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宿命

    王都富人区

    睁开布满泪痕的双眼,出现的是陌生的,带有花纹的天花板。艾纳微微挪动身体,却只感觉身体很沉重,侧过头,窗外竟然下着雪,这是他第一次在这陌生的地方看见雪,一种怅然若失之感油然而生。

    手摸索着,从来没有过的触感传来,“……好软……是拿什么做的……好想就这样一直躺着……”

    艾纳感觉身上很轻松,发现本该蓬头垢面的自己竟然干干净净。他挣扎地爬起来,一下摔落床下,撑着右手,以为要吃痛,却发现右手已然痊愈,而且连疤印几乎也看不清。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令艾纳吓了一跳,他起身想去开门,威德尔已经打开走了进来。

    “有人敲门的时候说请进就可以了。”威德尔看见艾纳趴在地上,没有多说,开始说明情况,“你的女性朋友,我把她的遗体放在了一间空房子,我觉得你还是亲眼见她下葬为好,毕竟我和她不熟。你那个男性朋友,我给了他些钱,让他走了,他虽然很不舍,但是也离开了,让我好好待你。”

    “他不可以留下来吗?他是个好人……”艾纳问道。

    威德尔很快打断了他,“我这可不是收容所。”

    “我想你也发现了,我用魔法治愈了你手上的伤,钝器所伤,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欠了钱,被人砸伤的……”艾纳目光躲闪,含糊其辞。

    威德尔点了点头,漫步走上前,突如其来的一个巴掌打在了艾纳脸上。

    艾纳捂着脸,一脸惊恐地望着他。

    “我给了你一个房间,付钱让人给你洗澡,让你躺在干净的床上,治好了你的手,甚至还让一个死人留在我的家里。所以不要对我撒谎。”威德尔逐字逐音地强调,他拿出一张艾纳的通缉令,看了看画像上的他,又用艾纳对比了一下,随后把通缉令撕成碎片,“我想这个事会很快过去,毕竟治安队总是有干不完的新事。”

    说完,威德尔又从兜里掏出一物,那枚用来催眠的吊坠

    “还有这件事,我还从你的身上找到了这个,这个东西你是从哪得到的?你知道这有什么用吧?”

    “一个人贩子的手里。”艾纳捂着渗血的嘴角说道。

    “告诉我发生过什么?让来路不明的人住进家里,我已经很宽容了。”威德尔盯着他,等待着他的答复。

    “我被指使去守城营地守卫,然后被发现,手就受了伤。”艾纳并没把自己被人搜寻的事告诉他,如果他知道,肯定会立马让自己滚蛋吧。

    威德尔看着艾纳的双眼,一边听一边点头,认为这个孩子没在撒谎。

    威德尔掏出一根魔杖,轻轻一挥,一抹火流击穿了吊坠,吊坠转瞬间成为了空气中的灰烬。

    “能为朋友付出这么多,看来你是个知道感恩的家伙。有吃的在厨房,吃完后可以来看看你的朋友。”

    所谓的空房间只是一间杂货间,薇薇安裹着白布,皮肤煞白,靠在角落里,除此之外似乎什么都和以前一样。只不过不会再活泼地叫自己的名字,不会采摘花朵。她闭着眼睛,微风流动,卷起一些灰尘落在睫毛,本能的眨眼反应并没有到来,她确实是离开了,闭着嘴唇,似乎不愿意开口。

    “薇薇安……”艾纳恍惚地走过去,不自觉地伸手去摸。

    威德尔呵止住他:“不要靠太近,也不要碰,我施加的保护魔法可是很脆弱的。”

    “她就像睡着了……”

    “只是看上去像,保护魔法可以让她短时间不发生变化,要不然只过几天,就会有难闻的味道。”

    “可以一直这样吗?”

