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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好---红菱清水月圆

    青山古寺闻归鸟,碧水幽径听枕石。松涛林海染暮蔼,风清云淡望月痴。

    初春,江南,岩山。夕阳渐坠,鸟鸣山静。“咚~咚~咚~”撞钟之声在山林间不紧不慢的响起,归巢倦鸟似已习惯这梵音磬响,“扑楞楞!““扑楞楞!”成双结队没入深林。绿苔翠藓铺就的一条山径穿林越溪逶迤向上,在一座禅寺山门前悄然而止。

    门上悬匾,“玉泉寺”,笔法虬劲,古意盎然。寺庙依山势而建,三重大殿叠次向上,层层走高,天王殿、观音殿、大雄宝殿错落有序,庄严供奉弥勒佛祖、观音菩萨、如来佛祖,喻意佛法无边,普渡众生。莲花座前,红烛滴焟,庭院之中,铁炉燃香。时近黄昏,山寺益显清静,几个小沙弥在佛堂回廊间缓缓穿行,各司其职。正是晚课时分,一众僧伽在经堂里端坐蒲团之上,低吟浅诵《金刚般若波罗密经》“……须菩提。若有人言。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是人不解我所说义。何以故。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梵音缕缕,渐入臻境。

    寺庙后院禅房里,一支线香飘渺轻燃,两个僧人正在对弈。棋盘黄柏木制成,打磨光滑,质地均匀,纵横一十九道,戚戚然围成战场;棋子鹅卵石琢就,黑白两色,入手微凉,三百六十一子,跃跃间腾挪厮杀。此时此刻,棋局已近收官,东面一老僧约有六十岁年纪,须眉皆白,脸庞清瞿,执黑子处于守势,在棋枰中央和东南角各经营一隅,落子之前思忖良久,一旦入枰,端是妙招,运筹之势意欲将两块阵地连成一片,界时大局已定,对方束手无策。西边乃一中年僧侣约有四十岁上下,面相普通,但一双耳朵生的甚大,耳垂圆厚几欲垂肩,平添几分福相。执白子咄咄逼人,攻势凌厉,专向对手紧要处下着,计算精密,寸土不让。斗室方丈,除了棋子落枰时发出的清脆响声和二僧的呼吸之声外再无杂音,外人看来静谧平和之至,局中双方却均感硝烟弥漫刀光剑影。

    “啪!”白眉老僧在“平九入八”位放下一子,东南边角经这一靠,连消带打,守中含攻,与中央腹地的呼应又进一步。长耳僧见着,不动生色,随即贴了一粒白子上去。白眉僧反手打劫,长耳僧又贴一子。如此几手,你来我往,毫不迟疑,显是二人经过这一轮长考已然深思熟虑,于对方出手皆有预判,是以应子如飞。七个回合后,白眉僧又陷入长考,禅室又复安静。

    半刻钟后,白眉僧缓缓伸出右手两指从石匣中拈起一粒黑子,举在棋枰上方并不落下,似是决心未下仍在权衡。长耳僧双眼紧紧盯在白眉僧两指间的黑子上,似是这一子落下,这一局棋胜负立分。此刻此时,时光似已凝固,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从白眉老僧眼中流出落在枰上,折射而上钉在空中两指间,从黑色卵石棋子上又最后流入长耳僧人的眼中…时光停滞,沧海桑田,四季轮回,万古风流,这一世的修炼只为这一刹……

    “啪!”倾注了灵魂精神的棋子与硬质柏木棋盘相碰竟能撞出如此动人心魄的响声!这是土木相击五行相触的一撞!两人心中都微微一颤,于世事佛法均有所悟!

