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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林原爱的伤虽然看着严重,但手臂和后背上的擦伤,几天后结痂脱落也就好了,乌青更是淤血化开就没事了,只有腿上的伤还未痊愈。筱原俊哉自然是事无巨细地照顾她,抱着她上楼下楼,洗头擦身换药,连饭都喂给她吃,不让她动一根指头。筱原俊哉去长和殿的时候,小泉便进来清凉院照顾她,那天接诊的医生也按高山信介的吩咐,每天来看她。一周多后,林原爱觉得恢复得差不多了,便让小泉回医院去了。

    这天林原爱被雨声吵醒,前一晚也是下了一夜雨,天明后才渐渐低下去,但还是滴滴答答地下了一整天,这几天都是这样湿哒哒的天,不觉间已经入梅了。

    黄梅时节家家雨,林原爱没有哪里可去,便镇日在东边的阁楼里,翻阅着泛黄的书卷。那里被当做书屋,摆放着一架架藏书,多是筱原俊哉旧日的书籍,也有两架子是林原爱的。林原爱的书扉页上都有她手书的签名“Sophie”。林原爱不喜欢她的名字,也不喜欢别人叫她的名字,这个代号总让她觉得陌生,觉得不属于自己,也不能代表自己。她和筱原俊哉初识时,筱原俊哉总是叫她“林同学、林同学”,终于有一天把她叫烦了。她对他说:“你别再叫我了!”看着面前的少年无措的神情,她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很是不善,见少年的神情又变得迷茫,心想也不能让人家没有个称谓,林原爱便把手里的书打开放到他眼前:“叫这个吧。”

    “Sophie……?林同学的英文名?”

    “……算是吧。”林原爱别开脸。名字是什么呢?一个代号。林原爱不喜欢这种代号,仿佛自己也是个符号。

    筱原俊哉从那天起便开始叫她Sophie,开始时林原爱也不太爱搭理他,但渐渐地,她越来越多地感受到他往这个名字里倾注的感情,便也就回应他了。

    而她也从未叫过他筱原俊哉这个名字,哪怕这是他的真名。林原爱得知他这个名字已经是在他离开台北之后了,那是她从新闻中看到的,他从未告诉过她。他们相识时他叫做夏一。后来筱原俊哉告诉她,夏一少年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和他的父母同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于是这个身份就被高山信介安排给了落难的嵯峨野少主筱原俊哉。但林原爱也未曾叫过他这个名字,而是叫他一夏。她记得她第一次唤他时,他眼神中微微的诧异,但也没有纠正她。以至过了好一段时间,她才发现自己叫错了。为什么初识时她就会把他的名字记错呢?她望着窗外,想大概是她觉得他很适合那个季节吧,夏天的阳光下,在绿树成荫里,行走的少年。

    午后雨越下越大,林原爱起身去关窗,不想有两只鸟儿在檐下躲雨,蓦地倒把她吓了一跳。

    筱原俊哉回来时拿着几个卷轴进屋,拆开套封,是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郭熙的《早春图》、马远的《踏歌图》、夏圭的《溪山清远图》、戴进的《春山积翠图》,以及恽寿平的《落花游鱼图》。

    林原爱睁大眼睛,诧异:“——这是?”

    “是摹本。”筱原俊哉解释道。

    林原爱这才松了口气,把画作一幅幅展开来细细地看,说道:“魏晋时期的画作无论传说得多么神妙,都没有真迹流传至今。有唐一代的也争议颇多。范宽本名中正,因为性格宽厚,而得名宽,很有趣吧?你看,这里,这个署名是李霖灿教授发现的。因为他的发现,才让这副画的作者有了归属。不过,不久也有学者提出质疑,认为正是有了这个署名,作者是范宽才值得怀疑,因为在北宋时还没有作者在画上署名的习惯。而且,范中正又怎会署名范宽呢?不过,作者是范中正与否,并不会影响这幅画的价值。被这幅画震撼的,果然是巍峨的山体吧。

