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江湖（五）

    天很晴，柔柔弱弱的风缓缓吹动着我的风衣，我再一次踏上城墙的石阶，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喜欢登临城墙，俯瞰这座城市。

    苏茜就跟在我身后，今天是我约的她，我对她说今天我有点难过，希望她来陪陪我，然后她就来了，静静地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提着拿把短刀站在雨里，后来我才发现她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她穿着白裙临风而立的时候我仿佛看见飘飞在碧绿湖畔的白鹤。

    我今天约她来并不是真的有什么难过的事情，我就是想跟她说说话。像我这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江湖杀手本来不该心生情愫，因为红尘会蒙蔽我的道心，影响我出手的速度，但是我喜欢苏茜，也许是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也许是后来才开始的，可以肯定的是我的心里装着她。

    我曾经也幻想过，幻想着有一天我会在永夜城的城墙上为她点上红烛，用玫瑰花瓣把永夜城铺出地毯。然后我会站在最高的山顶上对她说出那三个字。湛蓝的天空里星辰忽明忽灭，围绕着城市的是照亮夜空的烛火，满城的人们抬头羡慕地看着我们的时候，我就拥抱着她，吻她的脸。

    但是现在她就站在我身旁，我却没法跟她表达我内心的情感，更别提吻她了。我被老板娘咬过的嘴唇还在隐隐作痛，好像不属于我，我觉得我对不起她，就像一个失去了贞洁的女孩对不起她的男朋友一样。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跟她说，我们只是沉默着，沉默着眺望远方，天空里有些灰暗。

    “其实你不约我我也会来的。”过了很久，她对我说。

    “为什么？”我问她。

    有时候我觉得苏茜有点高冷，我们认识很久了，但她都没有主动约过我，好多时候都是我去找她，然后她就跟着我在城里疯玩，或者找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诉说心事。所以她的这句话让我摸不着头脑，我倒是有些好奇她此刻的想法了。

    她只是笑，嘴角微微上扬，那一刻我看向山下，很多手提长刀的人在向我靠近。

    我略微有些吃惊，我知道我和老板娘之间迟早会有一战，但我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那么早。

    我看着那些冲着我来的刀手，我知道他们中很多人的实力不弱于我。但我只是微笑着，一个刀手总有一天要死在别人的刀下，从我做刀手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害怕过。

    我看向苏茜，她迎风站在夕阳里，裙摆飘飘，额前的一缕头发在顽皮地跳动。

    “你不是问我今天为什么会来吗？”她说，“因为你就要死了啊，你死的时候我必须在你身边。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啊。”

    她这么说的时候微笑着，我侧脸看见她脸上呈现一抹冷冽的弧度。我突然打了一个寒颤，这有点不像我认识的她。

    “对不起，”我只是这样对她说，“你走吧，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我不走，”她说，“我说过如果有欺负你，我是要跟他们拼命的。”

    我的心里突然有点温暖，想起我们第一次相遇时我身无分文，只为她买了一串小小的糖葫芦，她吃了一颗说真甜，然后也给我摘了一颗，我们就因为一串糖葫芦成为最好的朋友，她说过她会为了我拼命。

    但是我不希望有一个女孩会为了我拼命，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要拼命的时候，我希望她爽爽快快地走开，然后快快乐乐地生活。

    “你去吧，”苏茜对我说，“如果你敌不过他们，你就回来，我的短刀会要了她们的命。”

    我回过头去看苏茜，她的眼神隐藏在跳动的刘海下，我看不清，但我感觉她是关心我的。

    我走过去拥抱她，然后转身离开。

    我手里握着这柄叫做卧龙的长刀，缓缓地把它拔出了刀鞘，这么多年我一直带着它，但是没有遇到值得我拔刀的人，现在机会来了。

    那一战里我赢得势如破竹，虽然他们都是江湖上的好手，但是当我拔出卧龙的时候我就发现他们只是我刀下的废柴。

    我突然想起那个叫做“老烟客”的卖糖葫芦的老人，他说他一个人面对数百的海盗，长衣飘飘。现在我的卧龙缓缓归鞘，带血的长袍迎风起舞，我是否和当年的他有点相像。我想等以后我再路过那条街和他聊天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又多了一些共同话题。

    但是我可能回不去了，因为一把七尺的长刀突然从我的后背里洞穿了我的心胸。

    在我倒下之前我回过头去，看见一件黑色的披风在鼓动，枯瘦的老人稳稳地握着刺入我胸膛的刀柄。夕阳下他的背影稳健而又苍凉。

    “老烟客。”我克制不住自己叫出他的名字。我原以为在这永夜城里我们永远不会成为敌人，但是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给我捅最致命的一刀。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又提起刀了？”他嘲笑地看着我的脸。