    威德尔皱起眉头看向他,“不行。无论从魔法,还是对我来说。死者本该入土为安。”

    艾纳怔怔地说道:“谢谢,谢谢您……”

    “先不要急着谢,毕竟你的朋友还没有入土为安,在这富人区,一个墓地的价钱可不便宜。”

    “我可以为您做什么?我说过我什么都能做。”艾纳说道。

    “我要的可不只是仆人,你需要通过我的一些,嗯……我们把它叫做考试。这将决定你朋友是安葬在墓园,还是外面某个地方。”威德尔说道。

    “我愿意,什么我都会尝试的,先生。”

    “我知道你会的。跟着我,你会受益匪浅。”威德尔说道,“过几天,会有人来下葬,放心,保护魔法持续十几天也是没有问题的,她会像今天一样,跟我来。”

    艾纳想要多看薇薇安一眼,因为他知道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了,可是威德尔的吩咐让他不得不抬起脚。跟着威德尔来到一间书房,他问道:“先生……真的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事吗?当然,如果我能办到的话,我一定会去做。”

    “想想还真不少。”威德尔打开书房的门,“这间书房本身属于我的父亲,属于我父亲的父亲。现在属于我。”

    艾纳咽了咽唾沫。

    “魔法这种东西最早并不是人类发明的,而是上层精灵,用他们的精灵语。他们本来存在这片大陆的各处,但是我们的崛起赶走了他们,现在很少有纯种精灵,他们都在普曼达,更不要说精灵语,现在魔法文字只有靠懂魔法的人来解读和传承,因此有很多魔法都遗失了,或是在等待着人的发现。不被解读,也就不被世人所知。”

    威德尔的一番话听得艾纳云里雾里,他只是谦卑地问道:“大人要我做什么?”

    “看看这本书,然后告诉我里面的内容。”威德尔从书架上抽下一本魔法书,扔给了他。

    艾纳翻开书,从上往下眉头紧锁地仔细看着。

    片刻的等待就马上让威德尔脸上的欣喜和期待消失,阴沉开始浮现。他由靠在椅背上,变成端坐着,再变成弓着背,双手握十。

    “……果然不行吗……我也真是,一时头脑发热,竟然会带小偷进家里……”

    好在艾纳终于开口,“……魔素……魔素的具体反应程度不仅取决于环境因素、魔力来源的纯度和精度,还取决于执法者的能力和专注度……”

    威德尔突然兴奋起来,“不错!这是一本我一直想读却读不了的书。”

    艾纳继续说着:“按照女神所言……在步骤中,单独写一个字母表示将……该面顺时针旋转90度,字母后加一个减号表示将……该面逆时针旋转90度,字母后加一个数字2表示将……该面旋转一周……的情况下……”艾纳虽然有些吃力,但还是一字不差地读出了它。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再一次看到还是让我感到惊讶,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啊,你简直是神童!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会帮助我超越贝克·戈德史密斯(BakerGoldsmith)!我会成为最伟大的魔法师!”

    “没有老师,我只是可以看懂,只是……读出而已。”

    “太好了,够了,够了,我需要的就是这个。现在你可以去吃点东西,大餐,对!我为你准备了大餐。”

    ……

    威德尔的和蔼总是很短暂,但艾纳还是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没有原因,没人会在贫民窟的臭水沟和这里相比后选择前者。

    富人区的面貌是那么与众不同,充满秩序,一切有条不紊,清新,湿润。人们光鲜亮丽,富有礼貌,纵使是表面,他们也表现得如此和蔼可亲。这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自己一直追求的。

    威德尔独自一人居住,艾纳包揽了仆人、佣人、门童和学徒等等的角色,换来住处、食物和安全。威德尔说得对,没人会把自己和通缉令上的自己联系起来。这里是第一次能真正称作房子的地方,虽然不比富人区里更奢华的那些建筑,却也是一应俱全。

    威德尔吃着东西,艾纳立在一旁,威德尔擦了擦嘴,艾纳急忙递上毛巾,威德尔想了想,说道:“既然你成为我家里的一员,就得遵守这儿的规矩,这里的规矩说到底,就是我的规矩。第一个,敬神,畏神。从第一见你,我就发现你似乎是无信仰者,不再是了。第二,作为有头有脸的人,不许和乞丐说话,你或许在街上还有什么朋友,但那已经是过去了,改掉以前的恶习,我不希望听到别人在背后议论,和他们甩开关系。第三,要有礼仪,吃饭不许出声,这你要学的还有很多,你必须学会,否则我将是会丢脸的人。第四,也是我自己的要求,不要问为什么。如果没人在旁边,你要管我叫老师。有人的时候你则要管我叫先生。都听清楚了没?”