    这一子落在棋枰西南平九七位上,将中央腹地与已经稍占优势的东南角“钉”在了一起。长耳僧一见子落,两只耳垂均是一跳,并不像以前那样随即落子,而是两眼紧盯盘面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一柱香的功夫,长耳僧终于伸出手来从匣中摸出两粒白子,思忖片刻,不再迟疑,“啪!啪!”连续两子投在盘中空白处。

    两僧目光在空中一踫,不约而同,展颜微笑。一瞬之间,斗室方寸,压力顿释,仿佛春暖花开,又似雪融冰消。

    二僧原本都是盘膝打坐于蒲团之上,聚精凝神,心无旁骛,此刻长身而起,均感觉身体有些酸麻。“渺然师,今日一局从午后至傍晚耗费了两个多时辰,疲乏否?”“澄空方丈,你年岁已高,尚精神奕奕,小僧劳乏没有,就是有些口渴,讨杯茶喝吧!”“呵呵,老僧亦觉口腹干涸,咱们去茶室吃茶吧。这厢请!”言罢,澄空方丈在前引路,渺然和尚缓步跟随,穿径走廊,来到西厢一间禅堂。

    禅堂不大,桌明几净,装饰简朴,幽静素雅。房东设一宽阔矮榻,上铺一张蔺草编织的草席,席中央置一张榆木茶几,茶几两边各放一个蒲团。正中墙壁上悬挂一副楹联,“修竹移石栽花,烹茶念经围棋”,中间“一点闲趣”!

    “阿弥陀佛!方丈大师好一间修心道场!”

    “渺然师傅见笑,请入座!慧明、慧生,煮茶。”说着邀请长耳僧渺然在矮榻蒲团上入座。

    随行而来的两个小沙弥并不吱声,熟练操作,开始为二僧煮水烹茶。慧生十五六岁,双手合十向方丈二人行礼,转身出门而去。慧明年约十六岁,在屋西窗下茶几旁将随身携带的一个高约一尺六、长二尺五寸、阔二尺、底宽一尺的竹提篮打开,开始摆列各种器具。这只提篮用竹篾编成,内面编成三角方眼,外面用两道宽篾作经线,一道窄篾作纬线,交替编压在作经线的两道宽篾上,编成方眼,精巧细致,煞是好看。片刻功夫,慧明七七八八、林林总总从其中取出十数样器具,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只三足熟铁风炉,在三只脚间开三个窗口,炉底下一个洞用来通风漏灰,炉上设置支撑锅子用的垛,其间分三格,以便搁置铁釜。炉边摆一器物乃是用两根十字交叉的松木架作支撑,上面放一松木板,将中间挖去,以为放锅之用,名曰交床。慧明取出一口生铁釜,锅耳方形、锅面光滑,搁在交床之上。随即手下不停,又在茶几上摆好了橘木碾槽、剡藤纸袋、杉木纱罗、毛竹茶盒、桃木竹夹、白瓷鹾簋、粗绸抹巾等制茶器物。茶几另一面又摆放了生铜漉水囊、瓠瓜水瓢、青瓷熟盂、楸木涤方、滓方等盛水器具。最后,在茶几靠近铁釜的方位置一托盘,上面罗列了六盏白瓷茶碗。

    刚刚摆好,慧生从室外推门进来,手中用铜盆端着一盆炭火。此刻已至傍晚,初春时节寒气未消沁人心脾,经此一炙,禅室斗然暖气四溢。他将炭盆放下,转身又去。

    慧明用一柄生铁火著将通红的木炭夹入风炉之中,为茶炉起火。自己双手从提篮中毕恭毕敬取出一块茶饼来,用口轻轻吹拭表面浮尘,而后取一支一尺二寸长短的小青竹夹,夹住茶饼在炭火上方炙烤起来。竹夹青翠湿润,显是今日方从山间竹林采来翠竹制成,随着火焰蒸腾,竹夹渐渐透出汁液来,渗入茶饼,茶叶受热与竹汁发酵融合,一股茶竹清香弥漫禅室,众人皆飘飘然矣。

    慧明眼望茶饼观察火候,凭借经验掌握焙烤时间,柱香时分,见茶饼已全部干透,松木炭、翠竹汁和茶叶片已然渗透融合干燥松脆,遂将茶饼放入橘木碾槽之中开始碾压。

    恰恰此刻,慧生提了一个木桶进来,开始过滤山泉。他左手持铜漉水囊,右手拿瓠瓜瓢从桶中舀水在漉水囊上倾泄而下,过滤水中杂质,净水则全部置入楸木水方之中。随后将铁釜置于风炉之上,用瓢从水方舀水入锅开始煮沸。

