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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评理

    那日的清晨,还在呢喃睡梦中的我和哥哥被父亲急切地叫了起来,那天的清晨,是父亲人生中少有的几次帅帅的时刻。

    络腮胡子依旧爬满他的双颌,油腻的头发上还有些从砖厂上干活留下的灰尘,但父亲的格子衫却很整洁,长期干活有些佝偻的腿,扎在地上,腰板却挺得很直,紧绷的脸上写满了坚毅。

    “吃了早饭,我去给你俩讨个公道!”

    父亲没有抬头看我俩,只是手中娴熟地切着酸菜,菜刀,叮当作响。不多时,烧得滚烫的菜籽油淋在了撒了辣椒面儿切得均匀的酸菜上。滋滋作响,香气扑鼻,是在宣告着今天早餐的开始,粘稠的玉米碜,拌着酸菜。

    这一天,家里的三个男人,吃得格外的香。

    到学校的时候,操场上已经陆陆续续有了同学,他们或是肩上挎着粗布缝合的手工包或是手中夹着一两本薄薄的册子,在等校长开教室的门,操场的边缘已经有了不知是从何处运输过来的砖头,瓦块,似乎在宣告着有一场大的工程将会建造。

    父亲就站在操场中央,背影落寞又孤单,腰杆却挺得格外的直,我和哥哥在其身后,等待阳光洒落,教室开启。

    周围陆陆续续来了更多的人,偶尔的小声议论还是被我的敏感而捕获。

    “你看那是谁?听说好像是赵亮他大大。”

    “是吗是吗?那就是他大大啊,他开学报名都没人送呢,怎么这个时间来了!”

    “是吗?是吗,听说他大大腿受过伤,我听我叔伯说的,他们当年一起去修公路时,工程塌方了......”

    “啊?这么惨呢......”

    “是呀是呀,好惨呢......”

    “嘘,小声点,别让人家听见了!”

    “但听说啊,他大大可厉害了,在村子里的,好多条路都是他大大打得地基,他大大还会泥水工呢,据说我家的灶台就是他大大帮忙打造的哩!”

    “是吗?这么厉害呢?”

    听到这里,我从父亲的身后窜了出来,脑袋瓜子乖巧的在父亲那粗糙的手上被抚摸,父亲的脸上依旧满是坚毅,但多了几分慈祥。

    不多时,穿着皮夹克的蔺鹏来了,背着牛皮布包,也不知道里边塞了些什么,总是鼓鼓囊囊的。

    他看到我和哥哥愣了一下,然后不屑得抬起了头,向我身后的男人多看了几眼,眼神却有着明显的闪躲,脸上被我昨天反抗时掐得指印,隐隐在抽搐。

    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他就站在操场中央,有些佝偻腿像是生了根,扎在土地里,却把腰板挺得笔直。

    “您来了?”

    背后传来了周校长的声音。

    “嗯,我来了,来讨个说法!”

    当听到周校长说出那句个“您”字时,周围的学生们明显变得安静,我抬头望了望父亲,父亲依旧是用手摸着我的头。

    “孩子在学校被欺负,做老师的,不管吗?”父亲抬头问他。

    “孩子间打闹,都是闹着玩的,不要放在心上”。

    周校长边说话,边从口袋掏出了一串钥匙,给了周小美,然后周小美熟练得拿出了其中一把钥匙打开了一二年级的教室,然后把钥匙串给了汪龙军,让他去打开学前班的教室。

    “打闹,归打闹,但,骂人便是不对,话说重了!”

    父亲带着我跟周校长进了办公室。

    周校长拉了一下灯泡的开关,咔嚓一下,闸盒的弹性把系在开关上的麻绳拉的晃晃悠悠,好在麻绳的下边吊着一个小玻璃瓶子,大概是装青霉素的药瓶子,大概有手指头那么大,玻璃瓶在墙壁边上来回晃动,逐渐停歇。

    他晃了晃热水壶,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洋瓷缸子来,撵了几撮儿茶叶,从水壶里倒了一大缸子的水,茶叶在洋瓷缸子里上下翻腾,但速度并不太快。

    “你也知道,蔺家那孩子从小被惯坏了,跋扈了些!”

    父亲没有说话,抿了一口茶,也许是觉得茶水有些苦涩,吐了几口茶叶子。

    “两个娃子在学校学习怎么样?”父亲摸着我的头,随意得问到。

    “上次报名儿,他奶奶应该给你传话了,亮亮没有课本”

    父亲轻轻皱了下眉头,反而看了眼我兄长,我兄长把头僵硬的挪开,好像在说。

    “这事儿可与我无关。”

    周校长似乎明白了父亲不知道我上课没有课本的事儿,然后赶忙站起来,用那粗大的手揉着我的脑袋。

    “这娃儿打小就聪明,就是有时候皮了些,上课没少让我操心,不过学习成绩还是不错的”

    父亲“嗯”了一声,继续用口泯着茶。

    “周雨生身体怎么样?”

