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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烛复燃 且听蝉鸣

    热,很热。

    姜府门前的两行柳树,在烈烈炎日中显得更加翠绿欲滴,竟让人凭空看出口渴的感觉来。

    整个人间似乎都构建在一块热炭上,空气都变成了实质的热气凝固体。每个人困在这凝固的热气中,都睁不开眼张不开嘴,连动作也变缓了起来,身上无一处不是黏糊糊的。

    在这样夺人贞操的死天气里,姜不二及几个苦命的下人却不得不守在姜府门口,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那位来自京城的老师。

    好在他们的鼻梁上都架着两个圆圆的小黑镜片,这是小少爷前些日子搞出来的稀罕玩意儿,用黑水晶磨成的薄片制成,能防光,在大太阳底下也可识物。

    可发明这稀奇物件的小少爷,自从刚才借口去厕所后,就再没有回来,粗略算算,也应该有三刻钟了。

    “哎,你说咱们少爷,怎么还没回来?”阿三倚着柱子,毫无力道地踹了一下不远处坐着的阿四,困意十足地哼了一句。

    “我怎么知道,小少爷身体娇贵,就是回屋歇着去了也说不定。”阿四十分勉强地抬起眼皮,十分机械地懒懒回应。

    “这京里来的先生怎么还不来啊,说好了今天午时前到的,这都快未时了,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双儿和可人两个小丫头似两朵蔫了的花儿,有气无力地撑着脸发呆。

    老徐煽动着被汗打湿的领口,将脖子上挂的毛巾一拧,瞬间似是泼了盆水出去,把自己吓了一跳。

    “淡定,淡定,一定要淡定。再等等,再等一刻钟,如果那位先生还不来,咱们就先撤。”

    老徐平日就对这些下人们极好,从不摆管家的架子,将这些人都似自己的子女那样看待,此时见众人都被这鬼天气折磨得不行,也是心生了退意。

    正当几人骂骂咧咧地抱怨这蜗牛转世的许先生时,一辆精致的马车却悄无声息地停在姜府门口,自里面下来一个面色古怪的小老头儿,拄着根黑乎乎的拐杖。

    小老头儿弓着身子,抬起眼皮环视一周,颇为不屑地拿手一点老徐,“你,是管事的?”

    “是,敢问您是......”

    小老头儿似乎很讨厌老徐的那副贱气里带点可爱的面孔,颇不耐烦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句:“叫姜不二来见老夫。”

    叫我们家少爷来见你?众人心里都是有些恚怒,我们家少爷何等金贵,岂有屈身来见你的道理?

    一旁坐着的阿四带着几分玩笑意味说道:

    “我说这位老先生,我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怎的如此不通事理?我家少爷,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混账!”小老头儿啐了一口,“学生见老师,莫不成还得八抬大轿请着来么,这便是你们姜府的规矩?”

    老徐一听,心中暗道不妙,这人做派谈吐不同常人,恐怕就是老太太交代的那位从京城来的先生,刚想去快把少爷找回来时,耳后却传来一阵奶气未脱的声音。

    “学生姜不二,见过许先生。”

    众人转头看去,那个一身清凉翠色的可爱娃娃,不是自家少爷又是谁?

    “免了。”许先生上下打量一番姜不二,这才脸色稍微好转一点,直接无视众人走到姜不二面前,啧啧两声。

    “不愧是姜侍郎的爱子,生得居然比姑娘家还漂亮些。”许先生干瘪的嘴唇动了动,还没说出什么,姜不二却抢先笑道:

    “学生带先生去见见老夫人。”

    许先生一怔,暗暗称奇,小小年纪便会揣人心意,此子倒也真有些慧根。

    看来,那二位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啊。

    ......

    ......