    “虽然小时候就读到过‘马一角,夏半边’,不过这几年在各个展览里看到他们的画,却感受不到多少亡国之痛,反而是油然而生的高逸。‘这就是文人们想要过的生活吧’。相比于明清画家那样刻意的作画,拘谨的画意,理想的画作却是可以呈现令人神往的世界啊。

    “之前旁听过高居翰教授的一堂课,他说西方画作的鱼,都是在砧板上的、或者作为静物的近于‘死’的状态的,而东方画作里的鱼,却是活生生的、自由自在的鱼,他举的例子,正是这副《落花游鱼图》……”

    林原爱一边说,一边反复地看画,觉得这几幅画虽是摹本,却仿得极真,竟和真本无二致,林原爱问道:“这是谁摹的,竟这样像,必然也是大师吧。”

    筱原俊哉道:“我今天从库房里找出来的。”

    林原爱点点头,不再多问,知道这是他家藏的了,也可能是平安宫藏的,也可能是正仓院藏的,无论哪里,文物自然都是数不胜数了。

    “你拿来给我看,不要紧的吧?”

    “不碍事的。只是摹本而已,Sophie喜欢的话,就留下。”

    林原爱道:“虽然不是真迹,但摹得这样像,也是难得的珍品了。千年的字画,真迹摹本,哪里就说得定呢?”

    “那先放在这里吧,哪天Sophie不爱看了,我再收回去。”

    林原爱这才点点头,料到是昨夜他们在一起翻看画册时,在她不经意的谈论中,他记下了她最喜欢的几幅画,这天就给她翻找出来了。林原爱从小没有接受艺术熏陶,因为性格孤僻,自幼一味地埋头于文字的世界,继而性格愈发地孤僻。在大学之前,她力所能及地涉猎着各类书籍,大学选了文学院,在海外进了哲学系,系统地走了一遍西方哲学史,内心是更加确信的绝望,随后接触到黑格尔和席勒的美学,又攻读了美学学位,以为能找到些填实心灵的东西,但最终那也是把苍白的火焰。她此前二十五年的人生,目标都过于坚定,认为除了自己走的那条路,以外的都是不值得关注的细枝末节,直到那条路走到了绝路,在空隙的碎片时间里,她才偶尔拾起那些主干外的枝叶来看。

    “之前两年,因为课题研究,也逛了一些博物馆、美术馆,看了不少展品,但都没有看出什么来。”落到纸上的,还是枯燥的文字,更加的枯燥。面对美的艺术品,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美感,一味的思索,一味的枯燥。

    但在回来的那天,当她看见站在樱花树下等待的白衣少年,内心却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感动。仿佛是已经纵身跃下深渊,却没有感到终结和消亡。一直以来脚下的路已经不存在了,因为已经奔赴到了世界的尽头。之后的时间,脚步说不上是沉重还是轻盈,或许该说是迷惘吧,毕竟她太久没有在缺乏强烈的使命感的驱动下行走,但她还不觉得痛苦。胸中的痛苦,头脑里的忧郁,似乎是被谁从她身上摘取掉了,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是自己,但她又不再感到痛苦。她回过头,看到在这暗夜里散布着的点点光芒,如萤火虫般的。她看见前方有一簇光,莹莹地亮着。她感受到了内心的平静,这种平静或许来自于坚定,对于这簇光的存在的确信。

    她的脚踩在大地上,她感受到了土地的松软,柔和的风吹在她的脸庞,她闻到了花香,她感到舒心和愉悦。于己无关的愉悦,与终极目的无关的愉悦,这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她的心底里出现一个念头,现在信念消散的自己,或许比之前的自己更为坚定。她往前走着,一边思索,试图解读自己的状态,但这又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她只能先放缓,让自己暂且就这么存在了。

    林原爱看着身边的筱原俊哉,道:“这段时间又看,倒觉得有几分意思。”

