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他们回到京都没几天，大雪节气，一股强劲的寒潮自北向南袭来，京都的气温瞬间降至零下，一夜入冬，林原爱一向怕冷，降温之后，就不再出门了。

    她想起她出生的地方，是大陆东南的海岛。她对那个岛屿并不了解，因为她在岛上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生活在西南的一个小镇里。记忆里，那个小城的天空都是布满阴霾，一如她的心情。纵横几条街区，半新半旧的楼房，时常在下雨，她撑着雨伞，从冬青树下走过，去往雾蒙蒙里的学校。

    冬日里的阳光很稀薄，她站在教学楼的走廊，向外伸着手，捞也捞不上几片。

    春日总是很迷乱，她不喜欢。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难以辨认的花草香味。

    夏天是烈日和暴雨。大人教训孩子不许下河游泳，那时候每年夏天都有河中溺死小孩的消息。她不会游泳，也不从河边走过。

    秋天是看操场上的白杨树，叶子变黄了，大风一吹，光秃秃了，秋天也就过去了。

    冬天也有极冷的时候，冻雨打在手上脸上，还得贪黑赶往城北的高中。

    四季就这么简单地轮回。最后在记忆里混在一起，她无法分辨出这个秋天和那个夏天，连那十几年都糊在一起，不再回忆，渐渐地退出她的心里。

    离开那个小城，是她前十七年唯一坚定的心愿。所以当成绩公布的那一刻，录取通知书寄来，她坐上前往台北的列车，从此再也没有回头。但这个心愿是没有未来的。她心心念念的只是要离开，希望把自己从被包裹着的灰暗里剥离出来，但她没有新生的愿望。或许是在那无处不在的阴暗里待了太久，她已经被吸取掉了全部的生命力。

    她到台北才第一次看见了海。望着那消失在地平线的蔚蓝，她陷入了沉默。她不知道眼前的景象是否符合心里长久的预期。她总以为这时候会发生点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在海边走了一天一夜，看日落月升，月落日升，涛声如旧。

    大海是无边无际的，但她双眼的视力是有限的。哪怕是站在无限事物的面前，装进她眼睛里的，还是只有这么多。她并没有因此变得无限。

    她曾希望自己能死在夏天。她沿着海岸线寻找，终于找到一处山崖，山下是一湾海水，澄澈湛蓝，砂质洁白，山崖上绿草青青，四周静谧无人，阳光又明媚，完全都符合她的期待。

    但她却没有跳下去。

    她是受着内心驱使，来找这样一处所在，但找到时，她却内心平静，既没有往下跳，也没有回退。她本想以此逼自己做出决断，是一了百了，还是向死而生，但自己的心情却维持在了这个临界点。没有产生激烈的情绪和思考，只是凝视着。

    她在海边找了个小屋，躺了进去，完全与外界隔绝了联系。几天后，她还是没有死，她有些茫然，只能又走出了小屋。

    她曾一度固执地想，只要看到了海，就无怨悔了吧，就即刻死在那无边无际的澄澈海水里吧。当那一年，终于是看到海了。但她却没有即刻死去。于是又成了怨悔。为什么没有在那一刻死去呢？在心愿达成的那一刻。看到的海是确凿的，并非幻觉。但为什么，她站在海边，只觉得心愿达成，却没有死去呢？她觉得有些许悲哀。

    她有时又觉得，可能自己已经死了，如果再去那个小屋，也许就能找到自己腐败的尸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