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孽[一]

    [5000字篇]

    亦攸上仙升阶品的劫,不是天雷地火,而是下凡历劫。

    净心池旁,贪狼星君手拿忘尘汤,郑而重之对他说,“你飞升上神的天劫,我们几位星君虽推算出来是下凡历三世尘缘,可即便是月下仙人也不知这三世尘缘到底是个什么。接下来的一切,便看你的造化了。”

    他接过忘尘汤,喝下去之后头脑发昏,意识开始涣散,眼前的莲池出现重影,是汤效发作。

    还能是什么?无非是人间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

    亦攸的第一世,是京城苏家的大公子。

    因着父亲是当朝大将军,他从小就被寄予厚望,当做下一代大将军培养。

    不过十岁,他便被送去军营,从一名小士兵做起。在那里,无人知晓他的身份,他的日子当然好不到哪去。可毕竟他血液里流淌的是军人的血,他对兵器上手很快。只两年,军营里再无人可以战胜他。参军第二年,他就跟随大部队亲自上战场,第五年他就被破格提拔为将军。

    军队条件艰苦,却练就他一身铁骨铮铮。他性格冷,为人却正直善良,这就是军人本性。

    参军的第四年,有倭寇扰乱边疆,他们在小村庄附近打了几天仗。胜利的那天,他在军营里呆着闷得慌,就出去走一走,结果无意中救下一只小狐狸。

    那时他沿着山路走,路过一个山洞,见周边有血迹,还以为是什么人受了伤,进入山洞时,才发现是一小狐狸伤得很重,于是他便好心撕了自己的衣服,又用上好的药为它包扎伤口。

    结果小家伙不领情,醒来后不仅不感谢他,还在他脸上抓了一爪。害的他回军营时,被一群兄弟嘲笑是女人抓的,还问他是哪个女人这么狠辣,他哑口无言,只好解释是树枝划的。

    其实,认真算来,还真是女人抓的。

    此事发生后的第三年,他认识了一个女人,一个仙姿佚貌却语出惊人的女人。

    那是他七年来第一次回京城,挚友非要拉着他去戏班子听戏。他去的凑巧,刚遇上《紫钗记》开场。

    女子声音婉转动听,语气稚嫩,却又句句落在调上,叫人挑不出半分毛病的。

    女子刚登台时,就有一小厮大呼小叫,下台后,这小厮的主人甚至尾随着她去了。

    苏大公子立刻瞧出不对来,扔下发小也跟了上去。果然就见一群人围着一小女子,为首之人更是语气轻佻,眼神放荡。

    他助人为乐的优秀品质在此刻表现了出来。干脆利落地放倒几个人,立即抓着她的手往外跑。

    等甩掉了那些人,女孩将他的手甩开。一脸气鼓鼓的样子,像是要质问他什么,但最后开口却说了一句,是你!

    他着实有些蒙。

    然后女孩接着问他,这个恩她应当如何报?

    他想,不过随手一助,有什么报不报的?于是他说,随手之事不必放在心上,也无需报答。

    可那姑娘仍不死心,甚至还上前捏住他的手臂,告诉他什么心愿她都能实现。

    他皱着眉,觉得这姑娘指定有什么毛病。

    最后他实在被缠的烦了,就信口捏造了一个。

    “我未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倘若有,便是天下太平了吧。”

    她张着口愣了愣。

    “既然姑娘不能实现,那苏某便先行一步。”

    挚友问他干什么去了。他想了想,答道,救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子。

    她真的挺奇怪的。

    再回到军营,一切已悄然发生变化,可他却全然无知。

    有一个小兄弟,个子矮矮的,但力气很大,打仗带兵都行。他很看重他,在他的扶持下,这个小兄弟一路高升,逐渐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想要靠近这个人。他身上总飘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吸引着他靠近。他也曾问过旁人,甚至是小兄弟自己,都说没有什么味道。

    他不知,此馨大概是由心所致。

    直至有一天,在篝火晚会上,他看着他仰头喝酒的飒爽英姿,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小兄弟皮肤黝黑,个子矮小,声音也不好听,还总爱在脸上抹什么淤泥,说是家乡的习惯。他真不知道自己看上了他哪里。

    他狠狠喝了一口酒,骂着,“想女人想疯了吧。”

    可是……这个小兄弟,真的是一个女人。

    那日他去营帐里找他,人不在帐内,他就坐在榻上等他。

    然后发现被单上有一滩血。

    小兄弟进来时手里拿着盆子,看见他吃了一惊,问道:“将军,你怎么来了?”

    他凝着脸,“慕初,你受伤了?”

    小兄弟愣了愣,“没有啊。”

    他指了指那滩血迹,“那这是怎么回事?”

    小兄弟一时没回答上来,脸色涨了又涨,红成一通。

    “如果我说这是别的兄弟来我这弄的,你信吗?”