    这边厢慧生忙着烧水,那边厢慧明忙着碾茶。碾槽内圆外方,内圆以便运转,外方防止翻倒。槽内刚放得下一个碾磙,再无空隙,木碾磙,形状像车轮,只是没有车辐,中心安一根轴。轴长九寸,宽一寸七分。木碾磙,直径三寸八分,当中厚一寸,边缘厚半寸。轴中间是方的,手握的地方是圆的。慧明手法熟练至极,双手推动碾磙,反复碾压干茶饼,茶末细碎程度全凭经验。由于茶饼受热干脆,片刻功夫,已然碎裂、均匀成渣。小沙弥用雉羽毛将碾槽内和溅洒在几面上的碎茶渣扫至杉木纱罗内,下方置毛竹茶盒,开始轻轻筛罗,细匀的茶末流沙一般淌入茶盒,慧明迅速扣紧盒盖以防香气外溢。

    釜中之水在炭火灼烧下开始冒泡,慧明根据锅中水量,捏一根五寸长的青竹揭从茶几上的白瓷鹾簋中舀出两匙井盐倾入沸水中,但见浪花翻涌、白珠溅滚。

    眼瞅得泉水开始沸腾翻滚,慧明用瓠瓢舀出一大瓢热水倒入釜旁事先摆好的青瓷熟盂中备用。然后手执一根一尺长短的桃木夹开始在釜中顺时针搅动,水流加速旋转,开始形成漩涡。慧明手法迅捷之极,放下桃木夹,掀开毛竹茶盒盖,用一根细竹则从中拨弄出适量茶末如流沙一般倾注入漩涡中心,眼见茶、水、盐相互融合,腾波鼓浪,滋生异香。慧明迅即从青瓷熟盂中又舀出大半瓢二次沸腾时的温水,倾入釜中,扬汤止沸。

    此时此刻,慧明身在釜前,双腿跪在一个蒲团上,右手持一根黄铜打造的长柄细勺,柄长一尺五寸,勺头两个拇指大小,圆润光滑、熠熠生辉。锅煮乾坤,沫饽泛起,翻腾生香,此时恰恰茶成。慧明伸勺在釜沿上轻轻一击,“珰~~”清脆悦耳之极!宛若天籁梵音!

    一旁伺候的慧生快步上前,手垫纯棉白布,端釜离炉放在交床之上。慧明用长柄铜勺将茶汤分别盛入六只白瓷茶碗中,每只茶盏中沫饽均匀,他手端托盘,恭恭敬敬,来到东厢矮榻前,放至茶几上,恭身合十施礼,“方丈,禅师,请品茶汤!”

    二人烹茶之际,两位高僧未发一言,双腿盘膝打坐于蒲团之上,却并未闭目入定,而是收心纳性,注视着两位沙弥的一举一动。

    及至香茗奉上,渺然禅师倏然长身而起,双手合十还礼,“二位小师傅辛苦了!”慧明、慧生均是一愣,连忙垂头恭身还礼,撤身退出禅房。

    澄空方丈待渺然归座,“请!”两人均端起茶碗,放至唇边,一股鲜香直入鼻翼,及至轻啜入嘴,顿时口腔芬芳,喉咙生津,顺喉入胃,一股暖流倏忽而起,毛孔散张,肌骨清澈,百脉通畅,四体舒泰。

    “方丈大师,渺然今日在你这玉泉寺真真领略了天外有天的真谛!小僧佩服!”

    “禅师过谦了,你云游四海见识广博,呼朋唤友参禅悟道,六年不见,修为更加精进,老讷实实是受教非浅。”

    “老禅师,正因小僧自视颇高经历丰富,这宇内四海出类拔萃的人物事件见识的多了,不知下了多少棋,饮了几许茶,还没有几人能与我棋逢对手,没有几盏茶能让我饮似甘饴,可今日“玉泉寺”棋、茶二道均让我甘拜下风,钦服不已!”

