递给组长。
组长不知有什么抽签技巧，他抽的绝大部分都是最贫困的农户。乡、村干部都暗暗叫苦。
差不多一个本地干部，带一个考核组的人到农户家。都怀绪在搭配的时候多了个心眼，他自己主动负责带人去可能出问题的几户人家。
到一组贫困户栗世新家去的考核组成员是个很讲原则的小姑娘，都怀绪将她送到栗世新家门口，她便不让都怀绪再往前走一步了，一个人拿着表册、录音笔走进去和栗世新聊了起来。都怀绪急得直团团转。
栗世新很会找政府扯皮，年轻时手摔骨折过，便找乡政府要发个残疾证，本来够不上残疾，但她经常去乡政府找乡长，见面就哭闹，在地上打滚，闹了几年，乡里领导被她闹烦了，让民政给她发了个五级残疾证。脱贫攻坚开始后，残疾人可以评为贫困户，每月有补助，残疾等级越高补助越高，栗世新又找乡政府要评残疾一级，乡领导只好找县残联专家到她家现场评定。她装作智障残疾人，斜靠在躺椅上，眼珠翻白，歪着嘴流涎水，专家问她哪年成残疾的，她仍作痴呆状不答话，于是专家对陪同来的村干部说，她这个评不上一级，只怕原来的五级都够不上得收回残疾证。栗世新一听急了，从躺椅上跳起来指着专家吼道：“我看哪个狗日的敢取消我的残疾证？”专家说：“你不是痴呆吗，原来是正常人嘛。”引得来看热闹的众人哈哈大笑。虽然一级残疾没评上，最终却闹得了一个异地扶贫搬迁指标，都怀绪找乡政府派工程队，在她老房子旁边为她修了一层七十五平方米的异迁房。让都怀绪气愤的是她不但不感恩，反而只要有上级搞检查，她都要去反映自己没享受到什么脱贫政策，得到的易迁房质量差。都怀绪为此大骂了她几次。
考核组的小姑娘进屋十几分钟后，都怀绪便蹑手蹑脚猫到栗世新火炕屋窗户下，侧耳偷听起来。小姑娘说的普通话，栗世新讲方言小姑娘总是听不懂，交流起来很困难。从头到尾，栗世新说的完全是颠倒黑白，都怀绪听着听着就忍不住了，冲进屋去用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对小姑娘说：“领导，你不能相信她的，她讲的都不是实话。”又对栗世新说：“栗世新，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你尽说黑话，不怕遭雷打呀？国家给了你那么多好处，哪点对不起你？你非要在领导面前瞎说？”栗世新站起来便要扑向都怀绪，嘴里唾沫四溅，将都怀绪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都怀绪见事不对，飞也似地逃到了屋外。
小姑娘可能明白了七八分，不再问栗世新，慢慢走了出来，随都怀绪去下一户人家。途中，都怀绪向小姑娘细细介绍了栗世新家的真实情况，政府如何帮扶栗世新脱贫。小姑娘说这户可以认定已脱贫。都怀绪长舒了一口气。
刚把小姑娘送到另一家，黎宏文打电话直呼都书记快过来，柳冰瑞家没自来水，考核组认定没达到“两不愁三保障”标准。都怀绪有些恼火，心想明明全村都吃上了自来水，柳冰瑞家怎么可能没水，你这个黎宏文难道就不晓得动脑筋查下原因，任由柳冰瑞胡说么。但现在是关键时刻他忍住没发火，只说你莫慌，我马上来。
都怀绪赶到柳冰瑞家时，负责考核的那个戴眼镜的男大学生正在收拾表册往帆布手提袋里塞，黎宏文说肯定有水，领导不能认定“两不愁三保障”有问题。大学生一脸不屑地说，我亲自去拧的水头龙，放不出一滴水，难道还是假的。你们不可能骗得了我的，我不是第一次搞考核，我很清楚你们村干部最善于欺上瞒下。