    他自然不信。

    蓦地,他心头闪过一个想法。

    “莫非...你是女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便解释的通了。

    他一愣,立马笑道:“将军这是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会是女子。”

    他的反应他看在眼里,“那就把你这张脸洗干净。”

    慕初愣住。

    “军令不可违,快去!”

    最后,慕初顶着张极白净的脸走了过来,他一眼就瞧出了是谁。

    “来报恩了?”

    她低着眉,闷声答应。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大怒,大概觉得是自己被戏耍了罢,可无法否认的是,这其中有欣喜。

    所以他让她,从哪来到哪去。

    慕初当然不依。

    “苏将军,苏战神!停职可不是闹着玩的,就因为我是一个女子,所以你就这样做?大敌当前,万万不可啊!”

    他正在气头上,“我荆国的将士还没有颓废到要靠一个女人来领队。”

    “你看你这话就说的不对,”正要据理力争,又瞥见他的脸色不好,立即改口道,“不是不是,是我的错,是我不对,我不应该瞒你。可是将军啊,大敌当前,你从哪儿去找一个像我这样有能力的御敌前锋啊?”

    他想了想,她这话还真没有错。

    “那行,此战后,你从哪儿来就给我到哪儿去。”他冷着脸,眉毛拧着。

    自从发现她是个女子后,那些重活也不让她做了,训练适当的少了些。他在尽可能的利用私权照顾她。

    大战时,一群人知道他是将军,特意围攻他。他纵使武功再高,被百来个人从四面八方围攻,也有些力不从心。

    是她,不管不顾地闯入阵来,与他同仇敌忾。

    余光中瞥见她腹部中了一剑,他心跳漏了一拍,立即拉短与她的距离,准备带她杀出重围。

    可她就这么倒下了。

    接住她娇小身躯的那一瞬间,他近乎快要绝望。

    他发了狠,硬生生将围攻他的那些人全部斩在刀下。

    而他也受了伤,很重。

    重到他把敌方将领斩在刀下时,跌倒在地近乎昏厥。

    眼前的天是雾蒙蒙的,连空气都是浑浊的,掺杂着浓厚的血腥味。他想,这不是她一个女孩子家该过的生活,他不应该把她牵扯进来,他不忍心,也不能够。

    于是在醒来的第二天,他就鸿雁飞书让苏家人来接她回京。

    他在榻边整整守了她十二天。

    明明大夫都说了,伤虽在腹部,但伤口不深,没伤及内脏,并无大碍。可她却睡了这么长的时间,长到远在京城的苏家人都来了,她还没醒。

    他无比后悔。如果当初,发现她是个女子时就送她走,就不会有这样的危险了。

    好在她还是醒来了,在他就快要绝望的那天。

    不过小姑娘在也没在意他的担心,在听说他要送她走后立马变了脸,“苏逸,不带你这样的啊,利用完了就让人滚蛋?”

    他立刻了然于心,“你之前不是说过要完成我的心愿?”

    她点点头,“我这不是正在……”

    他打断她,“那个你完成不了的,眼下有一个更简单的,你可愿意……”

    她眼巴巴看着他,“是什么?”

    他凑过去贴住她的耳朵,轻声说:“娶你。”

    她整个人顿时呆了,他觉得可爱得很,没忍住就亲了亲她。

    她就更呆了。

    送她走后的日日夜夜,他无时不刻都在想她。终于,中秋快到了,他终于找到借口回京城。

    挚友告诉他,像她这样的女人一般都喜欢清俊公子,喜欢长得好看的,喜欢会说情话的,喜欢陪她玩的。

    为此他特地换上了白衣,和她相处时时不时逗她说情话,陪她在京城到处逛。

    效果良好,她送了一个荷包为报。

    中秋夜,在烟花十里鸟惊飞的情况下,他们订好了婚期,等他下一次回来就娶她。

    尽管两人都无从知晓下一次见面是何时,可心里却都无比期待。

    半年后,两人顺顺利利结了婚。

    新婚夜,他被人拦着陪酒,百般逃脱下才顺利回到婚房。

    红烛摇曳,昏黄灯光下,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她的温柔乡就是他的归宿,他觉得人生已然很满足。

    轻轻挑开她的盖头,两人四目相对,她冲着他一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的酒意顿时清醒了三分。

    他牵着她的手去桌上喝合欢酒,她拉住他,说:“苏逸,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讲。”

    他眼微跳,只觉有什么事发生:“等喝完了合欢酒再讲,可好?”