    “是的,老师。”艾纳拼命记下他说过的每句话。

    “很好,至于你这个名字,听起来并不像一个上流的普特人。不要用这个名字了,我看就叫……”

    “老师!只有这点请别让我改。我没父母,或者说我不知道他们是谁。这个名字是我的朋友,那个女孩薇薇安给我起的。”

    威德尔沉默片刻,说道:“也好,反正短期还用不着。”

    “张开嘴。”威德尔捏开艾纳的嘴,“我看你最大也就九岁,你的父母就把你丢了。”

    “嗯,薇薇安也说过,在我记忆中没有任何印象,我不记得他们的长相,我是从一个战场的尸体堆里爬出来的。”

    威德尔看了他一眼,敲了敲酒杯,示意他去倒酒,“战场?随军带着子女的也很多见。你或许是某个士兵的孩子,骑士也有可能,最有可能是巫师,因为你确实具备着一些出众的才能。”

    “老师你有办法吗?”艾纳倒酒的手停了下来。

    威德尔说道:“不是没有。”

    “威德尔老师你能告诉我怎么找到我的父母吗?”

    “那就看你有多好学了。”威德尔说道。

    “为什么?”艾纳问道。

    “魔法。”

    “魔法可以帮我找到父母吗?”

    “魔法是门高深莫测的学科,有着很多可能,有时候我自己也会吃惊……”

    艾纳注视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所以你只要一直学习,就可以自己去寻找。现在可以把我的酒拿过来了吗?”

    ……

    薇薇安下葬的这一天。天空下着小雨,空气寒冷,下葬人很少,只有艾纳和请来的修女和打着哈欠的抬棺人,除此之外,就是些好奇的孩子。这片陵园对埋葬在此的人没有要求,这些墓穴属于一些小有资产,却并不是大家族的人。墓园里除了这些公共陵墓,还存在着很多墓穴。

    艾纳感到一丝凄凉,却又有丝释然。他扫过那些孩子,心跳得有些快,怕出现任何一张认识自己的面孔。

    送葬者一铲子接着一铲子,白雪被破坏,黑土被掘出,白色翻成黑色,泥土的味道也被翻了上来。里面漆黑且湿润,足够埋下一人,抬棺人抱起薇薇安,走了下去。

    “小少爷,墓碑上刻什么内容?”抬棺人撑着铁锹问道,半晌,艾纳才反应过来是叫自己。

    “麻烦大人,刻上:一只自由的燕子长眠于此。”

    抬棺人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开始干活。

    一旁的修女走上前来,念起她们滚瓜烂熟的悼文,完毕后,艾纳站在一旁一起祈祷,身旁的修女似乎很不自在。艾纳想到了什么,看去,是熟悉的脸,“我们在哪里见过吗?修女大人。”

    “是的,有个买花没付钱的人,我很惭愧出现在这里。”修女说道。

    “哦,真是太巧了……”

    “明明作为上帝的仆人,我却撒了谎。”

    “那是您的朋友。我后来每每想起,您当时也是想阻止她吧?”

    “嗯……”修女继续说道:“……她从小就这个这样子,流浪街头,后来加入救济会……有很多遗留的坏习惯。希望你不要记恨她。”

    “我没资格去记恨她,我连安葬朋友都需要别人的施舍。”

    “我很惭愧,如果可以,请让我补救。”

    艾纳长叹一口气,“就请您为我的好朋友好好祈祷吧,十分感谢您。”

    ……

    在贫民窟,恶人窝,长靴帮伊毕的阁楼,不断传出剧烈的声响。两名黑衣人歇斯底里地翻箱倒柜,伊毕头破血流,跪在房子中间。蜡烛把黑衣人的影子放大到恐怖。长靴帮的其他孩子高高地坐在柜子上,静静地吃着面包。

    “我发誓!我真不知道他去哪了……他再没回来过,有孩子说他被一个大人带走……”伊毕捂住鼻血,哆哆嗦嗦地讲着。

    “哦?是吗?一个大人!你猜会发生些什么?”黑衣人康丹抬起伊毕的头。

    弟弟冉士一把拽过伊毕的衣领,“你要补偿我们的损失,在他把我们都说出去前,找到他,然后我会割开他的喉咙!如果你没有找到他,我就割开你的喉咙。我们这类人之间,可没有法律这种东西!”

