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他掂着那把剑,去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吧?说不定能找到什么被曾经仅仅俯瞰着大地却从不行动的自己忽视的东西,或者说那位女神的神迹。

    什么也没有。

    他叹气,映入眼前的一切全部都是先前就已经进入过他神明之瞳孔中的景物,自己曾经居住过的旧村子早在百年前就已经被莫名的灾难夷为平地……那时已经成为冒险者远离了家乡的他自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但即便过去百年,这片荒芜的空地上漂浮的亲切感却让他觉得回到了最初的归属……故人们的灵魂消散、早已重新回归世间,但他们留下的血液和汗水早已渗入大地、留在他脚下的泥土中。

    大地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地底深处传来了轰隆隆的悲鸣。他忽然站住不动,脚下传来炽热的触感,那股热气随着熟悉的记忆涌入脑海,这里是……那个晚上,睡梦中的他被父母叫醒、慌张之中站住的地方。在这里他幼稚目光中的不信任杀死了垂怜自己的虚弱神明,在这里他眼看着虔诚的父母于火焰中惨死,神像染血、天地蒙尘……这唯有在他的记忆中刻下烙印的过去,于泥土之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够了够了,我没有忘,你……”

    他喃喃道,却忽觉不对,“你们……!”

    话音未落,土地纵烈,黑瘴升腾,遮天蔽日。巨大的蛇怪由地裂中泵出的气体凝聚游出,通体被满碎石状的棘皮,圆眼怒瞪,打量着冒险者。

    冒险者持剑相对,他可完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自己在此诞生,死前回到此地,又在这里藏匿了上百年……怎么从来没见过这怪物?方才地下的悲鸣似乎就是这东西发出的。怪物张开生着尖齿的巨口,喷射出漆黑的腐气,他错身避开,举剑劈去。几道剑气撕开它厚重的皮肤,喷射出漆黑的粘稠血液,它哀嚎着掉过它那生满不规则芒刺的脑袋,向着村庄的位置冲去了。

    “……你这家伙要干什么?!”

    他连忙追上去,还没赶到村庄就已经听到了村民们惊恐的尖叫。

    “这是个什么东西啊啊啊!!!”

    恐惧笼罩在村庄之上,果摊老板仓皇逃跑,车上的梨子滚落一地,被慌乱的人群踩成混着尘土的泥;诊所的医生慌忙逃走,帽子被吹飞,他都不忘捂住自己发光的脑袋;铁匠喝下一杯烈酒,架起不知从哪找来的、有他半个人那么粗的生锈铁弓,对那巨蛇架起来,含着酒气的语调响彻广场:

    “这里是神明佑护之地!你这不洁妖魔最好速速离开!”

    那可惧的怪物嘶吼着,却没有伤害一个人。铁匠抓准时机射出生锈的箭矢,那早就被空气中的水分钝化了的箭没能伤害它分毫,它却如受重伤一般,喉咙中撕裂般的吼叫越来越弱,最终化为沙哑的哀嚎。

    他带着剑追到铁匠身边:

    “你有没有觉得这东西……有点不对劲?”

    铁匠又拉起弓,第二支箭卡在那怪物粗糙皮肤的沟壑间:

    “这里有那伟大神明的庇护,它会来这里本身就不正常……可恶!”

    周围房子的窗户里冒着小孩子的头,梦想成为英雄的孩子们向那怪物扔出了石头,躲藏在诊所里的护士探出身子,看到那巨大的怪物后立马吓得尖叫着把头缩了回去。此时的诊所内,平日里不知道躺在哪里苟活着的病人们乱作一团,普莱亚试图从床边的窗户里看到些什么,却除了一片黑雾外什么也看不见,她招呼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护士,外面怎么了?

    “有有有个怪物——有传说中的龙那么大的恶心怪物!在广场上!”

    重伤未愈的少女放下手里的书本想要跑去门外,被护士拉住:

    “小姐……你现在还不能出去!铁匠之前造的猎龙弓都没法穿透那东西的皮……你身上还有伤……”

    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按住了护士的肩膀:“没关系,这里有可以保护我的人。”

    “可是……”

    那怪物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在呜咽。

    “这是什么东西啊……”

    它蜷缩起来,皮肤贴着广场的地面。他余光瞥见诊所门口的身影,急忙跑了过去要把她塞回诊所,在触碰到她衣角的一瞬间,那怪物忽然搅动了一下身体,随即发出了几乎要撕裂空气的吼叫。

    他试图把她提起来:“你……你伤那么重,出来干什么?”