都怀绪急了，只要有一户没达到“两不愁三保障”，全县脱贫考核就会一票否决。他情急之下对那大学生赌咒发誓地说，领导，我敢保证全村家家都有自来水，如果这家没水，我全家死绝。领导你稍等下，肯定是哪里水管堵起了，我马上查，我们基层干部也不容易，领导不能冤枉我们。
都怀绪说完，就进屋去拧水龙头，真的一滴水没有。他火急火燎出来径直走向房屋后，水是从屋后引进屋的。黎宏文和大学生跟在他身后，顺着水管向屋后山上走了十来米，都怀绪蹲下身来在草丛中摆弄着什么。突然他站起来，笑着说：“找到了，问题出在这里。”大学生凑上前去一看就明白了，原来屋外水管上装了一个闸阀，刚才闸阀是关闭状态。都怀绪拧开闸阀，一众人再回到屋内，只见水龙头里清水哗哗向下流。
事后，都怀绪问黎宏文，前天柳冰瑞还向村干部打保票，一定向考核组汇报脱贫效果非常好，乍会出这样的幺蛾子？黎宏文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前怎么也没看出柳冰瑞是个两面三刀的人，今天考核组的一进门，他就故意说，领导们对不起哈，我就不给你们泡茶了，我家没得自来水，全靠接屋檐水吃，不卫生，怕你们喝了拉肚子。领导就盯住了吃水有无保障这个问题，我怎么解释都不听。都怀绪气得七窍生烟，连说脱贫攻坚政策好是好，怎么就培养了一批白眼狼。
下午四点多，进村入户调查才全部结束，也有几户险象环生，好在陪同的干部机灵，都化险为夷。送走考核组，都怀绪在便民服务大厅火炉边眯着眼一动不动坐了半小时。
“都书记他们今早到乡政府开会去了，不得来，您老是这么找碴骂人，没意思哟”。县公路局驻村工作队员池鑫鑫不软不硬地应道。公路局局长易生陂坐在池鑫鑫旁边，池鑫鑫不断使眼色让他别接话。
“你少插嘴，少给他几个村干部帮腔。你们是城里来的，我不想得罪你们，不然老子连你几个一起骂！”殷光禄双手撑在便民服务柜台上，歪着脖子，眼瞪得老大，恶狠狠地对服务柜台里池鑫鑫、吕昌虎、曾强三个工作队员吼道。
池鑫鑫三个队员已经习以为常，每次应一两句，便不再搭理他。骂了近半小时，见再没有一个人理会，殷光禄才悻悻离去。
殷光禄渐渐远去，池鑫鑫三人便你一言我一语争着告诉局长易生陂，殷光禄年轻时喜欢喝酒，天天一身酒气，蛮不讲理，身材又壮，一言不合便要打人，连父母都经常骂。一次他喝醉酒在家骂父母实在太不像话了，邻居跑去喊村支书都怀绪来处理，都怀绪年纪和他相仿，也有一身气力，一到场只说要替他父母除害，臭骂一阵殷光禄后还作势要打他，自此殷光禄便恨上了都怀绪，除了人前人后咒骂，每年还要写信告状，搞得都怀绪很是糟心却又无可奈何。
反正坐着没事，讲完殷光禄，池鑫鑫又开始给易生陂八卦三个村干部的趣事。
村支书都怀绪，50来岁，不修边幅，说话嗓门大，风风火火，老婆长期不在家，传闻和村里四、五个留守妇女有些瓜葛。他有些爆脾气，但人很正直，当了好几届村干部为村里办了不少实事，每次换届选举殷光禄就到处说，我虽然恨都怀绪，但是这个村的书记还只有选他才行哩。
纪检委员黎宏文，40岁左右，性格温和，有点软绵绵的味道，担任村干部两三年了但还不能独挡一面。
郑鸿燕是村委班子中唯一的女性，35岁，性格内向，爱打扮，常留凤凰卫视主持人鲁豫式的发型，在村里算是很时尚了。以前在附近张家垭小学当过代课老师，去年底才选进班子。丈夫去世好几年了，和继父生活在一起，孩子在县城上小学，对村委工作完全还不熟悉。邻村支部书记离婚后单着身，一直在追她，但郑的继父坚决反对，两人只好悄悄往来。
