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网 > 其他小说 > 花雨游集 > 第十章 果芯(或名 寒潮)(一)

第十章 果芯(或名 寒潮)(一)

    在广袤的大地上,有这么种漂在人们的记忆里或沉或浮的东西——铁路。

    铁路总是浪漫的,在浅草细雨里、在斜阳微风中,或是在银河之夜下,当见到列车闪烁着头灯在极目之处缓缓驶来时,无论是孤独之人、保有童趣之人,亦或是缅怀过去之人,心里的坑洼都会被暂时抚平。铁路又总是任劳任怨的,因它承载了人们逐风飞驰的梦想。人们在上百年前将其建造,赋予其绵长的形体。木和铁和道碴组成的它,寿命也注定要比建造它的人类要长。它见证过数十次同样的斗转星移,数十次同样的春来秋往,变化的估计只有在其上飞驰的列车。当然,对比铁路可预见的那近乎无限的寿命,列车驶过的短短数个时辰显得太过渺小,但数十年的跨度里,川流不息穿行百亿次的列车,间接也获得了媲美铁路的寿命,其变化自然也难以令人忽视。最开始是牛车马车,然后是蒸汽列车,接着是装甲列车、煤车、油车、电车……而现在,又回归到了装甲列车。历史就是如此,不断地循回往复罢了。

    隆冬十二月,原本的世界褪去了华彩,隐入了无尽的飞霜之中。庞大的机械怪兽正在嘶吼,所经之处,空气凝聚的沉郁久久不能散去,纷飞的细雪填满空气,就连枕木都似不能承担其重。车头金色的小号状标志在浓重的黑烟拖尾下丝毫没有半点暗淡,仿佛是穿行在一片白茫茫中的突破音速的小太阳——冲锋号公司,战时创建负责生产仿械和轻吉普的兵工厂,自战后几年里开始生产拖拉机和农机,后来又生产国家第一台三轮车,再是涡轮机、汽船……就像开足马力的新希望,当就要实现人人憧憬的那个人手一台自行车的极简单的愿望时,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它不得不回到一切的起点。

    按照计划,这台服役已有十年的列车即将在两天后的凌晨到达首都澄邑,在那里有相当规模的、甚至不逊于桂谷的地下科技城。它的编号是441,投产以来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上百趟的路程最终都安全地把所有的货物送达。出于战时保密要求,每台列车总要在重复行驶几次某线路后重新规划路线,全国上万条线路也会有伪装列车作掩护,但也许是441号的线路较为繁杂,又或许是其装甲足够厚实,这已经是它第三次超限制行驶相同线路了。叮叮作响的道口已过,红色的警示灯不住闪烁——那并不是为了警示而设定的程序,而是车厢间、火炮间的缝隙掠过时留下的灯影。某截车厢内,惨白的照明灯发散着刺眼的光,这个数十平方米的车厢内拥挤不堪,数十位军人分成十来组各自围坐着,打开了今晚分配的饭盒。长时间的行驶早已让他们习惯了轻微的抖动和惯性,在非站岗时段,只有铁道口当当的起闸声微微传来,偶而提醒他们正处在行进的列车之中。戒备区虽然沉闷逼仄,但已是整台列车唯一能住人的地方。他们难得奢侈的幸福,就只有打开塑料盒包装的饭菜,期待昨日提交品类申请的饭菜了。

    在人群之中,有这么个新兵与众不同。他呆呆地望着三米高处的某盏白炽灯——也许是看着灯泡里面积攒的灰尘或残渣——半张着嘴未曾闭上,嘴唇也因此变得干燥。手中端着的是昨天点的饭团,惨白的饭粒,惨白的灯光,映着他惨白的脸。他不知道为何,自早上开始就有大祸临头的预感。当到了饭哨时,这种不安未曾消逝,甚至当打开饭盒时这样的压抑感更加激烈。他不知道这是为何,甚至那大祸临头的惶恐就像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命令或是任务,而他只是木然接受“惶恐”的命令。甚至当手里的饭盒唐突一翻,引得在旁战友一声惊呼,他也未曾从那可怖的幻想中挣脱出来。

    白炽灯里的残渣,其实曾属于一只莽撞的飞蚁。它们蛰伏在水里一年之久,等合适的时机一到便会成群羽化,在混乱的虫群中找到另一位伴侣交尾,在完成繁衍的任务后死去……偶然间,这只可怜的飞蚁跑进了灯泡里,被强烈的高温瞬间杀死,永远地留在了灯泡里。无声无息地活,无声无息的死,偶然留存一点活过的痕迹时早已死去多时,且这点痕迹毫无意义,虫萤的生命自是如此。正如而列车里的众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命运和虫萤比又能好上多少。

    列车经过那个叫新畿的小城时,同样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雪地里,有人影在移动。很快,随着某个声嘶力竭、甚至不像是人类口中能发出的嗓音响起——那已经是听不清喊的是“不畏强权”还是“神明万岁”之类的口号——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即刻排挤了雪夜应有的静谧。

    轰——轰——!!星辰崩裂般,说是神降下威严也不为过……过年至清明时,雨水还很丰富,天色也应该是明快的,许多人曾在见过烟火会。一双双漆黑的瞳孔中,映出点火后直冲云天的烟火里,尖锐的,华彩的,轰鸣的,在近乎到达人体忍耐极限中,晴明夜空中绽开的光与声的奇迹。只是,那时候我们所认为到达极致的震撼,在纷乱炮火的轰击下显得乏力至极。

    此刻,舱内警铃大作。就像是有人一下子把音量旋钮拧到最大,刺破耳膜的,是发令声、叫嚷声、咆哮声、疾步声、开火声。但即便是来得突然,训练有素的军人仍迅速组织起了反击。在拥挤的过道、狭窄的楼梯间、弥漫着烟尘味的炮台、闷热的载弹仓中,他们组成了反击态势。列车停止了行进,锅炉吐出的黑烟笼罩了列车向上十余米的雪空,探照灯不停地刺穿浑浊的空气,照到那一个个不惜生命抱着炸药冲锋向前的神风队员,下一秒班用机枪就会把他们打成碎片。圆盘状的炮塔缓缓移动,随即迸发出更为耀眼的花火……炮火交相轰击下,反抗军的堑壕很快被摧毁,在飞散的泥土中,混着的是断肢和肉和血。一个人长成十八岁需要付出几十万元的成本和难以预计的精力,却被一颗成本只有几块钱的火炮炸碎,这可真是值当的价钱。

    信仰的神和自己的父母亲总是同地位的。几十步的扬尘外,穿着白袍几人一组的孩子高呼着他们的名字发射了手里的巴祖卡。下一秒,他们所在的地方就被夷平。

    时间过得很慢,机枪炮塔内,那个士兵的肩头仍然有些沉重,耳朵和手臂都在发麻,而肺尖却像是烟瘾起来时猛吸一口烟般、有种像是发烧时握住柠檬,或者是皮肤干痒时得到爱人的揉捏般的舒适。他喜欢这种感觉。而这种惶恐终于实现的事实让他神经变得木讷,已经变成辨不清惶恐和军令哪个才应该优先执行的行尸走肉。于是,在炮弹落在他所在的车厢上时,死神来得极快。面对着瞬间夺命的爆炸,他是无知的,也是幸福的。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