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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赛诗词众名士相识 送儿行老王华洒泪

    一

    转眼间,王守仁在工部观政有小半年了。可是,他却一直都没有机会转正,依然是帮人干干跑腿的活儿。好在他还算乐观,遇事也都往好的方面想。于是仔细一想,这观政也确实有他独有的好处。闲来无事的时候很多,他比整天泡在公文里的官员们舒服多了。利用这些时间,王守仁除了读书,剩下的便是去找他那新结交的好友乔宇了。

    乔宇比王守仁年长近十岁,加之性格爽快豁达,就好像一位兄长一样,处处护着王守仁。每次有人看王守仁面生,盘问他的官职,乔宇都说这是他的贵客,旁人也就不敢深问了。所以,王守仁也喜欢没事就在乔宇的太常寺里面泡着。乔宇总是没事儿便打趣道:“伯安,你这哪里是观政工部啊?分明是观政太常啊!”可是说笑归说笑,王守仁实实在在地太常寺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这一天正是中秋节,王守仁来找乔宇,正走到太常寺门口,碰巧遇见乔宇从里面出来。乔宇今天并没有穿官服,而是穿了一身青色的便服,戴着平常百姓的头巾。王守仁问道:“希大兄,这是何处去啊?”

    乔宇笑着抓起王守仁的手,道:“伯安,你今日须得和我同去!”然后又对手下道:“去,再去牵一匹马来!”

    王守仁知道乔宇虽然是个官员,但是不爱坐轿子,只爱骑马,所以只要是在非必需坐轿子的场合,他一定是骑马的。但王守仁此刻却还是有些不明白,便问道:“希大兄,这是要去何处啊?”

    乔宇接过手下递来的缰绳,道:“伯安,我今日带你去一处好地方,跟着我就是!”说罢,他便上了马,向前奔去。

    王守仁立即也上了马,跟着乔宇后面。

    二人行了不远,便在一家酒肆前勒了缰绳。王守仁抬头看了一眼招牌,上面写着“汪家酒肆”,于是问道:“我们这是来饮酒?”

    乔宇下了马,把马拴在了门前的桩子上,解释道:“我每五天都来此处。这汪家酒肆乃是我一好友所营,他名唤作汪俊,字抑之。此人乃是广信名士,本朝六年的会元。”

    王守仁听了这话,心里便激动了起来。他也迅速栓好了马,跟着乔宇进了酒肆。

    酒肆店面不大,但却很有格调。客人也不多,但大都是文人。乔宇一进来,店里的几个人便开始向他打招呼。站在柜台的那人便是汪俊,他穿着一身布衣,并王守仁想象的那种洒脱的气质。

    汪俊见乔宇进来,便上前拱手笑道:“希大,你今日可是来迟了。”

    乔宇拍拍王守仁的肩膀,道:“今日出门本不晚,可是有一紧急差事,宇便直接从寺里行来。正当出门时,刚好碰见了这位兄弟。”他又介绍道:“此乃宇一新友,王守仁王伯安。伯安乃是今科进士,龙山王德辉先生之子。”

    一听王华的名号,在场的几位便拱手向王守仁行礼问好。王守仁一一还了礼。

    乔宇笑着指着一位身穿朴素的公子道:“此乃毛澄毛宪清,宪清乃是本朝六年圣上钦点的状元。现任皇宫日讲官并奉旨预修《大明会典》。”

    王守仁施礼道:“久仰久仰。”

    乔宇又介绍另一位长得略显粗犷的人道:“此乃李梦阳李献吉,本朝七年恩科进士,现任户部主事。前些日子那篇《应诏指陈疏》便出自献吉之手。”

    王守仁也施礼道:“久仰。”

    乔宇又向前走了两步,搂住前面那位十分年轻的公子道:“这位便是边贡边廷实了。本朝九年进士,时年仅二十岁。廷实与我还曾在太常寺共事过,如今调往兵部做给事中了。”

    王守仁道:“少年英豪,久仰大名。”

    等乔宇介绍了所有人,王守仁问汪俊道:“这位便是汪抑之吧。”

    汪俊笑道:“正是正是!我便是汪俊。希大竟忘了介绍了我了!”

    “哎呦哎呦,该死该死!“乔宇悔道,“竟将汪大才子落下了!”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二

    酒过了三巡,菜过了五味,乔宇提议道:“宇虽常与诸位相聚,可闲情雅致难得,今诸名士间又添伯安,实乃幸事!心中欣喜,极想赋诗一首,一来抒宇心情,二来增诸位雅兴!”