    “得亏了您,我那命苦的儿子无大碍了,他去年又出去打工了,去了矿山,你门娘俩不容易一直在砖厂干活,倒是也没有抽出时间去谢谢您,要不是当年你把他从塌方前推出去,我估计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周校长的眼里流露出来的那种情绪叫感激,但我从父亲的眼里看出了一些落寞与伤悲。

    父亲喝完了一大缸子茶叶,然后把手从我的脑袋上移开,郑重地对校长说。

    “孩子在学校调皮,但受教育是他们的权利,既然在学校,你有义务教育好每一位同学,如果从小就受到被歧视的阴影,那他如何长大成人?我们出过村子,去过外边大城市的汉子不多,我算一个,你家雨生是一个,你是读书人,教书人,道理应该比我更懂”

    “他蔺家小子今天欺负我家娃子,改天也会欺负别家的娃子,如果孩子在学校上学被欺负,被歧视,那还不如不上学,跟我回家养猪去,但你要记着,这是你周雨田没有教育好你的学生,这是你们造下孽”

    “如果将来我的儿子侥幸有了出息,他回想起他小时候被人欺负的事情,学校没有去管教,那你周雨田就不配做教师,你周雨田的儿子周雨生”

    父亲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细弱蚊蝇的声音似是沙哑,又像是悲悯。

    “我也是白救了”

    父亲的情绪明显有些激动,拳头攥得有些颤抖。

    记忆里那是父亲受伤以后说得话最多的一天,记得父亲受伤的时候是被五六个穿着白衣服的人抬回家的。

    父亲说完了话,然后示意我和哥哥去了教室,然后我关了门,踮着脚扒在带有花纹的毛玻璃上,隐约中看到父亲在和校长还在交谈着什么,只可惜看不清楚,听不明确,只是偶尔飘来几个地名,什么“江西”,“湖北”,“鞭炮”,然后隐约着看到父亲好像塞了点什么放到校长面前,校长没有收。

    我去了教室,看到坐在我后排的蔺鹏好似在得意的笑,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尽管我的两只眼睛都很小。

    晨读后,本该上第一节数学课的周校长今天迟迟在办公室里没有出门,我知道,他在和父亲说话,同学们在教室里小声议论。

    “听说,赵亮他爸爸来学校了,在跟周校长理论呢。”

    “估计这蔺胖子有好果子吃了,谁让他那么嚣张!”

    “嘘,小声点,别大声,那蔺家可不好惹,他们家开茶厂呢,是个有钱的主!”

    不时有同学看向我,我小脸通红,如坐针毡。

    上了半个小时的自习课后,教室门口探出了周校长的头。

    “蔺鹏过来一下”。

    他站了起来,故意把鼓鼓囊囊的书包往桌子上摔了一下,昂首,走了出去。

    教室里又响起了窃窃私语。

    良久,蔺鹏从办公室回来,依旧是昂首,走到教室中央的时候。

    他突然停住了,手随意地下垂着,昂首站在那里,等待后边出现的周校长,周校长咳嗽了下。

    “蔺鹏同学欺负同班同学赵亮,恶语伤人,对学校造成严重的影响”

    “现决定,”

    校长顿了顿,然后接着说。

    “将蔺鹏座位调到教室最后一排,把蔺鹏的课本让给赵亮”

    堂下顿时哗然。

    有为我得到公正的对待的喝彩,也有对蔺鹏跋扈行为的叹息,同样也有蔺鹏的同党感到不服。

    “蔺鹏,你可有什么好说的?”周校长说道。

    “我没啥好说的,课本你拿去好了,就当是救济难区的贫苦孩子,呵呵,就算你努力一百倍,不照样还是穷酸书生”

    然后他大笑着走下了课堂,回到自己的座位,把鼓鼓囊囊的书包仍向我了,书包砸在我的书桌上。

    “咣当一声”里边抖落出来几本一年级的课本,但更多的是二年级和三年级的课本。

    从那天起,我终于知道了那位有钱人鼓鼓囊囊的书包里装的是什么了,那个每天都是傲里傲气的令人讨厌的小胖子,有钱人,书包里竟然装着比我们高了整整两个年级的课本。

    后来,放学的时候,我本打算把书包还给蔺胖子的,但中午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学校,并且在今后的三年里,在学校里再也没有看到过他的身影,有人说他转学了,也有人说他家的茶厂营业扩张,他回家帮忙,学着做生意去了,但在我的童年记忆里,那个讨厌的小胖子很久很久没有在我的视野里。

    放学后,我和哥哥手拉着手回家,回去父亲已经做好了饭菜,不知为何,今天的面条比往日多了一盘土豆丝,一盘豆角,以及一瓶豆腐乳。不知道父亲是开心还是什么,他独自一个人喝着酒,我和兄长在一旁安静的吃着面条。

    “哗啦哗啦”,吮吸面条的声音,碗筷碰撞的声音,以及父亲喃喃得唠叨的声音逐渐平歇。

    饭后,哥哥给父亲倒了一杯热茶,热气腾腾,父亲用手摸着我的小脑袋。

    “亮亮有课本了就好好学习,争取在上三年级前把课程都先学完,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那时候的我不明白什么大道理,只是听话得点头,像个啄木鸟。

    父亲用手摸着哥哥的头。

    “你要看着点赵亮,他不好好学习,你就揍他”

    后边又陆陆续续,说了好多话,我和哥哥已经困得眼皮打架,于是上床睡觉,完全没有意识到,父亲今天晚上的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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