    “见过老夫人。”许先生一躬到地,行了个大礼。

    “快免了。”姜老太太忙示意他起来,俨然一副大户人家中和眉善目的老太君形象。

    “这是姜侍郎让我转交给老夫人的信,他还拜托许某替他向老人家请安。”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封信,呈给了一旁的丫头。

    老太太接过信,看了几眼,没说什么,倒是抬起头来打量了一番这位许先生。

    “许先生这一路辛苦了,自京城到兖州想必也累坏了,冬香,带许先生去休息。”

    “是。”一身白色的冬香微微一福,就要引着许先生下去休息。

    “且慢。”许先生直起身来,眸子中滴溜溜滚过一丝傲慢,“在京中时,许某便听说姜家乃是大户人家,府中规矩更是与众不同,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

    这老家伙搞什么名堂?姜不二心中暗骂了一句,自从刚才在正门看见这位许先生,自己心里就十分膈应。

    尤其是许先生那骨子里隐隐发出的腐儒臭傲气,和他对下人的那副得意样子,实在是让姜不二感到说不出的不爽。

    可碍于对面是自己的老师,小姜少爷又不能将心中的情绪表现出来,只能硬堆着他那天真笑容,心中骂了一万句妈卖批。

    “先生这话,从何说起啊?”姜老太太脸上的不耐烦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慈祥与稍稍的疑惑。

    许先生抬了抬眼皮,长舒了口气,唇上的须子颤了颤,带着几分自嘲叹道:

    “姜侍郎官属六部,高居三品,又正值壮年,左右娇人相伴,官运亨通,家庭和睦,在朝中不可不谓羡煞旁人。”

    许先生话锋一转,冷笑哼道,“像如此的富家大室,下人自然也高人一等。像我这种酸儒书生,又怎么入得了那些大爷的眼呢?自愧矣,难攀矣!”

    姜不二和堂上的姜老太太不禁同时暗骂一声,好阴阳怪气的老酸秀才!

    这番话虽看似是在贬低许先生自己,实则是字字刀剑,无一句不是在讽刺暗骂姜府下人徒凭主贵,目中无人,全没有一点名门望族的涵养。

    一旁候着的老徐也听得出来这话中带的刺儿,吓得老脸一白,倒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那个顶了许先生两句的阿四。

    老太太眼皮耷了几下,颇有些纳罕地说,“听先生所说,似乎我姜府内有人对先生不敬?”

    “不敢,许某可不曾这样说过。”许先生话虽这样说,脸上却全然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十分得意。

    “这件事老身会查清楚,给许先生一个交代的。”老太太把玩着手上一对金兽,吟吟笑道。

    “许某先行谢过老夫人。在下舟车劳顿,先行告退。”

    说着,许先生一挥大袖,随冬香出了正堂,姜不二也得了老太太的示意,向老太太行了个礼,迈着小步子赶了上去。

    随着姜不二的脚步声越来越轻,老太太脸上的和蔼表情也逐渐僵硬,最终化为一张带着戾气的臭脸。

    “一个酸臭儒生,也敢对我姜家的事情指手画脚,真真儿是不知天高地厚。”

    她揉着眉心,眼皮也不抬一下,在短暂的寂静后,终于缓缓吐出几句话来:

    “按之前的计划,盯着他。他要是体面,你就让他体面。”

    “他若是不体面呢?”秋香回了一句。

    “你就帮他——”

    话忽然停住,老太太摩挲着手中那对小巧的金兽,许久后叹了口气,“算了,毕竟怎么说,他也是少爷的老师。”

    此时厅上这位一家之主,满头银发的老人家,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如此软了。

    若是放在以前,她可不会有那么多的顾虑和慈悲,铁腕手段一直是她,也是姜府最信任,也是最强的法宝。

    可以说,若是没有她奉若圭臬的铁腕手段,就不会有姜家的今天。

    可现在不是从前了,永远不是了。

    老太太瘫坐在太师椅上,老态尽显,听着窗外聒噪的蝉声,紧闭的眼缝中却溢出几滴清泪来,顺着脸上的皱纹钻进那些沟壑中去,最终又统一地汇合于下颌。

    天快转凉了,蝉的时间不多了。

    我的时间还剩多少呢?

    姜府后院,枯井深处,死一般寂静的黑暗中。

    一千只冒着血光的粘稠眼睛同时亮起,为了那点来之不易的阳光,而互相撕咬吞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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