    大家本就有些醉意,这下一听得乔宇想要作诗,就都来了兴趣,便一片鼓励之声。

    乔宇站起身,来回踱步着,缓缓吟道:

    说着看山兴欲飞,湖西双径踏霏微。

    宁辞九日登高会,况是诸军奏凯归。

    林外钟声开宿霭,江头帆影送斜晖。

    亦知欢会何终极,霜露休教上客衣。

    诗一吟完,下面便是一片称赞声。边贡忽然站起身道:“久闻乔希大诗词了得,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贡听得希大兄此诗,有仕途之愿,亦有潇洒之情,还露出些许忧伤之意。引得贡颇多感慨,心中跌宕,亦欲抒抒心志!”

    乔宇一听,连忙说道:“宇赋诗只是献丑,未想引得廷实共鸣。廷实请!”

    大家见边贡也来作诗,便也都有些跃跃欲试。但也都静静地听边贡的诗文。边贡看着窗外明月,吟道:

    月宫清冷桂团团,岁岁花开只自攀。

    共在人间说天上,不知天上忆人间。

    “好诗!”席上又站起一人,众人看去乃是那毛澄,“此诗以月宫与人世相应,却听得廷实的一片伤感之情。澄不才,为诸位来作首趣味之诗。”

    “哦?”汪俊问道,“怎么个趣味法?”

    毛澄解释道:“澄将诸位和当今大儒姓名皆融于一七言诗中。且请听来。”说罢,他朝着边贡拱手行了礼,吟道:

    穆穆李梦阳景运,端居乔宇抚清时。

    丝纶遥起山汪俊,化雨重陶琰琬资。

    韶乐杨廷和舜吕,溪毛澄水荐先师。

    共说天王守仁义,万年盘边贡图维。

    “此诗甚妙!”乔宇不觉鼓起掌来,“此诗不仅有我等六人姓名,还更有杨先生和陶先生名讳,妙哉!”

    李梦阳起身评论道:“诗是好诗,可难免为凑名而失其实意。观景而有感,为应景而作之诗,方为佳作。梦阳欲以这秋色为题,赋诗如何?”

    “哦?愿闻指教。”毛澄客气道。

    李梦阳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边想边吟道:

    十载宋梁间,鸡鸣望四关。

    月来天似水,云起树为山。

    朝市今何处,流波去不还。

    高秋未归客,肠断浊泾湾。

    听过了诗,汪俊笑道:“好一个‘月来天似水,云起树为山’!献吉兄有此等气魄,日后必为国家扫除奸佞,一匡山河!”他看了看王守仁,道:“我久居于此,开店交友,甚是快活,今日也就无诗可作了。伯安呢?你可是今科刚入的进士,有见教否?”

    王守仁站起身,行礼道:“于诸位身前,守仁今科进士,资辈尚浅,不敢与诸位谈诗论画。可既然抑之兄相邀,便试它一试!”众人都称好,他便吟道:

    树暝栖翼喧,萤飞夜堂静。

    遥穹出晴月,低檐入峰影。

    窅然坐幽独,怵尔抱深警。

    年徂道无闻,心违迹未屏。

    萧瑟中林秋,云凝松桂冷。

    山泉岂无适,离人怀故境。

    安得驾云鸿,高飞越南景。

    乔宇笑道:“好一个‘离人怀故境’!我等皆非京城本地人,如今看这中秋之圆月,更是感慨万千啊!”汪俊想起自己的家乡,不觉流下了眼泪,说道:“当年东坡先生一曲‘水调歌头’惹人感伤,今日伯安一首‘中秋离人’令人心碎啊!”

    说着,众人都纷纷流下了思乡的热泪。

    三

    与这么多的名士相识之后,王守仁的日子也就不再孤单和无聊了。他时不时地便去拜访这些朋友们,从他们身上,王守仁学会了很多东西。人人性格有异,就像李梦阳,他十分豪爽正直,说话从来不会绕弯子;而毛澄则不然,他心思缜密细腻,很会观察不同人的不同想法。王守仁在和他们的交往中更加尝试去了解不同种类的人的性情。

    而且,在和众名士的交往中,他更加清楚了朝廷的是是非非。乔宇和李梦阳经常劝他去给皇帝上疏,谈谈对边防的看法,而王守仁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从居庸关回来便要慷慨陈词的毛头小伙子了,他每每听到这种建议,便推辞说:“守仁何德何能?不敢妄论国事。”

    终于,李梦阳耐不住性子了。他说道:“王伯安,你虽俸禄微薄,可确是大明官员!既有议论,为何不上奏?”