    “我会努力去做……”

    “不是努力!是必须找到他!”冉士大吼道。

    这时一个孩子跑进来,说有在一个富人区的墓园看见他。

    “看来他那个女朋友死了,至少有一个人已经永远闭嘴了。”康丹摸着下巴笑道。

    “富人区?他哪有钱埋在那?”冉士问道。

    “很明显有人收留了他。肯定是那种爱发善心的恶心家伙……我想收留他的家伙还不知道自己收留的小鬼是个怎样的家伙。”康丹眼睛转动起来。

    “你有主意了?”冉士问道。

    “他想摇身一变,换个身份,享受好日子,我偏不让你如意。”康丹的眼睛在烛火的照耀下闪过怨毒的光。

    “既然他想换身份,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冉士问道。

    “愚蠢!”康丹打断他,捏紧拳头,“终究是有把柄在别人身上,他活着,我就不舒服。我一定要让这个小鬼永远闭嘴。我想到一个办法,我了解这些伪善家,装作慈善家,其实都是胆小鬼,稍加威胁,他们就会把小鬼踢出门,况且他收留的还是一个小偷。等他被扫地出门,我们就呵呵。”

    之后的几天,艾纳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艾纳会根据威德尔的要求,把一些书读给他听。威德尔躺在沙发椅上,艾纳就捧着书站在一旁念,直到威德尔听得鼾声如雷。

    最近,威德尔越来越忙,他已经没时间听艾纳去念,所以对艾纳的要求也开始提高。

    今天威德尔带来几本书,“我为你带了一些书,你要翻译出来,写在这张纸上。”

    “老师,我不会写字。”

    “嗯,你不是能看懂魔法文字吗?卢恩语不会写?”

    “老师……”艾纳有些惭愧。

    “好吧,让我教你,你去厄普顿先生那儿,我在他那留过一本关于学习卢恩语的书,带回来给我,就在平民区一座屋顶种满花的地方,你对那里也很熟不是吗?之前一直住那儿。”

    “要这会儿去吗?老师?”

    “当然,不然呢?”

    “我只是……”

    “你怕上街?”

    艾纳点点头。

    “没事,这样碰到的乞丐不算你违反规矩,快去吧。”威德尔的语气让他没有拒绝的勇气。

    离开富人区,艾纳小心翼翼地躲藏着,每到一个路口都要停留,左顾右盼,一番路程下来,虽没被人发现,可他的衣服却湿透了。

    终于在没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来到了厄普顿先生的居所,说明情况后,厄普顿翻箱倒柜才找出一本卢恩语教材,书挤满尘土,已经非常陈旧,开线严重。

    “这书现在没人看了,没想到威德尔会用得到,幸亏我一直没扔。”厄普顿先生叼着烟斗,似乎饱读文学。

    “为什么?”

    “因为富人有更好的,而穷人则用不到。”

    艾纳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都是自己看不懂的字,但艾纳知道,这就是自己每天在说的语言。

    “开线有些严重,我还以为还很新,算了,粘上就能用。”厄普顿凑近看了看,说罢便去找来胶水。

    “这个味道……先生!这是什么?”当厄普顿打开瓶塞,一股熟悉的味道令艾纳一惊,他和自己几天前打碎的小玻璃瓶有着相同的腥味。

    “哦?是鱼胶嘛。”

    艾纳抬起头,茫然地问道:“……鱼胶是?”

    “啊,就是用鱼鳔熬制成胶,一般用来粘东西,粘开线的书最好用……”

    话还没说完,艾纳便眼泪流淌,想到了薇薇安的样子。

    “你怎么了?”厄普顿不解地看着这个孩子,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个孩子有太多说不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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