易生陂听完，很是感叹：“村级班子看来有点弱，又要经常面对殷光禄这样的人，你们驻村扶贫三年，一定怄了不少气，吃了不少苦啊”。池鑫鑫三人纷纷表示感谢领导理解。
三年前，中央提出必须打赢脱贫攻坚战，各地纷纷出台硬措施。太方县安排县直单位结对驻村帮扶贫困村。县公路局驻新龙乡大湾村，要派三个工作队员吃住在村，今年，局长还要实行“4+1”模式（每周在村工作四天，在单位工作一天）扶贫。
正月十二，县脱贫攻坚指挥部通知，正月十七富州省扶贫交叉考核组就将到太方县，随机抽取四十个贫困村代表太方县迎接考核，各县直单位一把手都必须呆在村里准备迎检。易生陂想，有必要么。虽然心里不敢苟同，却不敢说出来，否则用时髦话讲就是没有政治站位。接到通知当天晚上，他就赶到了大湾村。
在农村，村干部是不可能像机关单位准时上班的。殷光禄骂完人走了许久，约摸十一点左右，三个村干部终于陆续到村委会来了，互道新年好一阵寒暄后，便围着火炉坐成一圈，磋商迎检方案。
易生陂职务最高，当然要先起头，他说：“大家一年辛苦到头，脱贫任务完成得不错，但省里马上要来考核，聘请的第三方进村入户调查，老百姓如果不承认脱贫，大家所有的工作都白做了，所以，迎接考核的关键是要让贫困户对考核组实事求是地说自己摆脱贫困了，大家看怎么准备？”
一时间都不说话，所有人眼睛齐刷刷地盯着火炉不抬头，几个抽烟的使劲吞吐着烟雾。
都怀绪猛吸一口再吐出一大团烟圈，望着易生陂，一脸严肃地说：“要带好路。”
易生陂一头雾水：“什么叫带好路？”
都怀绪这才解释，虽然县、乡政府安排专项扶贫资金给每个贫困村改善了水、电、路、网等基础设施，对贫困户因人施策进行了帮扶，但总有老百姓不满意，一遇上级检查，就故意说自己没享受到政策，仍没脱贫。考核组是随机抽取贫困户检查，但毕竟人生地不熟，需要村里安排人引路，这就可以做文章了，尽量带到搞得好些的贫困户家里去，实在要去那些喜欢说怪话的贫困户家，就派个干部提前在他家呆着，有干部在场贫困户就不好乱说了。
易生陂突然想起殷光禄刚才还来村里骂干部，他肯定要对考核组说坏话的，便问：“抽到殷光禄家怎么办？”
“他不是贫困户，按说不得去他家。以防万一，我和他哥关系还可以，检查的头天让他哥从城里回来，我打几斤酒去陪他两兄弟喝顿酒，把他喝醉第二天醒不过来就行了。”吕昌虎自告奋勇地答道。殷光禄的哥哥是县交通局计划财务股股长，公职人员必须配合迎接考核县里早有规定。虽说这招有点损，但却管用。
“樊凯勋家去不得。”郑鸿燕低着头轻声说。很明显她工作还不大胆，但能说这么一句话却显出她有工作责任感。
“哎呀！我差点忘记了，他真是个地雷，如果去他家了全县考核都要受影响，要当全省的反面典型。”都怀绪扬起手在大腿上重重拍了一下，一幅懊恼的样子。
樊凯勋家万万不能去，那是典型的深度贫困户，易生陂印象很深。县里要求局长遍访贫困户，前半月，都怀绪陪易生陂到过樊凯勋家。
樊凯勋八十多岁，既聋且痴，有两个儿子，都住着平房，但两个儿子都不养他，樊凯勋只好一个人住在半山腰一间老瓦房子里。易生陂只迈进他屋一步便停住脚，因为实在转不开，那屋顶多十来平方。昏暗的小窗户下是一个土灶，紧挨土灶摆着一张床，一大堆破棉絮堆在床上，上面的油污看上去积淀了十多年。樊凯勋低头坐在灶台前一动不动，油腻腻的头发乱成一团，衣服上厚厚一层油污像是刷了黑油漆。