    “大和尚,今日对奕,我虽以边角开盘抢占实地,但中盘过后却开始经营中腹,计算需极精密,每落一子都须有后着,否则一着不慎被你歼了大龙,功亏一篑。来,请喝茶汤。”

    “这局棋,我占了三个边角,自以为实地尽得,你在中央下势华而不实,故尔胸有布局下子如飞,殊不知“看山不是山,山水连成片,待要割山水,费心亦枉然!”,方丈大师表面是没有办法才构建中央,本意却是将中原腹地与东南边角打成一片,待至第八十一子落枰,小僧的东北边境已被侵入,方丈中原与东南更近一步,此刻小僧虽已彻底明白大师意图但已无力再割裂二者联系,及至第八十八手,中央、东南、东北三块彻底打通,以方丈落子之稳健,绝不会走出昏招,小僧已是无力回天,只好投子认输了。”

    澄空方丈与渺然和尚多年好友,参禅、下棋、悟道,相之甚深,知道这大和尚禀赋极高,于诗书棋茶禅均有极深的研究,轻易不低头于人,自己之所以能够胜他是占了他杂己专的便宜,对于他既已算定棋输即洒脱投子认负绝不死缠滥打的名士风骨亦是从心底欣赏。

    澄空拈须微笑,长眉轻抖,“好一句“看山不是山,山水连成片。”已有禅意,恭喜大师开悟!今日你我均有所得!”言罢抿了一口香茶,问道:“这棋也就罢了,怎的汝对我这煮茶的两个徒儿如此恭敬执礼?”

    “敢问方丈,这慧明、慧生在寺中多少年岁,我却是未曾见过。”

    “哦,慧明今年十六,乃是孤儿,五岁那年村子流患瘟疫,父母双亡,他正待奄奄一息时,老僧云游经过见他尚有脉搏,施以草药汤,硬是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问其姓名,年岁尚幼,只说唤狗儿,于是我抱他回寺,剃度为僧,依“空澄宽悟渡慧清”的次序,取法名慧明。慧生今年十五,乃是岩山后山一户柴农的孩子,家贫人多,父母便将他送至寺中收养,取法名慧生。这两个孩子年岁相仿,在寺中生长礼佛,念经修行,平素做些烧水生火的杂役。”

    “难怪我上次来岩山拜谒未曾见过,想是岁齿尚幼,未有印象。方丈大师,小僧抖胆问一句,你品此茶汤如何?”

    “清香甘醇,沁人心脾,的是好茶。”

    “想来方丈久居深山,侍奉三宝,参研佛法,与红尘割舍,日日饮此仙露,不觉为奇。不瞒大师,渺然今日对奕输了,不免懊恼,还是修行不够,难逃一个“嗔”字。但亲眼目睹两位沙弥的煮茶之艺,亲口品尝了这人间仙茗后,实觉这一盏茶的法力胜过那一盘棋!”

    “此话怎讲?”

    “纹枰之间,纵横捭阖,杀伐决断,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讲究的是一个“繁”字,世事纷扰尘心难断。”

    “烹茶之道,清静质朴,器具讲究,水火相济,终成一味。讲究的是一个“和”字,醒神益思和寂归一。”

    “舍繁取和,方为大道!”

    “阿弥勒佛!恭喜禅师开悟得智慧!”

    两位高僧相视微笑,均感今日于佛法禅理又精进一层,颇为欣喜。

    门帘掀起,两位僧弥一人捧了一个托盘进来,慧明捧了四样素果,慧生托了四种点心,恭敬整肃为二人摆至面前。

    渺然僧近年来云游天下,行走江南,文人墨客高僧仙道达官显贵王候将相均有交往,谈笑俱鸿儒,出入皆朱门,见识可谓广博,再兼他智珠在胸,佛法精深,于诗、书、画、棋、茶等亦有涉猎,虽以僧人面目入世,却颇以杂家自诩。才高自然孤傲,平素鲜有人物能入他法眼,这玉泉寺澄空长老乃是他多年至交,两人精研佛理、翻译经卷、整理散佚的法帖经籍,是他心中颇为敬佩的一位大德高僧,闲暇之余,纹枰论道,互有输赢,引为忘年交。今日对弈实是他近年来难得下出的一局好棋,耗时两个多时辰,自己执白先行,盘初双方各自布局,盘中自己抢得上风占住三个边角,尽得实利,一时得意不免落子过快,思虑不够周详,被澄空老和尚抓住漏洞周密布局,步步为营,以致收官阶段翻云覆雨,被对方走出妙招将中央腹地与东南边角连成一片,又趁势追击将西南攻下,最终自己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被对方翻盘,看来自己修行还是不够,“骄、躁、嗔”三魔驱除不尽,难修正果啊!