    筱原俊哉说:“Sophie偏爱马、夏的画风呢,你看,戴进也是。”

    林原爱一怔,想了想,点头:“是呢,我更喜欢这种清雅的笔墨,画面干净,比如这山峰的处理。我就不太喜欢披麻皴法,像是《千里江山图》、《富春山居图》。”

    “那Sophie是喜欢斧劈皴了。《溪山行旅图》用的是雨点皴。”

    “是更喜欢斧劈皴吧。他的拖枝也有趣。”

    “郭熙的这幅是蟹爪枝。”

    “这幅真是云雾迷蒙、烟岚浮动。李成的树也类似吧?”

    “嗯,蟹爪枝是李成首创的。”

    “但见李成的画,真是阴冷肃杀啊。若李贺是诗鬼,说李成是画鬼也不为过吧?单论画作给人的感受。”

    “我记得李嵩画过一幅《骷髅幻视图》。”

    “是了,但论传达的阴冷死寂之感,可远不如李成,也许是风俗画的原因?在中国,到底还是山水为上,人物花鸟,笔力再深,格调终是不如。不像欧洲,人物画多。”

    “也许是市场环境不同吧,东方是文人画为主,是为的陶冶情操,相互应和,而西方是职业画师,主要供应教会和贵族家庭。”

    “文艺复兴之前的画,简直没法看,除了受难的耶稣就是复活的耶稣,一个苍白的死人,有什么可看的,我真不喜欢基督教,那受苦自虐的教义。”

    “西方的画家,Sophie喜欢谁呢?”

    林原爱想了想,道:“拉斐尔吧,《西斯廷圣母》、《雅典学院》,他或登‘美’的巅峰宝座吧。虽然论深刻,达芬奇更深刻;论激情,米开朗琪罗更有激情,但拉斐尔最美。”

    筱原俊哉笑道:“我以为Sophie会最喜欢达芬奇。”

    林原爱也微笑道:“是吧?达芬奇最吸引我,但看他的画,倒像是在照镜子,思索过多。你呢,你喜欢谁?”

    筱原俊哉想了想:“波提利切?”

    林原爱笑,又点点头:“确实呢。”波提利切的圣母和女神,神情清冷又悲悯,很类似筱原俊哉那献祭般的性格。林原爱又道:“西方的画,到底肉欲太重了,巴洛克,洛可可,到新古典时期好些,《苏格拉底之死》还有些像《雅典学院》。”

    筱原俊哉道:“还有安格尔的《泉》。”

    林原爱看了他两眼,笑道:“原来你喜欢那样的青春少女。”

    筱原俊哉的脸红了红,没说话。

    “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浪潮过去后,印象派就登场了。我不喜欢马奈。”

    “那是喜欢梵高吗?”

    林原爱轻轻摇头:“梵高的价值是被高估了吧,也许更多的是因为他的故事,而不是因为他的艺术,听到那天价的成交价,真是有些可悲呢。我喜欢的是莫奈的《睡莲》。不过我对印象派的评价也不高。印象派刚兴起的时候,学院派批评印象派的画没有精神,只有技巧,这话也不算过分吧,印象派作画是轻易了些。不过往后的流派,可更欣赏不来了。”

    “一种风格,一类体裁,也是有它的容纳上限的,一旦创作达到这个上限,后来者就极难突破了,只能另辟道路了。”

    “如今可辟了些奇奇怪怪的道路,西方不少人都在喊‘艺术已死’。”

    “艺术也是时代的一部分,时代有起伏,艺术也会有低谷的。当代人经历低谷,后人记录低谷,这个低谷可能长,也可能短,但会过去的。Sophie喜欢看画的话,我们家也收藏了些,在紫薇院里,Sophie可以去看。”

    林原爱点头,道:“之前看过《红白梅图》和《燕子花图》,印象很深。还有几件莳绘,真是精美绝伦。”

    “是光琳的作品吧,是很华丽的啊。”

    “华丽的美感。你应该会更喜欢雪舟吧?”