易生陂感到这屋和流浪的叫花子住的桥洞没有两样，大为不解地问都怀绪怎么会这样。都怀绪说村里将他评为易地扶贫搬迁贫困户，在村委会旁边集中安置小区为他分了一间25平米的平房，但他住不习惯，趁村干部不注意就偷偷跑回自己破房子里呆着。
七嘴八舌议论半晌，最后都觉得还是按都怀绪出的主意操作稳妥些。他说，在考核组来的头天晚上，逼着樊凯勋两个儿子把他抬到易迁房里来，守着他住两天，等考核组离开了再随他去。他的老房子门上堆几捆柴，万一考核组查到了他住的老房子就说那是柴禾房。
带路的方案基本敲定。池鑫鑫提醒还要学习各级领导讲话和脱贫政策，考核组访谈县、乡干部时要求一口清。池鑫鑫平时负责整理扶贫资料，他到底考虑得周全一些。于是由池鑫鑫提问，其他人回答，大家一起将最重要的脱贫政策熟悉了一遍。
吃过午饭，都怀绪陪着易生陂赶紧进村入户走访，每走一户便教那一家人怎么回答考核组提的问题。还好，农户都表示支持，觉得公路局在这个村扶贫还是做了些实事，都说一定向考核组说公路局的好话。易生陂略感欣慰。山大人稀，农户住得太分散，易生陂和池鑫鑫坐着都怀绪的五菱宏光双排小货车，跑一下午只跑了六户人家。
考核组如期而至，北方一所大学的教授带着十名在读本科生，到大湾村随机抽取四十户农户，只让本地干部带路不让陪同进农户家，单独和农户面对面问卷调查一整天，也不给任何人反馈结果就回城里去了。很快，县扶贫办传出消息，大湾村考核情况还不错。
至此，易生陂彻底相信了三个工作队员之前讲的，幸好大湾村的支部书记是都怀绪。
省考核组是正月十七中午到太方县城的，吃过中餐就集中听汇报，再查县直各部门的脱贫资料，晚上访谈县领导和部门一把手。每县必须到现场检查二十个村，每天四个，待检村的名单在第二天清晨六点出发之前考核组才会通知县扶贫办。
正月十八凌晨五点，大湾村村委会便民服务大厅灯火通明，工作队员、村委干部悉数到齐，易生陂和六个人围在火炉边，焦急地等待抽签结果。黎宏文从屁股口袋里掏出钱夹子，在里面找到一枚硬币，说要占一卦，看到底会不会抽中大湾村。气氛一下热闹起来，黎宏文将硬币在办公桌上连抛六次，正反面各出现了三次。大家问他预测结果，他含糊着说有可能抽中，也可能抽不中，引来一阵哄堂大笑，都说黎宏文是神算子，这么算绝对算得准。
正玩笑间，都怀绪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新龙乡党高官方舟，刚一接通，方舟便急切地说:“抽到大湾村了，考核组一个小时以后就到村，你们快点做好准备，我马上带人来！”两人通话声音旁人几乎可以全听见，易生陂从中听出了如临大敌的味道。
须臾，村委会门前车灯闪烁，马达轰鸣，三台越野车急刹车停住，方舟带着乡政府十来个干部，一下车就直奔大厅，和易生陂稍稍客套几句，便不由分说布置起来。
方舟说：“大家要提高认识，这是省政府对县政府的考核，有任何问题都会直接反映到省高官那里去，那就给书记县长丢了丑，所以不允许出一点差错。”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视一圈，所有人齐说“明白”，他才接着讲：“成立三个组。第一组信访维稳组，派出所康所长任组长，综治办陈主任任副组长，带派出所和综治办的五个人，负责盯住几个老上访户，绝不能让他们拦车告状。第二组入户向导组，支部书记都怀绪任组长，带驻村工作队员和村干部，负责为考核组人员带路。第三组后勤保障组，乡长李泰文任组长，带乡政府其他同志，负责开车送考核组入户、到饭点了送盒饭。我和易局长在村委会坐阵调度。现在各组分头再商量一下细节，考核组到了就开始工作。”方舟安排得井井有条，易生陂不由暗自佩服，到底是乡镇一把手，一方诸侯，杀伐决断非县直机关干部可比。
