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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雨夜说心事

    “还打听到什么?”三皇子沉吟一声,问道。

    深衣密探想了想,献宝般地说道:“属下等还打听到,水月禅师新收了一名居士弟子。”

    三皇子闻言,深为忧虑地起身,不由得想着,水月禅师多年未曾收徒,怎么正好在南家镖局要垮台的关口收弟子,心中逐渐生出一个不好的猜测。

    那侍立在三皇子身侧的女侍卫也不禁思索道:“南家镖局树大招风许多年,旁的镖局对南家镖局可谓是积怨已久,但碍于南家镖局的名望,甚少有谁敢做出头鸟去挑衅南家镖局,如今南堕冷将死,谁都巴不得上去踩一脚,楚浴镖局更可顺势当领头的,借助爷的帮助一举成为镖局第一流。可现在,若是水月禅师帮助南家,凭借梵净宗的高德重望,天恩寺的施恩江湖,谁敢不卖水月禅师一个面子。到时候,爷想借楚浴镖局笼络江湖势力,反攻朝堂的计策也会落空。”

    三皇子闻言轻点头。

    那女侍卫双手抱拳,请命道:“属下愿为王爷分忧。”

    三皇子闻言,心中微微一暖,“算是没白养你。你想怎么替本殿分忧?”

    女侍卫默了一瞬,随即开口,斩钉截铁道:“属下孤身去天兴镇,刺杀南一。叫殿下再无后患。”

    “呵!”三皇长眸眯了眯,眼中闪过一丝嘲弄,眉尖蹙了蹙,转头看着那红衣女侍卫道:“玉杓,你也太天真了!天恩寺高手如云,不是你一把鞭子就能打过的。刺杀南一?还是不要动这种妄想了吧。”

    “那,殿下打算怎么做?”那名叫玉杓的红衣女侍卫面上浮现一丝疑惑。

    夜风拂过院中参天高树,有淡淡云丝自稀疏数枝上头游过,三皇子仰头望天,冷风徐徐吹在了他的脸上,凉如一线线的薄冰,恰如冷宫那些年,日日夜夜,冷风冷雨吹在身上,他呵出一口气,撑在绘卷云纹檀木桌面上的手弯了弯,手腕转过来,将一杯热酒喝下,那胃里,血里,才稍微感受到了一丝暖,“我与那些兄弟早已离心离德,水火不容。成王败寇。去吩咐唐幕僚,告诉他,无论如何要试探出水月禅师新收的弟子是什么人!若不是南一,就算了。若是,那就动用一切法子,将南一困在天兴镇,不得踏出天兴镇半步。最起码,南堕冷下葬那段日子,南一不能回南家镖局。”

    深衣密探闻言,心中警然不已,大呼一声:“殿下高明!南堕冷身死,南一身为镖局传人不去哭丧,反而寻不着人影,必然名声大损。找不到继承人,楚浴镖局吞并南家镖局便是合情合理。也不必担心所谓江湖书生们的史笔如铁了。”

    三皇子点点头,“正是如此。有江湖书生们用笔如铁,又都思路敏捷,若被他们发现我与楚浴镖局来往,再顺藤摸瓜查出些什么记录下来,那我便会贻笑后世。所以,这些事,我不方便出面。让唐幕僚去安排吧。都下去吧。”

    “是!”

    密探们转身离去,如同消失在黑夜中的孤鹰。

    亥时。

    东宫景长殿外宫檐之下的琉璃宫灯已换了数次灯芯,守候在殿外的六皇子随从已有几分疲惫。

    殿内,太子与六皇子正相对而坐。

    太子手执黑棋向前进了一步,黑子已白棋包围。

    “六弟,你的心乱了。你心不在焉。”

    “是。皇兄,这棋我不想下了。”

    太子索然无味地唤来丫鬟收拾残局,看着六皇子道:“老三狼子野心,手已经伸到了楚浴镖局去了,你就不想问问我的对策?”

    六皇子摇摇头:“一切凭天意吧。我不在乎谁当皇帝。”

    太子低头,闻言心中略感失落,为了说动自己这个与世无争的六弟帮自己抢皇位,今日特意摆了一盘棋,自己边下棋边分析时势,本以为会勾起他的兴趣,谁料他始终神色平淡,毫不在意,只好无奈开口道:“老三自幼与我们不和,有己无人,视我等为死敌,你若不争,我若不争,不怕他来日当了皇帝,你我不得善终?循光,你纵不为你自己想,也要替母后想。老三的手伸到楚浴镖局去了。我必须遏制他。我不能坐视不管。我一旦分心江湖事难免朝中的事管不过来,若你能稍涉凡俗,不整日寻仙问道,替我分担分担,哥哥我会轻松不少。”

    六皇子柳循光闻言缓缓摇头,“我喜好清静,不喜欢争名夺利。这些事情,我都不会的。我与哥哥是亲兄弟,哥哥信任我,将朝务托付于我,若有幸我做的好,那你我都好,若我做的不好,既给了三哥他们把柄,也让我难以再见哥哥。”

    见他仍是推辞,太子只好作罢。

    六皇子起身告辞,随从叶闻之跟在他身后,与他一前一后出了殿门。

    刚出大门,天上便落了雨下来。

    夜风将雨珠吹散,万千细碎雨珠随着北风吹在脸颊上,寒气直往脖子里钻,六皇子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六爷,太子爷吩咐我送您回去,这外头下着雨,恐怕宫道上滑,不好走。”

    太子宫里的太监打着两盏琉璃灯来。

    六皇子道谢,命自己随从接了灯,又道:“不必劳烦了。这灯我收着,明日还回来。”

    太监只得转身离去。

    六皇子带着三个随从走出景长宫,景长宫外,宫街漫长,寒风碎雨扑面而来。

    两个随从在前打灯照路,叶闻之为六皇子撑伞,主仆三人走了一段路,经过一道道宫门,一个个带刀侍卫,良久,叶闻之才开口问道:“六爷,你为什么不肯帮太子爷?”