    筱原俊哉点点头,蓦地提议:“Sophie,我为你画画好吗?”

    林原爱有点惊讶,看筱原俊哉的神情,竟有几分按捺不住的跃跃欲试。筱原俊哉惯于压抑自己的情感,喜悲都不常形于色,林原爱时常要琢磨他的神色才能体会他的哀乐,此时他的眼里放着光,已是他极渴望做某件事的样子了。

    “你会画画?画我吗?”

    “嗯。”筱原俊哉点头,道,“水墨,可以吗?”

    林原爱依允,挪了坐垫坐在窗边光线好些的地方,道:“我要怎样?这样坐可以吗?”

    “可以的。”筱原俊哉回复,一边架起画板来,铺纸研磨。

    他画得极其专注,林原爱却忍不住想笑,极力憋着。

    筱原俊哉道:“Sophie可以动的,不要紧的。”

    林原爱便知道他不是要她做个模特,她的样子,恐怕他在心里已经临摹了千百遍了吧。待他搁笔,林原爱才站起来:“画好了?我可以看看吗?”

    筱原俊哉脸红了红,点头,把笔墨收好。

    林原爱过去看,看了半天,才笑道:“你画的哪里是我,分明是仙子。”画里的人衣决飘飘,遗世独立,仿佛要凌空飞去。林原爱道:“我给你题个画名,就叫做《洛神赋图》,真是‘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筱原俊哉痴迷地看着画,喃喃道:“洛神也不能比的。”回过神来,又道:“Sophie要题字吗?”说着就要给她拿笔。

    林原爱忙摆手:“我可不会写,别坏了你的好画。还是你自己题吧。”

    筱原俊哉举着笔,对着画看了又看,到底没有写下一个字。

    林原爱道:“画这辈子可不能了,改天我也该临几幅字了,还从来没有碰过笔墨呢。”

    筱原俊哉道:“好啊,明天我给Sophie选几支笔,挑几方砚来。”

    林原爱道:“你写几个字来给我看看。”

    筱原俊哉便依言铺纸,写了一行字。林原爱在旁边看,点头。之前看他的硬笔字,就觉得字不如其人,他为人极谦卑,从不与人发生半句冲突,但字却透着刚劲,起落都有气势,如今看毛笔字,更加明显。她问:“你小时候学的谁的字?”

    “老师让临的王献之、欧阳询、颜真卿。”

    “没有临王羲之?”

    “是啊,老师似乎不喜右军。”

    “你的老师想必是个很刚正的人了。”

    “是的,很严厉。但也能写的一手狂草。”

    “你能写狂草吗?”

    “不能。”

    “给我写一幅字呢,我明天临。”

    筱原俊哉不好意思:“我给你找名家的字帖,Sophie想学谁的字呢?”

    “就学你的字吧。”

    筱原俊哉红着脸:“Sophie不要打趣我了。”

    “那给我找几幅王子敬的行草,张旭、怀素的草书,赵佶的字有吗?”

    筱原俊哉想了一下,道:“有的。”

    “我临他的字吧。”

    “徽宗的画也有。”

    林原爱笑道:“画就不必了。”

    那幅画的墨迹干了,筱原俊哉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林原爱故意逗他:“这不是送给我的呀?”

    筱原俊哉踌躇:“Sophie要吗?”

    “你不会要把它供起来吧?”

    筱原俊哉脸红。林原爱知道,只要是她所有的东西,他都极其珍视。以前她扔掉的稿纸,他会一张张收起来存好,甚至掉落的头发,他在打扫房间时都会特意捡起来,理顺了收在一个盒子里,林原爱曾大不解,问他是做什么

    “因为是Sophie的东西,所以舍不得当做垃圾扔掉。”

    林原爱颇为震撼。如今这幅画像,还不知道他要怎样珍藏呢。

    林原爱笑道:“那你收起来吧。明天还要再画吗?”

    “可以吗?”

    “那得看我高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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