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你怀疑这事与我有关?”胡冬荷见他说出蔡晴晴的名字,警觉地问:“你认识她?知道她现在隐藏的地点吗?”

    “我怎么会知道?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游郁生避实就虚,“我有一个疑虑,说出来你别见怪,上次是不是你怕担包庇坏人的罪名,才去通风报信的!”

    胡冬荷说:“你以为我是这种人吗?再怎么说,蔡晴晴与小芸有姐妹的名份,她迫不得已投奔她家,大爷也出于好心暂时收留了她,我能出卖他们吗?何况关于她的所谓罪行是否成立,还要打上一个问号。”

    “你是说,蔡晴晴是冤枉的?”

    “至少目前还不能肯定。”胡冬荷的一席话并非胡诌,最近她听内部传闻,有一个自称真正的作案者,写信给校方为蔡晴晴开脱,但知情人讲给她后又嘱她保密,所以她马上打住话头。稍停,她又自言自语:“你说的通风报信,我曾怀疑过肖剑明,此事我仅说给他一个人听,但他矢口否认了。”

    “剑明?!我太了解他了。”游郁生吃惊地说,对她刚建立的信任又动摇了,“你说你没通风报信,可连蔡晴晴同一所学校的一个学生你都告诉了。”他并不清楚胡冬荷和他的特殊关系。

    “你和他也熟悉?”她对他直呼肖剑明名字,颇感意外:“我还没问你的姓名,小芸称呼你游大哥,莫非你叫游郁生!”

    “嗯。”他捉摸她脸上的表情,不知她要说些什么。

    “剑明好几次跟我提到你,说起来我们都是小学的老同学了。他说你俩打小十分要好,长大后你却故意和他疏远了,他不明白是从哪件事开始得罪了你。”

    “是吗?听说他荣幸地入伍了,你知道他的近况吗?”他岔开话题,他觉得和剑明感情上的疏远,完全是近来的事,说不出具体的理由。

    “他参军后,我们一直有书信来往,”她一点不隐讳和剑明的亲密,“不久前收到他一封信,听他说即将提干,不过,几个对手的条件不相上下,竞争非常激烈。他准备在拉练中脱一层皮,掉一身肉,好好表现自己。”

    胡冬荷口中吐出的话,又使游郁生忆起那个自小就争强好胜的小伙伴。他自己不也曾是那样一个既有上进心,又不惮于强有力的竞争对手的人?然而现在犹如掉进陷阱捆住手脚的困兽,不懂该如何发展自己,理想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新的奋斗的目标和前途不明。

    他不由自主向新结识的胡冬荷坦陈内心的苦衷,出乎他的意料。她不仅丝毫未小看他,反而诚心诚意帮助他出主意。她让小芸传话,转告他一个招工信息,叫他找居委会填好一张履历表,加盖公章,去她工作的工厂应招。由她托人与厂劳动人事科联系。

    寒冷的季节,游郁生身上流淌一股温暖,他怯生生踏进仅去过一两次的居委会。文书看来比他年龄还小,当他填好履历表递给他盖章时,他示意他把表留下说:“我得待主任回来过目才能给你签署意见。”翌日他揉着不眠的双眼找到文书,倒是不费什么周折,文书忙着外出把一只密封的信封扔在桌上说:“你要的东西在里面,自己直接交给接受单位吧。”

    事情过去了很久,游郁生仍然能清楚记得那次在招工单位面谈的窘境。那天是星期六,又逢15号每月一次发薪,厂办公楼前人进进出出,胡冬荷领了工资笑眯眯等在楼下说:“下个月你就可以像我一样拿薪水了。”他上楼走进一间狭长的办公室,里面挨个挤着些前来面谈的人,有年青妇女也有结实的小伙子。招工干部和他们简单交谈几句,翻翻履历表说一声“行”就算基本通过了。轮到他把密封的履历表呈上去,那人把封拆开看过,与旁边一个人小声嘀咕几句,问他道:“会打球吗?”“打球?”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你们招普工还要会打球吗?”“对,我们厂篮球队正缺少队员。”望着前边几个刚面谈过的人,他觉得事情有点蹊跷,背后正等的人又蠢蠢欲动,他只好在一片奚落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他走到楼梯的拐角处,偷偷把信封中的履历表扯出看一眼,在居委会审核意见栏看到一行醒目的字,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他的脑袋“嗡”地一声,不知怎么跌跌撞撞走出曲里八拐的厂区小道,来到阳光晃白的城市大街上。

    他木然站在道旁,看着驰过的汽车鸣响刺耳的喇叭,脑中一片空白,近乎遗忘了一段往事,不知回家道路的痴迷。他也许站了并不长却以为亘长的时间,思维总是中断在履历表上那些字……如老式唱片的京剧道白。他想起父亲喜欢男学女腔,哼几句旧京剧,京胡也拉得相当不错,那是在他幼小的时候,父亲试图让他登台清唱,自己在学校的周末晚会上为他伴奏。父亲任教的学校礼堂下边黑压压的人头,他从未见过这种宏大的场合,顿觉心慌气促,嗓音发干几乎唱不出声。