    她斩钉截铁,“不行,一定要此时讲。”

    他看着慕初,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心上人,“阿初,其实我很怕你要和我讲些什么。你这么懵懵懂懂的性子,怕是连爱也不晓得是什么,我时常会想,你这些日子愿意同我亲近,不过是将我看作你未来的丈夫罢了”

    她闻言微愣,“苏逸你……”

    他继续道:“我说要同你成亲,你想也没想就答应,是以,我总怕你哪天想明白了,然后告诉我,你想毁婚。”

    话刚落,她一只手就握住了他袖下的另一只手。她的手很软,很暖和。

    “不是的,苏逸,我很喜欢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

    她抬起另一只手用法术将桌上的琼浆玉液倒入杯中。

    他微愣,“这是……”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你知道吗?其实我……不是人,”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我是妖……”

    他一愣,目光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

    原来,她这么紧张,就是要和自己说这个。她也是喜欢他的对不对?不然怎么会这么在意。其实,他从来也不在意这些世俗看法。

    他这边还在胡乱想着,慕初那边已经快哭了出来。

    “苏逸,你不要害怕,我不害人的,我从来没有因为恶意伤过人。”

    他还是没说话。

    她看着他的目光盯着他们的手,还以为他是害怕她的触摸,将手抽了回来。而就在她手刚离开的瞬间,他回过神来,强势地回握了她的手。

    顺势一把她带入他的怀中。

    感觉到怀中人抬起头,他松开她,手指在她鼻梁一刮,“爱哭鬼,在哭些什么?我有说不要你了吗?”

    “不是都说妖怪长得张牙舞爪,为何我家娘子长得如此貌美?还说妖怪专门吓哭人,我还没见过妖怪哭的。看来谣言果然不可信。”

    她终于破涕为笑。

    “好了,”他捧着她的脸,仔细为她擦去眼泪,“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哭?”

    苏逸看着她的眼睛,那般楚楚动人的眼眸中都是他的倒影,“妖又怎么,终归我们是拜过天地的。从今往后便是妖,也只能是我的妖了。”

    她听了欢喜不已,凑过去吻了吻他的脸。

    婚后,她又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其实,我就是山洞里的那只小狐狸……”

    他想起被兄弟们嘲笑时的窘迫,不由得也笑了,逗着她,“我说难怪那日有什么神力引诱着我过去,原来是天意。”

    “你知不知道,带血的肉真的很难吃。”

    “知道,这些年在军营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看见她又要伤感,他立马道,“倘若你当时是以这副娇滴滴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带你回京城吃最好的酒楼。”

    她笑着锤他,他却捉住她的手,郑重对她说:“阿初,我们会用一辈子的时间相守。可是当我老了,你却依旧貌美如花,介时,你该怎么办?”

    她依旧笑着,靠过去吻住他的眼睛,“那我就等你,等你下辈子再来娶我好不好?”

    他顺势将她按在怀中,低头吻她,“好。”

    三个月后,他再次上了战场,临别前他握着她的手,款款道:“若非情不得已,我真不想放开你的手。这是最后一场战了,战后,我就回来与你厮守终生。”

    她与他约定,“那你一定要平安归来,我等你。”

    可天有不测风云,常胜将军也会失手。

    这不算战败,因为是两败俱伤。恶劣的天气条件导致两军交战时损失惨重,无一人生还。

    风沙迷眼,他知道是沙尘暴来袭,组织着军队后退。可沙尘暴和龙卷风来的快,他们根本跑不过。

    被卷到半空中时,他被其他人拿着的武器刺伤了眼睛,身上还有多处伤口。那一刻,他想到的竟不是自己,而是慕初。

    他答应过要回去与她长相厮守的……

    倘若他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他一想到她哭的样子,就觉得心都要碎了。

    他不知,不知这是他的第一世天劫。

    头颅重重砸在地上,他疼得昏厥过去。再醒来时有人抱着他,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他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阿初,是你么?”

    她哭着应声。

    他笑了,“你怎么来了,这里这么危险,你怎么一个人就来了?”

    “我来找你啊,苏逸,你别说话你别说话了。”她抬手打算度一些妖力给他,他拦住了。

    “不要费力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状况,救不回来了。咳咳咳……阿初,其实我很高兴,能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见到你。”

    他的手又摸到她的脸,许下个极奢侈的愿望,“你再陪我说说话吧。”

    她威胁他,“你要是敢死,我回去就找个人随便嫁了。”

    他知道她是说笑的,如若她真的肯再找个夫婿,或许他也能安心去。

    他摸去她眼角的泪,“阿初,别哭,我会心疼。咳...你不知道吧,其实你哭起来很难看咳咳咳……”

    她牵着他的手摸到她的嘴角,“你摸到了吗?我没哭,笑着呢。”

    他低语,“我……怕是撑不住了,阿初,我是真的很想,陪你走到最后。”

    “阿初,我要走了,你会不会怕?”

    “不要爱上其他人,等我……”

    有滚烫的液体滴落在他的脸上,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的眼泪。

    她贴住他的脸,喃喃道:“我等你。”

    脸颊上浮起一丝笑,他听到了,得到了她的承诺,他可以安心去了。

    阴森的幽冥司,他手里捧着的孟婆汤冷了。

    黑白无常催促着,他低头笑了笑,那爱哭鬼怕还在抱着他的尸体哭着吧。也罢也罢,早点喝了这碗孟婆汤,早点去见她也好。

    他仰头一口饮下。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