    六皇子不知如何说,只看着眼前的长长宫道,宫道已湿透,积了一层雨,灯光映在雨水中,琉璃灯被雨水拉得修长,六皇子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记忆中的那个深夜再次涌现。

    他淡淡道:“许多年前那个雨夜,我怀着玩闹之心,独自从东宫跑去武太傅的武器阁,武器阁途径冷宫正门对面的梨华街,那天雨下得极大,风也刮得紧,我看到三哥一个人穿得破破烂烂,衣不蔽体地在梨华街上狂奔,雨水把他浇透了,他不知道跌了几次跤,满身的污泥,他一边跑一边哭,哭声被冷风吹得破破碎碎,我好奇,顾不得大雨,一路躲躲藏藏跟过去,发现他去了太医院,他跪在地上求太医去冷宫给他的母妃治病,没有一个太医肯去,身为皇子的他竟给那些太医磕头。最后,他被赶出太医院,一个人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回了冷宫,我就在他身后,一直跟着他,小心翼翼地看他。那是我在深宫里,第一次有所触动,兖州洪灾,魍州旱灾,死伤过万,灾民攻城,江湖添火,我都没有震动过,但三哥的遭遇让我触动很深。从那以后,我莫名其妙地开始关心三哥,我知道,他的母妃是大不敬之人,但我也知道,三哥是我的兄弟。”

    六皇子顿了顿继续道:“后来,我开始关注三哥的行踪,知道他喜欢去大内藏书阁后,我便时常叫随从们以喝酒掷骰子为名将侍卫们骗走,以便三哥畅通无阻地在藏书阁看书。有时候,我会偷偷跑进藏书阁,好奇地看三哥看了哪些书,有一次,我躲在一边,看到三哥一边看忠孝仁义的书,一边大骂阮妃陷害她母妃,大骂四哥不仁不义落井下石。呵……”

    他边说边叹气,目光染上些许悲痛,“三哥幼年过得比我说的还惨。我没有办法不在乎三哥。不仅因为他惨。我知道,阮妃厌恨冷宫那位,四哥也喜欢找人欺负三哥,所以许多次,我都假借逗留武太傅兵器阁为名,偷偷带侍卫跟着三哥,看着他一路从藏书阁回冷宫,从春陪到冬,从他十一岁一直陪到十四岁,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陪着他。四哥打了他多少次,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闻之,我知道我是嫡出,若太子哥哥与庶出有了争夺,我理应义无反顾地支持嫡出。可我做不到。从前看那么多圣贤书,我想当帝王,坐在高高的金椅上,我想乾纲独断,想守护这天下万民,想收服江湖,想清正朝纲。我想陪天下万民,走过一生,想让我的清正泽被朝野万载。可后来,被老四算计,我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三哥也越来越按捺不住了,母后看我身子不好,一心想让哥哥登基。我知道,三哥屡次冲撞我们嫡出,四哥与三哥是死敌。我若明面上争储位,只会被四哥率先针对,说不定还会被三哥针对。我只能,装作与世无争的样子,默默地看着三哥,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在尽力保全他,在不让他不做错的分寸之内,替他暗地里做些事。”

    六皇子复又叹气:“我知他想勾结楚浴镖局,也知太子哥哥想扶持南家镖局。若能让两家在江湖上互相牵制最好。楚浴镖局阴邪,迟早自取灭亡。所以我暗地里让唐幕僚去接近三哥,为的就是在有些时候,能让唐幕僚点醒三哥。”

    六皇子定了定,转头看着叶闻之,“我知道我不该对三哥动恻隐之心,可我对三哥偏偏有这一念之仁。我这些年假托寻仙问道,暗地里也拉拢了不少势力,掌控三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是问题。若太子哥哥登基,为了安抚老四,哥哥未必不会杀了三哥。我这一念之仁不能忍心,所以我很踌躇。当我发现我身子越来越差,我很难陪天下万民走过一生后,我便越来越想,越来越想默默地看着三哥好好走完一生。”

    “值得么?六殿下,三殿下那种人,已经被仇恨裹挟。六殿下不怕养祸么?”叶闻之看着身前的六殿下,忽然抬高了声音,愤怒道:“三殿下他,他不配!他只不过是个罪人的儿子,是个庶出!他不配的。”

    “从来没有配不配,只有本殿下愿不愿意。”六殿下迈出宫门,“越长大,越发现,能陪一个人走一段路,无论多远,我都很满足。从前我希望这个人是天下万民,后来我发现,万民都有自己需要的那个人,我便想默默地在三哥身后,看着他,他的行为会带来祸患,我便找人打消他的行为,他的行为没有错,我便找人成全他。助他一臂之力,帮他稍感快乐。所以我不想帮哥哥,我怕站在三哥对立面,站久了,就真的对立了。这世上,再没人会真心帮三哥了。”

    叶闻之笑笑:“殿下真不想争江山?”

    “想。”六皇子坐进轿子:“但我得暗中做。不能跟三哥对着干,不能被四哥记恨,不能让哥哥寒心。我只能默默在背后等着,等有一日,时机到来,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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