    “你看那个东西……”普莱亚盯着那个怪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啊?你不害怕吗?”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怪物怎么看都不该显得和平才是。她的眼睛垂了下去,尽管从未见过有这么庞大的、可怕的、恶心的生物,她却像是在从脑海中翻找着什么:

    “害怕是会害怕的,但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感受过和现在的这里相似的气息……它好像并不想伤害别人,……我猜的。”

    冒险者又看看那条蛇,也是,它唯一表现出有攻击的冲动,就是在山谷间的空地上独面自己时。为什么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他反思着,难道是这副过于熟悉的身体,俨然让自己忘记了自己是可以窥见万物心音的神明?可这东西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活着的,它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散发着恶臭的腐朽气息,像是……一大团硬质腐肉的凝结。

    它绝不是“活着”的,它的内心没有任何含着温度的愿望,连愿望都没有……但安静的神明却听到了另外的声音,那是无可言说的悲恸,来自地层之下,不知是谁的号哭。

    普莱亚抬眼看着他,“你发现什么了吗?”

    他摇摇头,却向着那怪物走过去,怪物又变得狂躁,但短暂地狂躁之后就继续沉寂下来。

    无解之时,他忽然感受到了熟悉的共鸣,那是……跨越了百年的,来自内心的带着绝望的质疑,是自己最虔诚的祈愿与寄托于神明的希望在一瞬之间化为乌有的绝望。无数被高傲的神明“背叛”的祈祷,汇聚又扭曲,在受难的灵魂消散后在废墟之下凝聚成不死的怪物……

    他们是曾经的村民,在冒险者离开的村庄中,因突如其来的浩劫受难,濒死之时向神明苦苦祈求,却最终也未能得到救赎的村民。本应是无辜的同乡人,却偏偏遗忘了百年前燃尽希望之火焰焚烧出的罪孽……他们死时,唯一愿意眷顾人类的神明已被不洁的目光杀死,其它的神明孤傲的坐在自己的宝座上,看着庸俗的人们被神陨之土不祥的阴影中滋生出的腐朽魔怪腐化吞噬……然后这些遇难者,失去了生命的怨念,生前未了的遗愿,死后对家的思念,脱离灵魂却未能解脱的情感,一切的一切,被魔怪误以为是食粮吞入腹中,又以强大的哀恸撕裂魔怪的躯体,借其血肉生出新的怪物……故土之巨蛇,遗愿之巨蛇,终于又一次被踩踏在故土的躯体中遗留的的、被深深憎恶的“虚伪”的神明气息唤醒——

    “那位以慈悲为名的女神,为了救济人类不惜为众神所唾弃的女神,为什么偏偏没有拯救悬于死亡巨渊之上的自己呢?”

    随着怪物的血液流淌不息的憎恶,被神明弃置的绝望的怪物,早在百年前就嗅到了那背叛了信徒们的女神的气息,找到那位曾被自己照顾过却选择远走的、带着“被女神眷顾过”的气息的冒险者,将他杀死在自己的家乡……他们未曾想过,那死去的冒险者居然在自己幸存的同乡们的祷告中成为了新的神明,原本扭曲的绝望更加浓郁,为什么?为什么没有错的自己会被抛弃?难道自己在已经被遗忘的前世,曾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吗?

    神明端坐于荒山之上,它不敢抬头,而终于有一天,神明离开,冒险者重新以肉体凡胎踏上故土,激烈的悲鸣由地底升起……它终于有看到了杀灭那可憎神明的“希望”,绝望的巨蛇破土腾起,却在迎面而来的粗糙剑芒划破皮肤之时,接触到了由这片土地勾起的来自神明的记忆。

    巨蛇沉默了,它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追求的东西……或者说本来就没有。

    悲悯的祈祷者望着它,亡者们的遗念带来的熟悉感融进了她的意识;迷茫的神明听着它的声音,却依旧无法解读那随着腐败的血液流淌了上百年的眼泪。

    它觉得,或许自己该睡下了,即便是为了告慰自己早已化为新的生命的灵魂;它还想看看那些曾经和自己流淌着相似血液的人们的后代和他们的村庄,却只看到自己带来的无尽恐慌和驱逐异类的正义怒火。它终于放弃,留下入不了人眼的眼泪,终果已至,即便是能再次感受到家乡的气息……

    能让自己做个久违的美梦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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