    父亲后来怪他说:“你平时不是唱得蛮好的嘛?怎么上了真场合如此怯懦!”那个晚会父亲是自拉自唱,才勉强结束了这个节目。事后他对父亲总怀有欠疚,但父亲知他性格内向,也不再勉为其难了。

    父亲离家后母亲的生疏的哭声,他第一次发现家庭出了问题。也许他以后性格发生转变,对一些电影片中忧郁配音容易产生共鸣。此刻泪水涌上他的眼眶,他不尽是失望且有一种用音乐自己麻醉的欲望。

    他回到家中他的房间内,见桌上摊着一张未写完的给蔡晴晴的信,他用手把它抓成一团,狠狠投掷到阴暗潮湿的墙旮旯里。外婆初犯病时,母亲回城探望,他曾给她详述蔡晴晴的遭遇,本想为她寻找出路,以便乜坳万一不行可去母亲那儿一时。叙述中提到她的父亲蔡子民,勾起母亲心中的往事,她忽然回忆起与蔡子民一家有关的一切。游郁生方才明白,原来他爱的女孩,他朝思暮恋的女孩,自己的家庭和父亲的遭遇,与她的父亲和家庭,有不小的瓜葛牵扯,曾经给自己的家庭带来莫大的麻烦。

    母亲向他补充过另一件事。蔡晴晴的生母刘芜英和她女中同学,毕业后惟她俩工作在一座城市,老女中同学像她们常见面绝无仅有,自然比较要好,刘芜英几次犯病住院,她都曾前去探望。父亲出事后,她还去医院住院部看望了刘芜英,那时她已病人膏育,母亲拉着她瘦骨嶙峋的手,贴在床边安慰她,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真,刘芜英握住她的手感动地说:“文娟,有件事我不说于心不安,游明的确事出有因,学校情形相仿的另有其人,他就是我大哥,晴晴的亲舅舅。当时他俩的处境是,有一人被推出去作为蔡子民总结报告中的点缀。现在看来,应该送走的不是游明而是我大哥,他回了原籍乡下。”

    游郁生面前桌子上,摆着一叠蔡晴晴写给他的信,这些信他隔三岔五地翻翻,烂熟于心.但迟迟提不起兴致复信。他揣摩蔡晴晴的母亲,年轻如同她女儿般花容月貌,却红颜薄命,她死的时候也只二十多岁,毕竟说了该说的话,否则,事情的真相就会像一块石头沉人湖底,成为永远解不开的谜底。但明白了这一切的母亲又能如何呢?除了自我安慰一番,不能消除心理上的不平衡,无法改变别人给自己安排的命运。

    别以为小孩单纯,其实孩子的心常比成人跑得还远,孩子没有既定的框框和束缚,能把互不相干的事物搅到一起。例如有人幼年亲见家中长辈去世,可能留下一个终身去不掉的阴影,父亲离别家庭一去不返的事实,也使游郁生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阴影里,遇到不顺心的事,或者无缘无故,他的脑中会奏响某些音乐段落,这些低沉的音符争相从他口中蹦出:拉西哆来咪发……催他掉泪。他喜欢躲在屋里一遍遍听,而过于高亢音乐,他总觉得有点浅薄。

    他又抽出蔡晴晴的来信重阅,热恋中的蔡晴晴好不可爱,好像天地万物之性灵囿于一身,情意绵绵,化作丝丝缕缕浪漫的词句,蓊郁在菲薄纸片:那天,你背着我的行囊,手撷大把带露的山花,你我就像一双栗色的粉蝶,在指间绕来绕去,忽儿跃上高坡,忽而跃下沟坎,溪水在一旁悄悄摄下我们的投影……这是描述他送她下乡路上的快乐心情,透过纸背,比诗还美。

    他的心已经跟随她的信飘然而去了,落在小村前的树丫上。他迅速弯腰拾起墙角揉皱的信纸,续上未写完的信,簌簌写道:白云凝滞山头,俯瞰苍穹下的众生,幽谷中,花草上也许残留着我们的泪痕,但站在原始丛林背后的歌者,转身离去,人生一切永远并非美好的歌唱,正如诚实的劳动和生活本身无奈。别了,我的恋人!他走到郁孤台城墙外的赣江江畔,怀着复杂的矛盾心理,在夕照余霞中等待黛色慢慢涂满天空,然后再一次把写好的信扔进江水,随水飘逝。他不晓得蔡晴晴正伫立江水的那头,翘盼他的来信,但他能肯定她收不到他发出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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