    下棋时精神高度集中,收盘后原本只想讨口茶喝,却未曾想真真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品了真味,两个小小沙弥竟能烹煮出如此滋味的茶汤,看来神州处处有能士,深山野岭藏高人啊!想来老方丈很少出山离寺,日日尝鲜不觉鲜!今日得饮这一碗茶宛似仙液,醍醐灌顶,明思开智,真是不虚此行。

    正在与方丈说话之际,见二僧又进屋伺候奉献茶果,遂一整僧袍,双手合十,郑重说道:“贫僧讨扰,敢问俩位小师傅,这烹茶器具、煮茶技艺是从哪里学来?”

    慧明、慧生见渺然发问,俱略有吃惊,眼瞅方丈。澄空方丈微微颌首,“禅师所问,知无不言,但说无妨。”

    慧明闻言,合十垂首,答复曰:“禅师在上,这些煮茶手段俱是小僧们自己琢磨日日操作,并无甚特别之处。”慧生亦答:“禅师在上,咱和慧明师兄经课之余负责寺庙茶汤,师兄主做,咱是帮手,听他吩咐。”闻听二人如此做答,平淡无奇,渺然反而更加好奇,“哦,那么请问慧明师傅,汝二人久居深山古寺,贫僧观察汝煮茶过程,器具如此纷繁复杂,从何处得来?”“回禅师,这些茶具器物皆是自己做成的,吾等自幼蒙方丈垂眷抚养,习文识字,研经诵卷,逐渐成长,略懂人事。十岁起,随师兄们下山化缘,进得一些大户人家、官宦宅院,偶尔瞥见仆婢们烹水煮茶,有些器具独特便记在心里。稍长些,寺院分派职司,咱和慧生负责煮茶,便寻思着用些心眼,让师傅们满意,遂从山上取材,做些竹篮、木柜、舀瓢、竹夹等用具日常使用。平素日间,常有贵客来访,与方丈大师谈经论文吟诗对奕,席间谈论一些茶道,对于坊间茶肆的器皿讲究小僧耳中数年来已是听闻不少。闲暇之时,小僧依葫芦画瓢,凭记忆制造,或是在纸上画出图样,央求师兄师傅下山时在铁匠铺子依样打造。这些支出寺里原是寻常,几年间下来,积攒了这些许器件,蒙禅师见笑了!”

    渺然见慧明年岁不大,面对前辈高僧却毫无拘㨷,娓娓道来,语调平和但叙述清晰,越发生出敬意。遂一手婆娑佛珠,一手执茶碗品茗,咽下一口沫饽,喉舌生津,开口续言:“出家人不打诳语,吾四海为家云游天下,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方外之交上至王候将相,下及文人墨客,所见所识,所尝所闻可谓博杂。单就茶论,今日岩山玉泉寺慧明师傅所煮的这碗茶汤却是无人能及,独此一味!”

    这一番评论出口,不只慧明、慧生,就是澄空老方丈,均不禁面现惊诧。“阿弥陀佛,过奖,过奖。汝太过抬举他二人啦!”“阿弥陀佛,非也,非也。大师是人在深山不识玉啊!只因日日饮它,习以为常,仙露亦当作了水浆!”言毕复对慧明、慧生问道:“这茶汤烹煮过程、使用器物、饮食具皿细则细矣、全则全矣、精则精矣,虽妙但不足为奇,他处亦可见闻,只这茶汤味道却是别处所没有,这沫饽之香醇可谓“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何处得尝闻”,惜乎!妙哉!”

    两个沙弥听闻此言,思来想去亦不知该如何做答,遂执礼退去。

    澄空方丈笑对渺然,“禅师今日又破一戒。”“哦!何戒?”“执着戒!佛家讲凡事不可太过,汝对这小小茶汤执着于斯,盘根问底一探究竟,终是舍本逐末,偏离了佛法大道。”

    “阿弥陀佛!方丈大师差矣,非是小僧犯了执着戒,实是慧明在修执着功,一人执着一事,劳心费力经年累月,不觉疲惫不感厌烦,日积月累功力渐进。这也是一番修行啊!”

