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一个多月后，岛村教授也自杀了，遗书里也是要求大政奉还。

    岛村教授是京都大学文学系的教授，曾经是林原爱的授课老师，同时还是先生的朋友，因此来往很是密切。岛村教授的住处与林原爱的公寓离得不远，有时候下课后、或是从先生家中出来，他们会同路回去。她记得有一次陪岛村教授信步走上了音羽山，站在清水寺大舞台上，其时正是黄昏，半个京都都笼罩在傍晚霞光里。

    岛村教授回头告诉她，这里是京都他最喜欢的地方。

    是因为可以眺望京都吗？她想。在岛村教授心中，京都是不是也是一个孤儿呢？如同千重子是弃儿，京都也是弃儿，过往的日本是弃儿，整个世界也是弃儿。徒劳的。岛村教授所熟知的那个时代，他所亲近的那个京都，终归是要消逝的。爱的幻影，美的叹息，岛村教授用文字记录的这份努力，不能逆转时代的发展。因为知道无法阻止，所以试图用自己的文字留下一点记录。这份心情，本身已经是徒劳的了。时代的车轮倾轧而下，将过往的一切都碾碎。在一片沸腾欢呼中，世人可能意识不到自己失去的是什么。只有经历过两种生活方式的人，才会感到迷茫和痛苦吧。笼罩着这个城市的美感，还有多久会消失殆尽呢？或者说，在她来到之前，已经消逝了多少呢？一切都如同幻影。幻影是不能践踏的。爱与美，必然是无力的吗？

    同门们告知了林原爱岛村教授的葬礼时间，林原爱却犹豫了。如今的她，不仅仅是岛村教授的学生林原爱，还是高山信介的妻子、高山家族的高山爱。她去参加饭沼的告别式时，就引起了很大的瞩目。

    在林原爱不决时，高山信介却为她选好了出席的礼服，对她说：“是你的授业恩师，作为学生，应该要出席的。”

    “可是……”

    “你先是林原爱，其次才是我的妻。我还不需要你为我做出这样的取舍，高山家族也是。”

    高山信介派了车护送林原爱下山。

    岛村教授的死震动了京都上下，同时将还政的诉求再次推向风口浪尖。时局动荡不安。林原爱在市内可以随处看见标语、演讲、游行示威，支持支持十御家的执权党和支持筱原俊哉的君主派甚至爆发了大规模的冲突。林原爱感到心惊，高山信介对她的保护也加强了，之前她下山，他只是派人暗中保护，尽量不让她觉察到，而今安排的随身保镖越来越多，都荷枪实弹，林原爱听到他对他们的指令是但凡有人试图对她不利，立即开枪，不必犹豫。

    “君主派那帮人，人数越来越多，成分参差不齐，狂热分子不少，很可能会将你当成目标，他们对俊哉对你怀有的感情并不清楚，因为明面上你是我的妻子。”高山信介对她说。

    尽管山下已冲突不断，风声鹤唳，嵯峨野上却仍风平浪静，十御家不声，筱原俊哉不语，却又像是心知肚明，只观局势。这平静好像只是表象，暗地里已掀起狂风暴雨。林原爱很担心，担心这场风暴最终会吞噬筱原俊哉，就如十年前的筱原枢。她又萌发带筱原俊哉离开的强烈愿望。她不止一次地对他提起。

    “和我一起走吧，一夏。”她对他说。

    “走？去哪里啊？”筱原俊哉仍是一双清澈的眼。

    林原爱有些慌乱：“哪里都好，我们回台北吧，怎么样？我们好久没回去了。”他们再也没回去过，最开始的地方。

    筱原俊哉低头思考着，林原爱知道他还是以作为嵯峨野之主的身份在思考，受限于身份，他不能随意离开嵯峨野，所以他在想能和她一起去台北的方法。林原爱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你不能不做这君主吗？十年前你父亲去世，之后两年不也没有君主吗，不也是可以的吗？”

    筱原俊哉看着林原爱落泪，眼神有所触动，他慢慢地说：“可是，这样很多人会困扰啊……”

    林原爱并不那么在意天下大乱，她最在意的是筱原俊哉的平安。她觉得是徒劳的，这一切的争斗，他处在漩涡的中心，但一切都不是因他的意志而起，是别人的意志在形成着势力，但一切的结果却要他承担。他只是个无辜的牺牲品。

    “可是，这个世界，不会没有一个人就怎么样的……”没有了他，那股势力就会消解，或者会寻找另一面旗帜，明天会延续，人们的意愿会推动着事态前行，因为时间不会停止运行。

    “世界、或许不会怎样的，即便是化为灰烬，也能从烈火中重生。只是那些化为灰烬的人，他们是再也回不到这个世界了……”

    “你要对他们负责？”林原爱含着泪问他，她真想问他，有谁会对他负责呢？在那些人里，有多少人真正忠心于他、了解过他的所思所想。若是他们了解，还会将他推到如今的局面吗？

    筱原俊哉却选择了宽恕。他的眼神，正是这样的眼神，明明已经受苦过深却毫不自觉。他有一颗真正无辜的心。那就是，明明无辜，却又不知道自己无辜。在毫无自觉的情形下，落得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