人三三两两散去。方舟突然想起了什么，朝门外大声喊道：“都书记，你回来！”
都怀绪小跑到方舟面前，微弓着腰，略显紧张地问道：“方书记还有什么指示？”
方舟脸色凝重，说：“你这一组是关键，有一户乱说就全部搞砸了，怎么带路就靠你临机应变啊。”
都怀绪也不敢打包票，只说：“我会尽全力。”
大厅里只剩易生陂和方舟两人时，易生陂小心地问方舟：“脱贫考核真有这么重要吗？”
方舟说：“明年市、县四大家班子换届，省委定了调子，哪个县不摘贫帽就摘书记县长的官帽。市高官昨天已经到了太方县，等会县长会跟在考核组后面来我们大湾村。你说重不重要？”易生陂听得心惊肉跳，暗自祈祷都怀绪化解所有疑难杂症。
考核组到村委会，东方刚刚发白，县里陪同的只有分管脱贫的*****聂晖。方舟和易生陂满脸堆笑把考核组迎进便民大厅，让他们坐在昨天从乡里最大超市买来的塑料凳子上，聂晖介绍了双方，方舟便请考核组组长作指示。
考核组长是典型的教授风格，似乎一点都不讲人情世故，并不讲一句客套话，只说让村里拿出户口花名册和贫困户名册，他要随机抽取四十户。都怀绪让池鑫鑫从档案柜里找出两本装订好的名册，亲手递给组长。
组长不知有什么抽签技巧，他抽的绝大部分都是最贫困的农户。乡、村干部都暗暗叫苦。
差不多一个本地干部，带一个考核组的人到农户家。都怀绪在搭配的时候多了个心眼，他自己主动负责带人去可能出问题的几户人家。
到一组贫困户栗世新家去的考核组成员是个很讲原则的小姑娘，都怀绪将她送到栗世新家门口，她便不让都怀绪再往前走一步了，一个人拿着表册、录音笔走进去和栗世新聊了起来。都怀绪急得直团团转。
栗世新很会找政府扯皮，年轻时手摔骨折过，便找乡政府要发个残疾证，本来够不上残疾，但她经常去乡政府找乡长，见面就哭闹，在地上打滚，闹了几年，乡里领导被她闹烦了，让民政给她发了个五级残疾证。脱贫攻坚开始后，残疾人可以评为贫困户，每月有补助，残疾等级越高补助越高，栗世新又找乡政府要评残疾一级，乡领导只好找县残联专家到她家现场评定。她装作智障残疾人，斜靠在躺椅上，眼珠翻白，歪着嘴流涎水，专家问她哪年成残疾的，她仍作痴呆状不答话，于是专家对陪同来的村干部说，她这个评不上一级，只怕原来的五级都够不上得收回残疾证。栗世新一听急了，从躺椅上跳起来指着专家吼道：“我看哪个狗日的敢取消我的残疾证？”专家说：“你不是痴呆吗，原来是正常人嘛。”引得来看热闹的众人哈哈大笑。虽然一级残疾没评上，最终却闹得了一个异地扶贫搬迁指标，都怀绪找乡政府派工程队，在她老房子旁边为她修了一层七十五平方米的异迁房。让都怀绪气愤的是她不但不感恩，反而只要有上级搞检查，她都要去反映自己没享受到什么脱贫政策，得到的易迁房质量差。都怀绪为此大骂了她几次。