    江湖上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放下了杀意的刀手可能就再也握不住刀了。我虽然没有那么愚蠢，以为这个老人封刀退隐之后就成了一个普通人，但是我没有想到他再次提起刀的时候还那么稳健。

    “为什么？”我问他。

    “你太年轻了，”他说，“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走的只是利益的交换，有人出了让我心动的价来买你的人头。于是我就穿上了风衣，拿起了刀。这就是世道啊，难道你不明白。”

    他说的都是对的，但是我有点不甘心，我今天就要死了，但是我还没见到云天，没有跟他说声对不起，这些年他一个人，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烟皇从我的胸膛里抽出刀，缓缓地举过头顶。

    “其实你也算是一个了不起的汉子，我会给你最痛快的一刀。”他说。

    我缓缓的闭上了眼睛，我就要死了，我不想亲眼看见自己的鲜血在阳光里闪耀出刺眼的刀花。

    鲜血溅到了我的脖颈上，我的脸上，温温热热的，但是我抬起头去摸我的后颈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我的人头还在。

    我突然明白了那是别人的鲜血。别人的血溅到了我的身上。

    我睁开眼睛看见苏茜握着那柄我见过的短刀，刀锋切断了烟客喉咙上的大动脉。

    他缓缓地倒了下去，你看见他的眼神里充斥着不可思议。

    “为什么？”他倒下之前看着苏茜问。但是他听不到答案了，在苏茜回答他之前他消散了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

    “我终于做到了我对你的承诺，”苏茜捧着我的脸，为我擦干了脸上的血花。

    我伸出手想要去拥抱她，人生能够遇到一个愿意为你拼命的人本就不易，何况面对生死。

    她轻轻地低头，低头吻我的唇。我心爱的女孩她终于主动吻我的唇了，我有点小小的激动。

    但是她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温柔，她使劲地咬我的嘴唇。我突然吓了一跳，想起那天晚上在红袖斋，也是一个女人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我。

    我睁开眼睛，与她对视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双眸妖冶而又魅惑。

    “老板娘。”我突然大惊，“你就是老板娘!”

    她还在笑，浅笑渐渐就变成了妖艳。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跟我接吻的时候还想着别的女人的名字。”

    如果是平时，我会认为这是一句很好笑的话，但是现在我笑不出来了，我万万没想到，一直跟我在一起的苏茜，其实就是老板娘。

    “你告诉我，你究竟喜不喜欢我。”她把她的短刀抵在我的喉咙上。

    “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我舒缓地笑着，“我喜欢过那个叫苏茜的善良的女孩，可是我从没喜欢过红袖斋的老板娘。”

    她缓缓脱去身上的白裙，一袭红衣在阳光下热烈而又妖艳。

    “苏茜是我，老板娘也是我。”她说，我想要你告诉我，“说你喜欢我。”

    我在暗暗地笑，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弱点，现在她的弱点就在我面前。

    “你已经很老了……”我直视她的眼睛。

    “我只有18岁的。”她说，“你见过的老板娘是我画的老妆。”

    她说话的时候我突然有点心疼她，原来她也是这么脆弱，说话的语气仿佛在哀求我。

    但是更让我大开眼界的是她的化妆术，我居然没有看出来，那个眼角带着鱼尾纹的老板娘，居然只是一个女孩装扮的。

    “回去吧，”我对她说，“无论是恩怨也好，爱恨也罢，都让它付诸东流吧，我有些累了。”

    抵在我脖子上的刀缓缓地落地了，不是她放手了，而是她根本握不住刀了。她的胸膛上插着一支黑色的箭杆，鲜血污染了她的内衬的小衣。

    “苏茜，苏茜！”我叫她，但是我听不到她的回答了，在这最后的关头，就在我们都要化解恩怨的时候，有人把那支箭射入了她的心窝。

    我抬起头的时候看见另一个山峰上，白衣的少年握着血红的长弓。

    他出手了，我的亲弟弟云天，在我生命里最重要的战场上射出了最后一箭，然后他就转身离去了。

    我没有跟他说对不起，伤好后我就离开了，去了另一个陌生的小镇，以卖冰糖葫芦为生。偶尔我还会想起那座冷漠的永夜城，然后一个人在悠长的深巷里仰望蓝色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