    王守仁见他急了,才慢慢说道:“既如此,守仁写份折子试试。”

    李梦阳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道:“来,今日便在我处写下了。改日我直接托人转上。”

    王守仁点点头,握起笔,便在纸上写下五个字:陈言边事疏。

    他写道:

    臣愚以为今之大患,在于为大臣者外托慎重老成之名,而内为固禄希宠之计;为左右者内挟交蟠蔽壅之资,而外肆招权纳贿之恶。习以成俗,互相为奸。忧世者,谓之迂狂;进言者,目以浮躁;沮抑正大刚直之气,而养成怯懦因循之风。故其衰耗颓塌,将至于不可支持而不自觉。虽其所陈,未必尽合时论,然私心窃以为必宜如此,则又不可以苟避乖剌而遂已于言也。谨栋便宜八事以备采择:一曰蓄材以备急,二曰舍短以用长,三曰简师以省费,四曰屯田以足食,五日行法以振威,六曰敷恩以激怒,七曰捐小以全大,八曰严守以乘弊。

    不同于那些都察院的御史们,王守仁在奏疏里提到的所有问题和弊端,都是他或亲身经历或亲眼看见的。李梦阳看了这篇上疏,连连称妙道:“伯安,你这疏文写得真可称逻辑清晰,论证有据啊!”

    在任何时候,李梦阳对朋友都是最上心的,他第二天便把奏疏呈了上去。王守仁也没想到,朝廷这边给的回应竟然如此迅速。

    就在李梦阳把这封奏折转上去的第三天,朝廷便给了回应。当任命下来的时候,王华还在家中与儿子下棋,忽然听见门人来报,说吏部有任命下来了。

    父子俩会心地相视一笑,便出去接命。出门一看,果然那吏部官员正站在门口,王华父子连忙出去行礼道:“贵差到访,不知吏部有何任免?”

    那吏部差使道:“奉老爷之命,来传吏部任命。经内阁学士商榷、皇帝陛下御批、吏部各员拟定,授弘治己未科进士王守仁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三日后离京赴任。”

    王华和王守仁都愣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次上疏会给生活带来这么大的影响。这哪里是授官?分明是发配啊!王守仁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委任书,依然十分规矩地给差使施礼道:“多谢贵差传达。”王华却一反常态地转身直接进了屋。

    四

    就在这个秋风萧瑟的下午,王华带着王家一行人在大院门口给王守仁送行。王守仁如今是大明官员了,出门远行便不能骑马了,需要坐车。马车已经在门外等了多时了。王守仁穿着一身官服,向家里人深深一拜。

    王华知道,这次儿子的离开和以往都不同。之前王守仁每次离京都是有私事回老家,可这次却是奉了朝廷之命到那偏远地方当差去,想到这儿,他心里便不得不更为儿子担心,于是便嘱咐道:“守仁,到了任上,须得做到这四个字:尽忠职守。云南地块荒芜,民风淳朴,切切处处留心小心着。”

    王守仁的眼泪马上就要流出来了,他强忍着转过头去,说道:“父亲,还有大家,都回吧。”

    王华的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了,可是再待一会儿就快误了日子了。他快速地转过身去,一声大喝:“都回吧。”说罢,他便先大步往回走去。

    幕僚李猛走上前去,站得离王守仁很近。他悄悄地掏出一袋银子便朝王守仁手里塞去,低声说道:“来,拿着。”

    王守仁使劲摇了摇头道:“李叔,这我不能要......”

    “来,”李猛把银子硬塞到了王守仁手里,“这大公子也要远行做官了。李叔也没什么能表示的,这就是李叔的一点心意。这一路上盗匪横行,若是遇到了难处,这点银子兴许能有用。”

    王守仁用力地点点头,收下了银子,道:“嗯,多谢李叔。”

    李猛也点点头,转身离去,好像要去追上王华的脚步。他说道:“来来来,大家都回了吧。”人们这才开始慢慢地往回走,王守仁也转过身,上了马车。车夫挥动了马鞭,车子朝着出城的方向驶去。

    回了院子,李猛才看见角落里的王华。他正在那里,面对着院墙,一动不动地站着。李猛走过去,叫道:“龙山公,守仁他已然走了......”

    王华没回过身,他挥挥手,李猛顿时明白了,便不再出声,默默地走开了。

    听着李猛离去的脚步声,王华这才回过身来,原来脸上早已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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