考核组的小姑娘进屋十几分钟后，都怀绪便蹑手蹑脚猫到栗世新火炕屋窗户下，侧耳偷听起来。小姑娘说的普通话，栗世新讲方言小姑娘总是听不懂，交流起来很困难。从头到尾，栗世新说的完全是颠倒黑白，都怀绪听着听着就忍不住了，冲进屋去用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对小姑娘说：“领导，你不能相信她的，她讲的都不是实话。”又对栗世新说：“栗世新，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你尽说黑话，不怕遭雷打呀？国家给了你那么多好处，哪点对不起你？你非要在领导面前瞎说？”栗世新站起来便要扑向都怀绪，嘴里唾沫四溅，将都怀绪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都怀绪见事不对，飞也似地逃到了屋外。
小姑娘可能明白了七八分，不再问栗世新，慢慢走了出来，随都怀绪去下一户人家。途中，都怀绪向小姑娘细细介绍了栗世新家的真实情况，政府如何帮扶栗世新脱贫。小姑娘说这户可以认定已脱贫。都怀绪长舒了一口气。
刚把小姑娘送到另一家，黎宏文打电话直呼都书记快过来，柳冰瑞家没自来水，考核组认定没达到“两不愁三保障”标准。都怀绪有些恼火，心想明明全村都吃上了自来水，柳冰瑞家怎么可能没水，你这个黎宏文难道就不晓得动脑筋查下原因，任由柳冰瑞胡说么。但现在是关键时刻他忍住没发火，只说你莫慌，我马上来。
都怀绪赶到柳冰瑞家时，负责考核的那个戴眼镜的男大学生正在收拾表册往帆布手提袋里塞，黎宏文说肯定有水，领导不能认定“两不愁三保障”有问题。大学生一脸不屑地说，我亲自去拧的水头龙，放不出一滴水，难道还是假的。你们不可能骗得了我的，我不是第一次搞考核，我很清楚你们村干部最善于欺上瞒下。
都怀绪急了，只要有一户没达到“两不愁三保障”，全县脱贫考核就会一票否决。他情急之下对那大学生赌咒发誓地说，领导，我敢保证全村家家都有自来水，如果这家没水，我全家死绝。领导你稍等下，肯定是哪里水管堵起了，我马上查，我们基层干部也不容易，领导不能冤枉我们。
都怀绪说完，就进屋去拧水龙头，真的一滴水没有。他火急火燎出来径直走向房屋后，水是从屋后引进屋的。黎宏文和大学生跟在他身后，顺着水管向屋后山上走了十来米，都怀绪蹲下身来在草丛中摆弄着什么。突然他站起来，笑着说：“找到了，问题出在这里。”大学生凑上前去一看就明白了，原来屋外水管上装了一个闸阀，刚才闸阀是关闭状态。都怀绪拧开闸阀，一众人再回到屋内，只见水龙头里清水哗哗向下流。
事后，都怀绪问黎宏文，前天柳冰瑞还向村干部打保票，一定向考核组汇报脱贫效果非常好，乍会出这样的幺蛾子？黎宏文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前怎么也没看出柳冰瑞是个两面三刀的人，今天考核组的一进门，他就故意说，领导们对不起哈，我就不给你们泡茶了，我家没得自来水，全靠接屋檐水吃，不卫生，怕你们喝了拉肚子。领导就盯住了吃水有无保障这个问题，我怎么解释都不听。都怀绪气得七窍生烟，连说脱贫攻坚政策好是好，怎么就培养了一批白眼狼。
下午四点多，进村入户调查才全部结束，也有几户险象环生，好在陪同的干部机灵，都化险为夷。送走考核组，都怀绪在便民服务大厅火炉边眯着眼一动不动坐了半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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