    “当~当~当!”,恰在此时,茶舍窗外晚钟响起,新月半挂,微风吹拂,竹林摇曳,一片宁静。

    两位高僧不约而同,微闭双目,盘膝打座,双手相叠、拇指互拄,结大日如来之印,渐渐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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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的清晨,用罢斋饭,渺然告别澄空方丈,一袭灰色僧袍,一双蒲草芒鞋,一根九环锡杖,斜背包袝,大䄂翻飞,飘然下山。

    行至半山腰一个拐弯处,从山体上凸出一块巨石,悬空而生,石下万丈深渊,石缝隙间长出两棵松树,亭亭如盖,遮阴蔽雨,松鼠跳跃其间,雀鸟鸣唱枝杈。渺然僧跨步跃至石上,向对面山谷望去,但见视野极为宽阔,群山掩绿,苍翠无垠。胸中舒畅,豪气陡生,气沉丹田朗声唱道:“满目翠绿知春暖,盘根错节问石坚。鹰衔万仞云岩岫,凤舞九天炫松峦。”

    一诗唱罢,声回山谷,余音缭绕,妙不可言。渺然触景生情得诗一首,不禁心中喜悦,“哈哈哈!”仰天大笑。笑声乍歇,忽听得背后有人说话:“阿弥陀佛!禅师好诗作!令人好生佩服!”

    渺然回首望去,但见小沙弥慧明站立身后,身上僧袍已被露水打湿,显然在此已经时辰不短。

    “慧明师傅因何在此?”“专为恭候禅师。”“为何候我?”“慧明有个不情之请,望禅师恩准!”“说来听听。”“想请禅师带我下山。”“哦,这却为何?”“几日来,禅师与方丈在寺中讲经说法切蹉论道,弟子在旁伺候服侍,但觉字字珠玑,收益非浅。又闻禅师论及诗棋字画尤其是茶道,深入浅出意境悠远,真真令人大开眼界好生佩服,小僧几天来夜不能寐思来想去,意欲追随禅师下山入世增长学识,因此一大早便在此必经之地恭候禅师了!”言辞切切,诚恳之至。

    渺然心内实也喜欢他的质朴执着,但门派有别,他人弟子自己岂能随意带走,官家度牒暂且不说,单就澄空老和尚而言自己今后还有何脸面见他。一念至斯,开口对慧明说道:“汝为何不请示方丈,求他恩准汝下山修行。”“禅师在上,非是弟子要遁逃师门,实在是方丈门规森严,不允弟子还俗,苦思无策方有此念想,万望禅师答允。”说罢,双手合十,深深一鞠。

    渺然沉吟半晌,口诵佛号:“阿弥陀佛!罢了,贫僧与汝甚是投缘,为汝再上岩山,肯求方丈允汝随吾下山。”

    二僧返身重回玉泉寺,面见澄空方丈,详秉端由。慧明更是双膝跪地,不住叩拜,恳求方丈应允。不料一向慈眉善目的老方丈闻言却赫然变色,坚决不允,言辞凿凿,点示慧明舍本逐末,抛弃佛法正道贪恋俗世繁华,六根不净修行太少,责令其至寺院后山面壁思过,一年内不得入寺,三年内不得下山。对于渺然僧,亦是面挂寒霜,直指其误人子弟,身为师长前辈,不去教导晚辈钻研佛法明彻禅意,而是专一播弄左道旁门沾染红尘,对于慧明的妄想痴念不加约束管教而是助偏引斜,全无大师风范。

    渺然未料澄空如此激烈反对,更未想到对慧明处罚如此之重,他人弟子自己原本无理强求,黯然神伤之下,默默告退。临行之际,与慧明结为忘年之交,叮嘱其潜心修炼,期盼日后有缘再聚。

    傍晚,斜阳西垂,漫天云霞,山风呼啸,松柏摇曳。渺然、慧明并肩站立在岩山玉泉寺后山的一块爬满青苔的巨石上,面对西方苍穹,眼望层峦叠嶂,悄然无语,身后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渐渐拉长,直没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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